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绿树成荫。
朝霞榭院子里的绿荫底下置了张美人榻,裴瑛正斜倚在上边读书小憩,春光暖洋洋的倾洒在绿树四周,令她这一方天地显得格外宁静清幽。
映衬着她躁动不安的内心也跟着安定了不少。
自那日圣辉王谴媒妁前来裴府下聘夺亲后,裴瑛感觉她周身的一切仿佛都灼热激烈了开来。
听二哥裴宣说,圣辉王日前第二次前来夜会祖父,祖父与他清谈到夜半,但听说谁都没有退让半步。
而谢家那边,更是和圣辉王萧恪较上了劲,不仅死咬着她和谢渊的亲事不松手,还在朝中多有动作。
裴瑛发现情况似乎比之前更复杂糟糕了许多。
期间谢渊来府里求见过她两次,但都被大哥裴清给劝回去了,理由则是多事之秋,外男不宜见内眷。
没给谢渊气个半死。
裴瑛倒乐得自在。
谢渊母亲庾氏前来府里见她的时候,裴瑛正刚从二哥裴宣所住的琅轩阁出来。
侍女葛蔓前来找她,说是表姨母正在朝霞榭等她。
裴瑛匆匆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来。
不想表姨母庾吉妃一见到她,还没寒暄两句,就已经泪如雨下,那模样好不伤心。
裴瑛耐心地从袖中取出帕子给她擦泪。
庾吉妃一把抓住她的手:“瑛瑛,你母亲去得早,表姨母从小看着你和渊儿一起长大,早就把你当做我的亲女儿好儿媳看待……你先前同渊儿置气便置气罢了,如何竟要说出不愿嫁他的气话来,现今连见他都不愿?”
裴瑛眼皮一跳。
二哥裴宣也才跟她说过,祖父前日相请谢航再次来裴府长谈,已与他开诚布公,并说愿意尽量满足谢家所提的退亲条件。
但谢航始终不依,就只想与裴家赶紧敲定婚期,即日亲迎。
裴瑛略微思索:“表姨母,可是谢伯父让您过来的?”
庾吉妃噙着泪摇头:“渊儿看你不愿见他,一问你谢伯父才知实情,如今他已不吃不喝两日,说是若你一日不原谅他,他就绝食一日,直到你愿意嫁他为止。我不忍心看他受苦,就想过来寻你问一问,好求个心安。”
裴瑛没想到谢渊竟这般幼稚,还绝食详作深情。
内心毫无波澜,裴瑛只说:“表姨母不用太担心,我和他到底一同长大,他一时想不开也是正常的,想必过几日就好了。”
庾吉妃见她面上无有一丝担忧,不禁埋怨道:“瑛瑛,你从前可是个很心软的姑娘。”
裴瑛无法同她计较,相反十分羡慕谢渊有这样一个一心宠爱他维护他的母亲,而她只短暂懵懂的拥有过。
“表姨母您知道的,谢临羡曾经当着我父亲的面承诺过,这一生只我一人,可他空许约了。”裴瑛内心早就将这些誓言化作儿时笑谈。
庾吉妃劝她:“我知道渊儿犯了错,可他也跟你承诺过今后不会再犯不是吗?瑛瑛,试问天下的男人,又有谁能始终做到一心一意的?”
裴瑛不是不明白自己的天真。世上的男人大多不会洁身自好,哪怕没有妾室,也会到处沾花惹草,徒惹妻子伤心。
庾吉妃又问:“瑛瑛,你说表姨母对你好不好?”
裴瑛点头:“表姨母一直对我很好,在司州守孝时,您也常常写信宽慰我,让我心怀温暖,也总心存感激,我从前也想着等嫁入谢家,会加倍孝顺您……”
她顿了顿,面露些微遗憾,“我会永远记得表姨母的好,将来有机会一定会好好报答您。”
庾吉妃使劲摇头:“我不要你将来的报答,我只想让你继续当我的儿媳妇。瑛瑛,表姨母跟你保证,以后我待你只会比从前更好,好到让你觉得世上没有比我更好的婆母。”
裴瑛知道她并非惺惺作态。
庾吉妃继续说服她:“瑛瑛,你可还记得你母亲?表姨母和你母亲生得很有几分相像,也和她最是亲近,你若嫁到谢家,我定疼爱你如亲母。”
明明庾吉妃是在用逝去的母亲裹挟她,可裴瑛听见她说出的这些话,心里仍觉无比受用。
她渴盼母亲的爱太久。
但她早已做好了决定,不会再让任何东西绊住她。
她忍住想去拥抱表姨母的冲动,只深深给她弯腰行了大礼,“瑛瑛知晓表姨母会成为最好的婆母和母亲,但我怕是没有缘分和福气当表姨母您的儿媳。”
这就是她最终能给庾吉妃的答案。
庾吉妃想要的心安,谢渊想要的原谅,她都给不了。
庾吉妃失望地怔在原地。
过了许久,她还是不甘心的问:“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裴瑛轻轻摇头。
无论她要嫁给谁,她都不可能再回头。
她对谢渊,从知晓他纳妾一事起,就已经失望透顶,情谊随风飘逝。
耳际却听庾吉妃无奈地说:“瑛瑛,今日表姨母只是与你论情,他日你谢伯父必会同你裴家论理,只要两家婚约还在,届时你嫁与不嫁,并不由你说了算。”
裴瑛闻言,神色转暗。
她相信祖父可以摆平谢家,但同时她也知道祖父在顾忌什么。
祖父担心圣辉王萧恪也并非良配,怕她一再受伤害,为此迟迟没有下定决心。
