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庄火光冲天，染红了半边天际，滚滚浓烟似是吞没一切生灵。
“娘——”林一白大喊一声，不要命一般往山坡下冲过去，温珵被他喊声惊醒，一把将他拽住。“你放开我！我要去找我娘！”林一白奋力挣扎着，嘴里大声喊着娘。
他们离村子已然很近了，妇孺孩童惨叫的声音直直地刺进温珵心里，这场景与那夜宫变那么相似，就好像，他知晓大火里还有人活着，可空气中弥漫着的全都是绝望与死气。
“林一白！”温珵这才发现他拉不住这个通红着眼犹如小狮子一般的男孩，可他必须要拉住林一白，“别去，别！”
“我娘还在里面！”林一白哭喊着，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温珵手上，“你不能拉着我，我要找我娘！”
村子里的火将温珵心中所有念想都烧做荒芜，他此刻只能死死地抱住林一白。
手上突然一阵剧痛，像是皮肉被撕扯开一样，温珵下意识地撒手，林一白就头也不回的跑进了村子。手上的鲜血往外喷涌，温珵顾不得那么多，他看向在一边神情十分复杂的楚煜。
“楚煜......”温珵疼得脸都白了，说话时牙不住地打着颤，“我、我去找他，你回去看看林婆婆他们，好不好？”最后几个字轻柔的都化作气声。
“要保护好自己，”温珵用没沾染鲜血的那只手摸了摸楚煜脸颊，“等我去找你。”
说罢，温珵强忍着将眼里的泪水含回去，与楚煜背道而行。
村子大多都是草棚木屋，被火烧的噼里啪啦地迸裂开来，惨叫与哀嚎从温珵踏进这人间地狱后就不曾停下过，他四处找寻，也寻到不一点生迹。
往前走，是火势稍弱的地方，像是粮仓。
温珵快步过去，只见几个穿着兵服持着刀的人将衣衫被撕毁、沾满了血污的瑶娘围在那里，瑶娘发髻凌乱，十分的狼狈，可眼睛依旧明亮，神情也不见半分退缩。
“你们杀人放火，一定会遭到朝廷制裁的，这天底下还有王法！”女人明明是怕的，可身子还是护住了村里的粮仓。
“王法？”衣着比其他人都高级些许的男人拨开其他士兵，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嗤笑一声，“他国都亡了，那里来的王法！就你们这山沟子里的蝼蚁，谁会在乎！”
“我呸！”瑶娘朝那男人脸上狠狠地啐了一口，“你他娘的才蝼蚁，你们这些欺压百姓的恶贼，是蛆，是只配与腐物相伴的臭蛆！”
顷刻之间，鲜血从瑶娘脆弱的脖颈之间喷涌而出，瑶娘往后仰了仰，瞪大着眼，宛如战士一般。她的血染红了粮仓大门，在木材沟壑间蜿蜒。
只差一步。
温珵怔在了原地，那一瞬间他所看到的景物都失了颜色，那是所有美好流失殆尽都被绝望与灭顶的愤怒填满，他在那里，怎么也叫不出声音，只能任由瑶娘如破布一般被人甩在地上。
瑶娘在看着他。
那双眼永远都不会闭上了，会看着温珵，看着这混乱的人世间。
温珵回过神来，他感觉自己喉头腥甜，胸腔像炸开一样撕裂着疼，他摇了摇昏沉的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林一白不在这里，他要找到林一白。
狗，林一白说他养了狗......是，回家了？
温珵踉跄两步，在一片废墟中穿行着，又要小心被流兵发现又找寻着幸存者。可一路上除了尸体与坍塌烧毁的房屋，再无其他。
林一白家的房子是村里最气派的，也是火烧的最旺的，熊熊的火舌直冲天际，染红了沉闷阴暗的一方天空。温珵在一角坍塌下来的房梁木材支起的能躲避的地方找到了林一白，男孩身上沾满了烟灰，身子不住的打着摆，他的怀里挤出一个白色、毛茸茸的小脑袋。
“林一白......”温珵张嘴叫他的名字，却没听到声音，可林一白抬起了头，看了看温珵，又看向被温珵扯了衣角裹着的手，白布早就被血染成暗色。
林一白张了张嘴，连番惊吓让他也说不出话来。
“我......”温珵想往前走两步，靠近他，却双腿失力跌了下去，身子直直地跪在了林一白身前，身子不住地颤抖起来，眼泪再也憋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王呈，你怎么哭了，”林一白把小狗塞到自己胸口，红着眼过来扶温珵，“我没找到我娘，你别哭了，你帮帮我找找我娘，行吗，咱俩不是朋友了吗，你帮帮我！”
温珵抓住林一白瘦弱的手臂，咬着牙让自己控制住情绪，可开了口只有眼泪不住地往外淌，其他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王呈，你怎么了啊......”林一白抖着声音问道，那只小白狗也把头探出来盯着温珵 。
温珵用力地摇着头，他无声地呐喊着，双手攥紧在地上发泄着，手上滴落下来的血溅进灰烬泥土里，成了一朵一朵暗红的小花。
“林一白......”温珵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这回他终于有了一些声音，他不顾血污把林一白抱住，“你还活着，你好好的，真好，真好，谢谢你......谢谢你还好好的......”
