驿馆南院。
云桑刚安顿进居所不久,秋兰就带着军长前来“述职”。
军长收了云桑让秋兰送去的金银,办事明显积极妥帖起来:
“驿馆人多眼杂,末将暂且把那人带去了附近的一间庙舍,又让部属守住了南院后门。郡主若是着急提审,末将可以护送郡主从后门出馆,速去速回,就算有什么差池,也能托以礼佛之名。”
云桑也知此事不易再拖,将秋扇和秋桔打发去前院清点行装,留下秋兰守屋,自己裹了斗篷兜帽,由军长护送出了驿馆。
庙舍离驿馆不远,闲杂人等业已清退,军长派人守在院外,自己引领着云桑走到僧房前:
“之前担心他醒来胡说,就一直没怎么管,现下知道郡主要来,末将便提前让大夫给他施了针,此刻差不多就快醒了。”
云桑点了点头,“我要问的事,不想让人听见,将军也请留在外面。”
军长知道郡主受辱,自是不愿让旁人知晓细节,抱拳领命:
“末将守在屋外,郡主若有需要,唤一声便可。”
云桑颌首,推门而入。
屋内青灯白墙,陈设简陋。
或许是担心伤到郡主,那名伤者的双手被朝前绑在一起,系在床边,头发凌乱覆面,人斜靠着床沿,似乎还没醒。
云桑走近了些,俯身推了推他的肩头。
没有反应。
她又凑近了些,伸出手,拨开覆在他脸上的头发。
那晚夜色晦暗,他背上中了箭,一直趴着,由始至终,云桑都不曾看清过他的面容。此刻烛火虽淡,却一眼能瞧出这人肤如玉濯,五官轮廓极其俊美,显得与他那身粗布衣甚不协调。
云桑盯着他看了会儿,见没反应,伸出手指,去掐他的人中。
刚触到他嘴唇上方,那人却陡然挣开了眼。
黑曜石般的凤眸,清醒,冷峻,戒备。
云桑惊觉直身,与他拉开了些距离,长话短说道:
“我是救了你命的恩人,现在问你几件事,你老实作答,答完了,我就安排医者治好你的箭伤,再把你送去安全的地方。”
时间有限,云桑压低声,直入主题 ——
“那晚将你射伤的人,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你?”
男子一语不发地看着云桑,好半晌,方才缓缓启唇:
“什么属哩?”
他说话,俨然是南方楚国的口音。
军长就守在门外,云桑不想让自己的问话被听了去,因此一直将声音压得很低,眼下见这男子异国口音,又明显没听懂自己的问题,遂稍稍朝他靠近了些,放慢语速,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我是问,那天晚上在浮梁河追……”
她话没说完,原本斜靠着床沿的病弱男子遽然挺身抬手,将手腕被缚的两只手臂套过她头顶,死死卡住脖颈,令得她顷刻呼吸困难、几近窒息!
“我知道你是谁。”
他的口音依旧是南朝的散漫婉转,措辞却冷厉起来:
“那晚是你拖我进洞,抢我的船,要我的性命!不想死的话,就立刻让你的人滚进来,送我离开!”
云桑被男子矫健的手臂卡住脖子两侧,霎时眼前发黑,透不过气,发不出声。
恩将仇报!
早知道那晚就不留药给他,让他死在山洞里!
濒死般的痛苦让云桑意识迷茫,身体紧贴传来的力度与热意,让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晚萨鹰古的毡帐,胸腔里蒸腾出的愤怒烈火滚烫,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抬手掐住了男人的手,靠着求生的本能一顿乱抓乱踢,感觉到对方的微微撤力,指甲狠狠嵌进他的腕间!
男子小臂的肌肉刹那绷紧,像是想要再度卡她脖颈,却又似犹豫了一下。
他生在炊金馔玉的门阀豪族,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疯猛的姑娘。
明明,看上去那么娇弱。
容子期思绪一瞬游离之际,云桑已经彻底挣脱开,人从他双臂间滑出,随即起身,一脚狠狠踢在他心口上。
“唔……”
容子期痛苦地弓起身。
门外军长听到动静,推开门:
“郡主?”
云桑还没从刚才的惊惶中醒过神,用力呼吸着。
她委实厌恨至极这种被男人紧紧钳制、身体相贴的感觉。
这个人,又是装昏、又是偷袭,满腹奸诈,显然不会轻易开口!而自己现下不敢久待,没时间跟他耗。
云桑想起从陆进贤那里打听到的律法,看着容子期,吩咐军长:
“陈王兄不是到处在捉逃跑的流民吗?给他灌点哑药,送去泾阳的县衙,就说是路上捕到的,身上没有任何身份凭信。”
自己驯不了的,那就找人代劳驯一驯。
反正现在看来,他的信息可能也没什么用了。
*
云桑出了庙舍,裹紧斗篷兜帽,随军长骑马返回驿馆。
心里想着刚才事,还有些七上八下的。
亏得她重活一回,居然还会以貌取人,看到虚弱可怜的,竟就掉以轻心了。
真是羞耻!
马队驰至通往驿馆的山林道,忽听见前面马声嘶鸣,夹杂隐约的兵刃交接声。云桑的坐骑嗅到血腥气,亦是振鬣长嘶,前蹄扬起。
她忙勒缰驻马。
军长迅速拔刀在手,示意部属围出防卫,而这时前方的杀斗声也平息下去,一队快马朝这边急纵而至,与云桑等人撞了个正着。
领头之人,竟是穿着一身轻甲的陆进贤。
陆进贤朝云桑看来,亦是讶然:
“郡主?”
