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涛江水时刻不停地东来,呼号声没有哪怕一瞬间的停止。
王守真还没反应过来,眼前骤然掠过一道轻捷秀气的黑影,赢秀已经用轻功飞了过去。
逼仄狭窄的堰口上,人力运送着一根根巨大的枋木,其中一根枋木压倒了一群白丁,有一角塌得最厉害。
被压在下面的白丁双膝跪地,维持着勉力曲起手肘的动作,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还牵挂着什么地方,汗水滴下来,淌过他黑漆漆的眼珠——
他就这样断了气,在赢秀面前。
死的是个庶民的,没什么特殊的,四肢乏力,无力支撑,最后被枋木压倒,压断脊骨便断了气。
从前江州坞主相里玦在世时,他曾经寄籍在相里氏的坞堡中做佃户,相里氏倒台后,他甚至连籍贯都没有。
唯一特殊的地方,他是个南来的侨姓流民,来自中原,故籍翼洲乐陵。
赢秀半跪在地上,伸手要抬起沉重的枋木,见到是经常跟在长公子身边的人,队官连忙跑过来,招呼着要附近的白丁合力抬起染血的枋木。
“小公子,你没事吧?这些东西有点晦气,你还是快快回去长公子身边吧。”队官细声细语地对赢秀说完话,一转头厉声呵斥道:“还不快把人抬走!别耽误干活!进度慢了大伙夜里都别歇!”
很快便来人把尸首抬走了,两个满头大汗的白丁抬着尸首路过赢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半跪在这里、一副丢了魂的样子是干什么。
“……他是哪里人?”赢秀问道。
“不知道,这堰口的营户白丁多了去了,谁知道谁呀。”丢下这句话,两个白丁抬着尸首快速走了。
一切恢复如初。
只有地上的血迹还在,斑驳鲜艳的痕迹。
赢秀不能跪在这儿了,因为会挡住来来往往抬着大坊木的白丁,他慢慢走回王守真身边,后者见着他的样子,轻轻蹙眉:“你去哪了?”
赢秀道:“那边有人死了。”
王守真眉头皱得更深了,“我知道。”他有点不喜欢赢秀这幅样子,“死了自然会赔钱给他家里人——你又去哪?!”
赢秀转身走了,在人群中寻找那两位抬尸首的白丁。
在他身后,王守真猛的站了起来,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眼中满是困惑。
……赢秀到底怎么了?不就是死了个庶民吗?
那个白丁的尸首已经用草革裹好,放在板车上,由一个白丁拉往涧下坊。
涧下坊位于沅水下游,上游的污垢黑水全部流向这里,泥路上满是大大小小的黑水泊,四处都是低矮破旧的草庐。
板车停在一处草庐前,白丁匆忙将队官给的银子放在草革上,旋即三步做两步地跑了,免得被后面的哭声追上。
草庐里出来一个素净妇人,牵着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女孩,看见门前的板车立即呆住了,迟疑地上前几步,看清那双睁开的眼,眼睛骤然睁大了,仰头深吸了一口气,猛的往后倒去。
“……娘!”
赢秀走过涧下坊的泥路,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来不及多想,他用轻功飞了过去,在涛涛江水上依旧不染水渍的袍裾,却沾上了涧下坊飞溅的泥水。
一星泥水从袍裾滑落,落在草庐内的小坑上,溅起涟漪。
赢秀站在床前,没有去擦衣服上的泥水。
草庐里只有一张床,妇人缩在草庐唯二的杌凳上,小女孩挨着她坐着。
赢秀已经认出了小女孩,这是前不久他在破岗渎救下的孩子。
这是他们见的第三面。
妇人神情一片空白,不知有没有认出他,原本静静躺在草革上的银子被拿下来,放在矮案上,在昏暗的草庐中散发出锃亮的光。
一锭银,一条命。
从妇人口中,赢秀得知白丁名为瘐望,曾经是江州坞主豢养在坞堡中的佃户僮仆,相里氏坞堡由江州府府衙接管后,被安排去堰口修大运河。
在队官的呼叱下日夜不歇,最终被枋木压倒在堰口上,再也没有起来。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赢秀慢慢伸出手,试图合上那双眼睛,然而那双眼睛依旧深深地望着他。
瘐望,你在望什么?