“你在说什么啊......”林一白哭起来，他听不懂温珵在说什么，可他也难过的要命。
“走，我们先离开这里......”温珵在地上挣扎着，几次努力爬起又跌回原地，手上的伤口被扯得更疼，让温珵大脑清醒了几分，又用力，从地上挣扎了起来。
温珵扶着被烧焦了的木梁起身，用袖子擦了一下脸，“我们去看看村子里其他人。”
那些流兵为粮仓而来，为泄愤杀人放火，将粮仓轰抢殆尽后，难保不会有人留下来继续屠戮村庄。温珵拉着林一白，在废墟中小心的穿行着。
他们在离粮仓不远处发现了林善平。那个平时精神奕奕，笑得和和气气的男人此时抱着木柱子缩在驴棚里，在那剧烈地哆嗦着，嘴里念念有词，神色惊恐异常。
“杀人了，杀人了......”温珵他们离近才听清他说的什么。
温珵从这里望过去，瑶娘的未寒的尸骨还停留在那里，这男人，难道就躲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妻子被人杀害了嘛......温珵今日见过太多往日不曾见识过得事了，眼里含着泪，发出了一声嗤笑。
“爹！娘呢！你知道娘在哪吗！”林一白冲过去，抱住身子抖得像筛子一样的父亲，问道。
“啊！”身子被人抱住，林善平突然大叫一声，将林一白重重地推在地上。
“爹！”林一白吃痛，哭喊着叫他。
林善平像是什么都听不到了一样，直直地冲向不远处的瑶娘。林一白看到了，从地上跳起来，“王呈，那是我娘！娘——”他说着，也向那边跑过去。
王呈最不想看到的事还是发生了，可他无法阻止，只能眼看着林一白奔向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娘！你看看我啊！娘！”林一白趴在瑶娘身边，用力摇晃着今早还严厉训斥他挑食的娘亲，看着娘亲脖颈间犹如绛红色绸带一般的血迹，林一白疯了一样去捂瑶娘的伤口。
那边的林善平痴痴傻傻地盯着儿子与死去的妻子，嘴里不住地说着，“死了，都死了......”
“娘——”像是意识到娘亲再也不会醒过来了一样，林一白撕心裂肺的哭喊起来，尖锐的声音刺穿了温珵绝望到麻木的心
“都赖我，都怪我贪玩，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明明前几日他还那么骄傲的向娘亲展示自己胳膊上结实了许多的肉，娘亲还说等着他长大照顾她呢，怎么会这样了啊——
那边的林善平摇晃着身子，脚步虚浮地飘过来，再一次将儿子推到了一边。
“爹！你做什么——”
只见林善平从地上将瑶娘的身子抱起来，踉跄了两步，嘴里还是念着“都死了”，像是听不到儿子的哭喊一样，转身，冲进了火势凶猛的粮仓。
“爹——”林一白不顾一切地要冲进去，温珵从后面扑过来，将他死死地压在身下。
“爹——娘啊——”在男孩无望的哭喊中，一声惊雷响彻天际，紧接着粮仓在熊熊大火中坍塌了。
“啊——”林一白奋力地抠着身下的土地，双手十指一片鲜红，在地上留下几行血迹，他怀里的小奶狗也不住地嚎叫着。
一声接着一声，教人断肠。
————
楚煜不放心温珵一人去找林一白，可他知道村中其他人的安危温珵同样惦念，最后还是强忍心中与温珵分开极度的不安，往林婆婆家赶去。
他一路上看见了许多尸体，都是往日见到他和温珵会笑着寒暄的人，还有日日霸占他的温珵的孩子们......楚煜察看过，村民有浑身是血，像是奋力抵抗过的，还有一剑封喉，尸首干净的。
不只有流兵。
楚煜反应过来，从腰间抽了匕首出来，在断壁残垣中每一步都无比谨慎。
林婆婆家的院门大开着，正对着院门趴着的是林婆婆，楚煜一步踏进去，感觉到身后有动静，侧身躲闪，将攻来的长剑贴耳让了过去。
“前朝五皇子。”
身前出现三名身着玄色劲装的蒙面人，手持长剑，像是等了他很久的样子。
“陛下所想没错，你果然不傻。”
楚煜无视了蒙面人，一步步退到林婆婆身边，虽是无望，可还是蹲下了身子，去探了老人的呼吸。
“没想到啊，堂堂五皇子竟委身这穷乡僻壤之中，与这些刁民蝼蚁为伴，叫我等好找啊。”那人话语间的轻蔑不屑让楚煜手掌紧紧地攥了起来。
“喏，就这老婆子，死之前还要去寻你……”他话音未落，楚煜便以欺身攻了上来。
为首的蒙面人惨然一笑，抬剑挡下，回手将他们的包袱抖落在地上，里面有温珵的衣物。
“宣西世子何在？”
闻言，楚煜轻眯着眼眸，杀意肆虐。
