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正殿
陈琳端着醒酒汤小心翼翼地推开格子门,慢步越过屏风。方进寝室,便是层层褐色纱帐,一层一层掩人耳目之后,才是太子常待的卧榻,却仍有枕屏立于榻上,唯有绕过镜台,立于榻的正前方,才能窥见人的模样。
因殿中无一人侍奉,陈琳的脚步声便愈发清晰,待他站好,侧躺在榻上的李鹫抬眸,将手中空了的酒壶顺势递了过来。
陈琳赶忙接来,又将一旁的醒酒汤端给李鹫。
榻上的李鹫长发披散,姿势随意,举手投足之态,皆与白日举止端庄的太子判若两人,随意接过汤碗,一饮而尽。
陈琳叹了口气,东宫耳目众多,太子唯于寝室之内,才可放纵片刻,却连饮酒都不敢醉下去,唯恐稍有不慎,暴露于人前。
今日,从青城山回来,他便知殿下定是要醉一回,早早吩咐了膳房熬了醒酒汤候着。
“殿下,您今日为何将先皇后画卷露与中丞夫人?”殿下往往祭拜,从不愿睹物伤人,那些收取的先皇后之物,也都被殿下放置于暗格,陈琳想了一路都不明白,若殿下有心,便不该叫那夫人知晓,毕竟相像之事,有借人观人之嫌。“老奴恐日后会生芥蒂。”
李鹫闭着眸子,想起初见赵鸾鸾的那一眼,其中狡诈狠厉不输男子,那时他便知道,她与那个女人毫不相同。“行欺瞒之事,才会是自掘坟墓。陈琳,你知道,我为何万千人中,只看到了她吗?”
陈琳不敢回答,却又不敢不回答,弯腰谨慎回道,“因中丞夫人似有些像……像先皇后。”
“是,也不是。”李鹫睁开双眸,想起幼时些微过往,声音有些失真,“那个女人待我实在太好,从她一死白了后,这东宫也真的太冷,太子之位,是她临死都不愿放手的,也是妹妹不愿放手的,它已经变成我身上回天乏术之顽疾,不可救药。陛下盯着我,朝臣谛视我,手足要杀我,谁会护着我?我每每看见一人,只觉她们都要杀我伤我害我,要将我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他看向陈琳,一双寡淡的双眸,如今却如烈鹰一般,叫人触之即惧,陈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知道太子应付储位劳形苦心,却不知他已心中扭曲至此。
身边无人侍奉,以不爱美色之故尚可周旋,迟迟不立储妃,却无以言明,即便是陛下,都已不再如此忌惮,有过赐婚之心,可太子竟久拖至今,比太子年长的大皇子、三皇子皆已有妇有儿,就连六皇子、九皇子也皆成婚。
他竟直到现在才明白,先皇后之死,于殿下是久久噩梦,东宫储位,于殿下是跗骨顽蛆,殿下一生所得之爱,竟独独只有先皇后一份,之后又于囹圄之中困守,不得不疑神疑鬼,竟已到了无法信一人的地步,竟只有与先皇后有一分风采肖似,才不至于杯弓蛇影。
李鹫没说的是,他对赵鸾鸾念念不忘,也是因为她除那一分风采,便与那个女人霄壤之别。谁会爱上造就噩梦之人,若非那个女人柔懦寡断,他与妹妹又如何会落得现在境地。他不会恨一个被皇权逼迫的女人,却也不会喜欢。
而以那位中丞夫人的性子,若想接近,需徐徐图之,步步为营。
给她看那幅画,不过只是寻一个天衣无缝的理由,不管她是觉得他是因相像之故亲近她,还是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都无所谓,事实她总会知道的,他要的就是这一丝半缕,又隐秘至极的关系。
那画确实是那个女人年轻时的样子,活到现在还记得的,怕是只余他和陈琳了,谁会记得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李鹫重新阖了阖眼眸,想起了夫人二字之前尚还缀着的中丞二字,红唇抿起,“王颐之倒还真是阴魂不散。”
前有查他门下闹得人尽皆知,后有如今的娘子之争,冤家路窄,看来他与王颐之这辈子许都是冰炭不同器,水火不容。
陈琳到底是个老不死的,吓得魂不附体了一会儿,心态就完全变了,既是唯一能叫殿下动心之人,那便该不择手段地巧取豪夺过来,比起御史中丞,还是他家殿下更年轻,更需要中丞夫人。
“殿下,可要老奴派人去王家打探一番,早做准备。”
李鹫挥手道,“不急,这苦修一月,先装装样子。”
好太子,怎么能窃听旁人私事,不知道,才能装的更像些。
*
翌日,中秋
章朝中秋节休沐三日,李鹫本不愿赶中秋之意,是以错开一日,没想到竟是歪打正着,今日再登青城山,师出有名。
铜镜前梳妆的赵鸾鸾,也是方才在鸳鸯的口中得知,“都怪奴婢,这么大的事竟给忘了,早知如此,便该晚些启程,她们竟如此害人,阖家团圆之日将我们赶来青城山,此时定不知多得意。”
赵鸾鸾倒是无谓,淡淡开口,“那又如何,多呆一日,便是多打嘴仗一日,多见那些恶心的人一日,有时候暂避锋芒,未必不是好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且让她们先得意去。”
“什么得意?”王静则不知何时蹿了进来,兴高采烈地说,“阿娘,观里的师父说,今日中秋,午后要一起做月团,我要去!”