可祖父也知道,她已没有多余的选择。
裴瑛想,她不能总躲在祖父身后,是时候该由她亲自作出抉择了。
*
萧恪第三次命人递来拜帖的时候,裴瑛径直跟祖父提出,只要萧恪能够尽快让谢家甘愿退亲,萧恪所求之事,她愿意好好考虑。
裴昂望着一脸决然的孙女,想也没想便答应了此事。众人只知他已经拒绝萧恪两次,却不知他亦是在考量他。
这日入夜时分,一穿戴着黑色斗篷的高大男人再次出现在了裴昂跟前。
老侍从松柏叔引他进到了内室,裴昂已盘腿坐在了榻上,木榻中间已摆放好了一张对弈棋盘。
“请。”见萧恪到来,裴昂不多言,只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萧恪抬头看了一眼裴昂和他身前的棋盘,随即褪下黑袍将其递给一旁的松柏叔。
而后也脱鞋上了榻,坐到了裴昂对面。
两人对案而坐,裴昂疏阔儒雅,萧恪凛然沉静。
萧恪身前的对角星位处摆放的是两粒白子,由他先行。
他从棋奁中捻起一粒白玉棋子在边处挂下。
裴昂清然,应了一手夹。他围棋棋艺已达入神之境,常能于布局执子之间便掌控全局。
萧恪棋路大开大阖,白棋昂头向上,走出一步大斜飞。
裴昂信手应对。
只片刻间,黑白双方边角已成你攻我守之势。
忽然,萧恪轻轻地将棋子扣在了棋盘中央的天元位上,而天元位并非对弈高手轻易落子的地方。
裴昂并不多言,仍依势在天元边小飞挂一黑子。
萧恪却不继续落子,只抬头对上裴昂的目光,以晚辈的姿态单刀直入,“辉之再一次想要聘娶六娘为妻,还望裴公准允。”
萧恪,字辉之。
裴昂笑问:“我家六娘如今与谢氏婚约仍旧存续,王爷要以何聘之?”
之前两次,裴昂从未说过这话。
萧恪挑眉:“可是谢家仍然不愿意相商退亲之事?”
“王爷行事劲烈,雷霆万钧,一出手便直击谢氏要害,何况以王爷的心思,此事有一便有二,定不会就此作罢。谢氏堂堂望族,怎会愿受此辱?”裴昂示意他该行棋。
“非常事非常道,本王既然如此做,自有如此做的道理。”萧恪落子顶上对方的黑玉子,神态磊落。
裴昂心下了然:“士族长期掌控朝堂导致朝纲日渐废弛,老夫也曾为此忧心,王爷胸怀壮志,老夫甚感欣慰,但东宁氏族根基数百年,并非王爷一朝一夕就能达成宏愿。谢氏木秀于林,然谢家主谢航这一代,在朝中尚有作为,王爷可三思而行。”
萧恪在方寸间角逐了大半刻,方才开口相问:“谢家主所求,辉之愿闻其详。”
“原本与谢家的这门亲事,只是裴谢两家之事,但王爷突然强势插手,令此间非议陡增,谢家哪怕为了东宁望族之首的颜面,也不会轻易就同意退亲。”裴昂不急不缓稳住己方中局,随后同他娓娓道来,“但老夫了解谢家主,远川向来以家族为重,一旦他能够为家族谋得的利益高于裴谢这门亲事本身,我们两家退亲便可顺理成章。”
“而谢家想要什么,王爷比老夫更清楚。”
“裴公方才言之有理,谢家之事,不急于一时。”萧恪落下白玉子反问裴昂,“本王是能够令谢家立即退亲。那裴家呢?裴家若答应与本王的结亲,条件又是什么?”
裴昂与他直承道:“其一,与谢家退亲一事,责要不在六娘,她如今过得很艰难,退亲是不得已之举,老夫不想她再受世人指点。其二,裴氏入朝为官为将士者众,老夫只求家族子弟皆安稳,能够如愿施展才华抱负。”
萧恪摩挲着手中白玉子:“便如此,裴公就能应允将六娘嫁与辉之?”
裴昂笑着摇头:“与谢家小子退亲,是六娘她自己的选择。如今是否愿意同王爷结亲,亦要她自己做决定。”
萧恪这才明白,难怪裴昂今日同他坦诚相待,原来是因为裴六娘终于将他当作了一个选择。
可当真迟钝和天真,一旦退掉谢家亲事者,想要全身而退,再自主议亲,几乎不可能。
他当初决定出手之时,要的就是她无退路可走。
如此看来,裴昂对裴六娘这个孙女儿,可当真是疼爱有加。
那么他一时的妥协退让,倒也不亏。
但萧恪却不赞同此话,只铿然强调:“辉之敬重裴公,因此愿三顾裴府。裴公要求,本王当然可以做到,但本王是什么人,想必裴公比六娘更清楚,本王一旦应诺,便由不得她不愿,本王能强夺,亦会强娶。”
裴昂无语:“王爷聘娶王妃,难道非得用强?”
萧恪淡淡凝眉:“若能自愿当然更好。”
裴昂拊掌:“这便是了……王爷的霹雳手段要慎用在女人身上,女人多喜欢温柔体贴的男人。”
萧恪不以为然,他并不需要讨女人欢心。
“既如此,还望裴公将本王的话传给六娘,让她千万要想好再做决定。”
裴昂呵呵一笑,不置可否,只说:“等和谢家退了亲事,老夫自有安排。”
“本王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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