“你不肯说，那就先把你拿下我等自行去找！”那人说着，提剑便向楚煜攻来。
“你们没命找他。”楚煜冷厉开口，手中短匕闪着惨白的光，与蒙面人长剑相撞，刺耳的兵刃嗡名声夹杂着火花迸裂。
这些蒙面人身姿敏捷，皆是经过训练的，想来是宋修庭培养出来的杀手。他们于并州暴露，汪家定然会将温珵的身份报给宋尧津，远在皇城的宋修庭很快也就知晓。
楚煜心里冷笑，与蒙面人缠斗在一起。
他手中短匕终是不比长剑，饶是他武功再高，也敌不过四人围攻，很快身上便挂了伤。
“楚煜，痛快和我们离开，何必遭这份罪！”蒙面人厉喝道，长剑在楚煜颈间划出一道血痕。
“和你们离开......”楚煜冷笑出声，眼眶渐红，眼中满是杀意，“这村子几十条人命，谁来偿还！”
“那个孩子呢？！”楚煜攻击愈发凌厉，周旋于四人之间，下手招招致命。
“死在房后了。”有人淡淡地说了一句。
楚煜手上短匕一顿，被人抓了破绽，肩头狠狠地被剑刺穿，长剑拔出带出一道殷红的鲜血。
楚煜胸口起伏着，重重地喘息着，往后退了几步。
蒙面人将剑横在楚煜身前，“楚煜，别挣扎了。”
一声惊雷轰然炸开，楚煜仰起头，眼中是滔天的怒意。他将短匕换到了另一只手上，扭动了一下脖子，将颈间的血痕用力抹去。
“我说过了，我要让你们偿命。”
天阴沉许久，雨水从天上倾盆而下，楚煜跪在地上，双手握着短匕，在不住抽搐着的蒙面人心口狠狠地转了一圈，直到那人歪头不再动弹，楚煜才停了动作。
蒙面人的尸首散落在院子里，四人身上被雨水冲刷出的血水还不如楚煜一人多。
他脱力一般跪在那里，任凭冷冽的雨水拍打，血水从他身上流出来，在坑洼的土地上汇成了血河。
在原地缓了许久，楚煜才从泥泞血污中爬起来，将趴在地上身子都僵了的林婆婆抱起来，放进屋里；又踉跄着脚步，从房后抱起了妮妮。
他把祖孙俩都安置好，靠在墙上喘着粗气，想起了什么一样，他从屋外把那个竹筐扯了进来。经过了雨水细润，两条半死的鱼竟又有了力气在竹筐中扑腾。
“还活着呢......”楚煜看了一眼，将竹筐放到了床边，“这是您要的鱼，两条，还活着呢......”
“这些日子，多谢您照顾了......”楚煜气息有些发虚，他又重重地喘了两口气，扶着墙出了房间，将房门从里面往外带了带。
他要去找他的温珵了。
————
滂沱大雨模糊了视线，温珵拉着林一白，在沾染了血迹的泥泞中挣扎着前行。一步一步，将那些淳朴善良的村民们的血肉踩入深渊，任凭雨水再大，也无法冲刷。
悲怮到声嘶力竭哭嚎的林一白，此时脸上的泪水已与雨水化作一起，在他稚嫩的脸上纵横。
男孩怀中的小狗像是感受到了这么痛苦绝望的气息，睁着湿漉漉的眼睛，在林一白与温珵之间看来看去。
温珵只是拉着林一白，心里无论多么悲痛欲绝，还留出一大片地方去惦记一个人。是那种心急如焚，恨不得立马出现在他身边的极端想念与担忧。
“楚煜——”温珵向着林婆婆家的方向喊了一声。
可他本就微弱的声音被大雨无情的冲散。
温珵拼了命一样的唤着楚煜的名字，朝那方向跑过去。
在雨幕中，他看到一道模糊的黑色身影朝他走来，那人瘦高的身影，一袭玄色衣袍被浇透了裹在身上。
在离近一些，看他发丝淌着水，胡乱的垂着。
大雨里，楚煜向他走来。脸色惨白，脚下的步子却愈发坚定。
像是奔着他的光，逐着生命中最难得的温暖。
“楚煜！”温珵过去，一把抱住了楚煜，那一瞬间，楚煜脚下虚软，栽进了他的怀里。
楚煜死死地抓住温珵衣襟，像是要把人揉进自己身体里一样用尽最后的力气拥着。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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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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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流兵屠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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