赵鸾鸾不知她何时竟对做东西上了心,只当她是一时消遣,嘱咐道,“去可以,千万问清观里的规矩,切不可坏了事,还有,将你小舅父带上,观中大,怕你懵头懵脑地迷了路。”
“知道了,知道了。”王静则打哈哈道,“小舅父才不舍得错过,阿娘不说,他也会缠着,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像小舅父这般粘人的男子。”
赵鸾鸾和鸳鸯对视一眼,嫣然一笑道,“竟还编排起你小舅父了。”
王静则眨了眨眼,跑了出去。
*
午后
赵鸾鸾所住云房出去,便是浑然天成的几块磐石,若坐于其上,抬目,便能瞧见一片碧空如洗,腾云驾雾,垂头,便是山川米聚,苍翠欲滴。
观中多种松柏,磐石边上还顽强攀着几颗新鲜小松,是个做雅事的好去处。
鸳鸯将制香用具送来,一一摆放好,自赵鸾鸾来到章朝,虽不如前生灯红酒绿,却也是五彩斑斓。章朝人的日常,从清晨到夜晚,花样繁多,静如焚香、品茗、挂画、插花,动如蹴鞠、捶丸、马球,若无人小人打搅,如登春台。
赵鸾鸾新学了制香牌的法子,便打算今日来试试,手中拿起杵臼,将白梅肉捣碎成泥,又一一将其他香料研磨成细粉,混合成细粉,之后按部就班,却不知在何处出了错,脱了模具的香牌上总有裂纹。
“鸳鸯?”
鸳鸯凑来细细一看,也不知为何,“娘子明明是按香谱来的,怎会这般?”
正当二人一头雾水时,两个随行而来的老嬷嬷摆着态度走了过来,见赵鸾鸾不去诵经祈祷,竟在这处闲心制香,皱成树皮的眼睛一瞪,为首的白婆子,语气拿腔作调,“老夫人说了,赵娘子需得在观中日日苦修,为王家积福求嗣,怎可在此阳奉阴违地消遣!”
二人一左一右,如同门神一般,另一个姓邢的老婆子,嘴是极为尖酸刻薄的,“赵娘子嫁入王氏,十三年却只得一女,如今郎君官至御史中丞,未来更甚是宰执了,若是无子嗣传家,便是娘子的罪过,定是前辈子做了什么孽,连累了郎君,拖累了王家,如此更该日日诚心求地官大帝,反省罪过,多拜拜送子神仙,以求子嗣,怎可在此满不在乎,毫无人妇之样!”
邢婆子说完,嘴唇紧抿成一条线,直盯着赵鸾鸾,仿若她不动,下一刻便能当场扭着她去,那气势能耐,当真像个很会磋磨人的,想必在王家受王老夫人指使,干过不少这等勾当。
赵鸾鸾心里这样想着,一双冷淡的眼眸抬起,质问道,“怎么?你这刁钻的老嬷嬷也想与我使派头?”
她从磐石之上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两个嬷嬷,嗤笑一声,“是拿着鸡毛当令箭?这青城山上,碧落观里,可没有老夫人,也没有能为你做主的粟元霜。”说着便一步一步走近,盯着她们的眼神,毫不避讳道,“你说,两个腿脚不利索的老嬷嬷,不甚跌落山崖,是不是极为合情合理?”