云桑适才控马,兜帽被颠掀开来,一时也没法遮掩,索性大方见礼道:
“陆先生。”
陆进贤策马行到云桑面前。
“夜深露重,”他朝云桑过来的方向看了眼,似有所思,“郡主怎么不在驿馆休息?”
“夜里睡不着,听说附近有座佛寺,便去拜了拜。先生这么晚,也不休息吗?”
陆进贤道:“陈王殿下遣兵去追捕逃民,眼下人力不够,我便暂领了巡卫之职,今夜在外戍守。适才遇到一队疑是匪贼的人,动了武,还望没惊扰到郡主。”
乱世已久,世家子弟与文官亦多习骑射,必要时多多少少都能提刀上阵应对些许。
云桑闻言轻叹:“现在怎么到处都不安全。”
陆进贤调转马头,与云桑并辔前行,护送她往驿馆方向回行:
“郡主便是因为日间遇到流民,受了惊吓,所以才想起去佛寺祈拜的吗?”
云桑听他似仍有些怀疑,斟酌一瞬:
“也不全是。”
她示意随行的护卫缓行拉开了些距离,自己与陆进贤单行在前,放低了些声:
“不瞒先生,我这次在路上闯了些祸,到了行宫必是免不了被皇后责罚,心中忧惧,夜不能寐,所以才去佛前求祷,让先生见笑了。”
“不敢。”
陆进贤道:“下官一向敬重郡主胆色。”
“我吗?先生不是说笑吧?”
“下官不敢。”
陆进贤挽着缰绳,“建武二十四年,先父先母护送太后逃离长安,不幸在延兴门身故,下官的新婚妻子也因在逃回洛阳的途中遇到楚兵追扰,流产落疾,不治身亡。后来在崇文馆,得知了郡主从长安归来之事,心中委实钦佩。舍妹那时也说,郡主彼时一介孩童,能从南楚兵的重重包围里逃出来,一定经历了许多磨难,多半比家父家母所遇更难、更甚,可郡主还是成功了。在舍妹心里,这就跟赢了南楚人一回,打了他们一个耳光似的,是以她一向想与郡主亲近,只可惜没什么机缘。”
云桑想起读书时的往事,心中有种恍然大悟之意。
难怪陆氏兄妹一直对自己颇为友善,原来竟是因为如此。
“先生高看了,当年若不是跟着魏王哥哥,靠我自己,是决计逃不出长安的。”
陆进贤侧头看了云桑一眼。
行路正遇林道枝叶稀疏处,月光自树顶泻入,少女的面庞,映着皎洁柔润的光。
“郡主过谦了。彼时魏王殿下身份特殊,郡主跟在他身边,所遇危险才更是难估。”
两人边聊边行,快到驿馆时,陆进贤放缓马速,像是踯躅了片刻,斟酌寒暄询问:
“说起来,郡主前月回陇西及笄,不知可曾已有考虑过亲事?”
云桑摇头:“不曾。”
前世,她成过两次亲。
一次是和亲突厥的老可汗,另一次,是在老可汗死后,与固亚什按着突厥的习俗,拜日神结为了夫妻。
如今偶尔午夜梦回,她仍能记得那时阿什晶亮的眼睛,在听到她那句“愿意”之后,微张着嘴,有些呆,继而晒黑的英武面庞上染出一层激动的绯红,伸臂将她一把抱起,在草原上转着圈,朗声大笑着。
后来,他被萨鹰古的骑兵用床弩射穿了胸腔,从落马的那一刻起,就不曾再睁过眼。
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给她。
这一世,她再不想跟谁的命运绑在一起。
她接受了没有父亲、不被母亲所爱的事实,她不再渴望谁给她一个家,也不需要什么归属感,她只想要自由自在,远离是非争斗,远离这里所有的人。
云桑调整了一会儿呼吸,回过神,再又琢磨陆进贤的提问,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
她想起他是陈王的妻舅,而陈王之前又拿突厥可汗恫吓过自己,忙补充道:
“再说我的亲事也不是自己能考虑的,总得要让圣上恩许才行。”
可别让陈王再动什么歪心思。
说话之际,队伍已经行至了驿馆后门。
陆进贤勒马停驻,在马背上静默了会儿,接话道:
“天家仁慈,多有体恤。当年先父先母为护太后出城而亡于长安,太后感念陆氏忠烈,就曾下过口谕,凡下官请旨续弦,无论对象是谁,都皆无不允。”
云桑愣了愣,侧头去看他。
陆进贤却已翻身下马,帮云桑控了坐骑,朝她伸手:
“郡主当心。”
他比她年长十多岁,相貌虽谈不上有多出众,举手投足间却也自有清贵世家子弟的从容周到。
他扶云桑站稳,手却没有立即松开,定睛看了她片刻。
云桑依稀读懂了那目光中的几许暗示,略有些僵滞的,移开了视线。
陆进贤抬手揖礼:“那下官,便送郡主到此了。”
“有劳陆先生了。”
云桑收敛心思,也客气还了一礼,转身入了后门。
陆进贤立在原地,一路目送她走进了南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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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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