“怎么这般不识趣呢?”赵鸾鸾不明白了,都到这了,里里外外皆是赵家人,还敢耍威风。
她拿着手中的香板,往回走,还未坐下,就听见两个老婆子还不收敛,破口大骂。
“赵氏,你不修私德,原是诓骗老夫人,如今还敢威胁老妪我,在这道观之中,你便不怕天打五雷劈?我今日便下山去,将你所作所为告知于老夫人,定要请族长家法处置,便是掌嘴、罚跪、杖责,轮番来,定能治你个心服口服!”
在章朝,一族之长总管全族事务,家庭纠纷、婚丧喜庆皆经他手,便是女子若想改嫁,皆需得到族长的同意。是以这话虽说的难听,却是不错。
赵鸾鸾闻此,咬了咬牙,顺手就扔了手里的香板,拎了个最重的铜制香碗,掂了掂,确保份量够,才朝着刚才大言不惭的邢婆子而去。
邢婆子哪见过这等场面,她不知道赵鸾鸾是要干什么,扬着高高的颧骨,谁知来的便是一个迎头痛击,将她整个人都掀翻了,爬起来后,顺着脑门淌下一道血来,直吓得她又倒了去。
赵鸾鸾面沉似水,蹲下身,看着她嗷嗷直叫的样子,空灵的声线,不紧不慢道,“邢嬷嬷,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想让我心服口服?来人,将她扔下去,让邢嬷嬷尝尝,到底什么叫心服口服!”
守在院外的赵策听命,二话不说带人麻利地将邢婆子捆了,一旁的白婆子早已怕地不敢出声,眼睁睁看着方才还耀武扬威的人,如今任人摆布。
鸳鸯也有些吓到了,娘子从前发火,左不过是小惩大诫,嘴上不饶人,今日一碗拍下去,虽不至于血溅当场,却也是见了红,见赵策是真想把邢婆子扔了,她赶忙劝道,“娘子,若让她丢了命,恐生事端。”
赵鸾鸾却并不想就此放过,她此生最恨受人辖制,邢婆子的话便是往她心坎上戳,章朝的底子是男尊女卑,在这里,无论她如何聪慧难欺,这些人依旧敢打着三纲五常的幌子招摇过市,动辄给予训斥,不耐给予家法,好似她的命就不得不抵给王家一般,无耻至极。
“放过她,她会放过我们?若让这婆子回去,明日我怕是就要跪在那地板上,心服口服了!”
邢婆子被堵了嘴,有心想求饶,可赵策却只当没看见,直接压着人往边上走,他是武将,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这些年总算在娘子身上看到几分主君的气势,那是一万个人拦,他都敢往下扔的。
“白嬷嬷,不如你来说吧,你比我懂啊,我该如何收拾她,才能让她乖乖的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赵鸾鸾拿着沾着血的铜碗轻轻地拍了拍她那张惊恐的脸,莞尔一笑。
白嬷嬷从来不知道,原来是有比后宅慢慢磋磨人更可怕的东西的,那就是直接的、狠绝的暴力,她在赵鸾鸾的身上,实打实地感觉到了根根汗毛立起,牙齿打颤的恐惧。
她脱力地摔在地上,表情无神,语气发颤,“邢香…幼时家中贫苦,养成了小偷小摸的行径,她,她手中偷窃的王家财物 ,恐有千两,娘子只需去城中的旺财当铺问上一问,定能抓住证据。”
说罢,她又想起自己,膝行到赵鸾鸾脚边,谄媚求饶道,“娘子,我比邢香听话,这些年一直跟在她身边,耳濡目染,什么本事都学的,娘子身边都是嫩瓜子,总有时候不经用,老奴可以,娘子吩咐什么,老奴就做什么,言听计从,绝不多问一句,求娘子,就饶了我这一条贱命吧!”
赵鸾鸾看着她,扔了手中的香碗,淡淡道,“要你的命有什么用,你既想投诚,我也没理由不用,但是你那些施在女人身上的法子,从今往后,便一概忘了罢,我只要你这一张巧嘴。”
“是是,都听娘子的。”
白婆子松了一口气,卖了邢香,即便她之后能回到王家,定也要受她磋磨,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跟了别人,这些年,她跟在邢香身边,过的也是刀尖舔血的日子,没好到哪里去。
赵鸾鸾转头看向赵策,吩咐道,“人绑在树上,什么时候天黑了,什么时候拉上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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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太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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