……
放下足够她们母女一生富足的银子,赢秀逃也似地走了,走时他看见一座座草庐里,灰扑扑的人们站在黑洞洞的门里看着他。
涧下水污浊,泥泞,与笙歌鼎沸的小秦淮云泥之别。
临近黄昏,小秦淮临水的小楼上,歌姬在吊嗓唱歌,软侬吴音唱软了一江春水。
少年刺客走在青石阶,漫无目的地走着。
南朝名士喜好出世隐逸,归隐桃源,不问世事,再过几年被朝廷请来出仕,三请四请,终于入世,自此高官厚禄,日转千阶。
自永宁八年孤身下山,算起来这是赢秀入世的第四年。
秋风拂过,石阶上落满了花,赢秀避开那些还算完整的落花,闷头往石阶上面走去。
青石阶的尽头,飞檐下静静垂着琉璃灯,昏黄灯影浮动在淡淡黄昏中,幽静的庭院静静矗立在草木疏落里。
这是美人门客的住所。
赢秀抬起头,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了这里。
他有点想进去,立在门后,伸手想要叩门,却又犹豫。
正在犹豫要不要夜里打扰谢舟,朱红的槅门骤然无声地敞开。
素袍童子提灯立在门后,好似对他的到来毫不意外,“赢公子,你来了。”
莫名的,赢秀想起之前派人给谢舟送信,送信的书童回来时面色苍白,说是被守卫吓到了。
僻静院落,何来的守卫?
童子指引他往前走去,琉璃灯所至,烛影覆盖,短暂地照亮黑暗。
远处甍宇齐平,亭榭笼在溟濛的微光里,楼台水榭,柳陌花衢全部错落地浸在一片幽深中,
秋风至,秋雨落。
雨丝细细吹过回缭的廊庑,振响檐牙下的惊鸟铃。
秋雨,深林,像误入一场幽深莫测的梦。
赢秀的心如同步入温凉水潭,慢慢平和。
穿过长廊,迈过洞门,眼前堂庑清幽,竹帷轻轻晃动,竹影在青石地面上游曳,谢舟就在这里。
圆形槅门后,高大笔挺的素白身影披发跽坐在茵席上,骨节明晰的手执着狼毫,地上铺着巨大的舆图。
山川河流,中原王土,在他脚下。
“谢舟?”
少年小心翼翼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提灯的童子移步退了出去,只留下漆黑袍裾上沾着泥泞的少年独自站在槅门边。
纤秀软韧,像一柄隐匿在黑暗中的秀剑。
昭肃帝垂眸轻轻看了他一眼,搁下狼毫,踩着舆图,走到他面前,“怎么了?”
怎么了。
这短短的三个字让赢秀眼眶发酸,他张着嘴,想要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他想说自己奉命杀了一个恶人,却有一个无辜之人因此而死。
当日对着江州坞主一剑穿喉的剑,现在好似仿佛穿过他的喉咙,让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从前每每完成任务,刺客都会立即离开,他只负责杀掉该杀的人,其他的与他无关。
但这一次,刺客留下了,留在江州,看见了人死后风云变幻,浪卷涛翻。
一剑带起千重浪,一浪压倒涧下坊。
“罢了,”见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谢舟没再问下去,“等你愿意说的时候再说,今夜先好好睡一觉。”
赢秀闷闷地“嗯”了一声,偷偷摸摸牵住谢舟雪白的袍裾,骤然看见地上铺着的舆图:“……这地上是什么?”
谢舟任由他牵着自己的袖子,就近点了一盏灯,提在手里,一寸寸照亮舆图,先照亮一个小点:“这是江州,我们现在就在这里。”
琉璃灯向东移动,照亮一片蓝色附近的小点:“这是徐州,广陵在这里,你的家乡。”
灯影偏移,小点旁边挨着一个红点,“这是健康,南朝京师。”
“我知道!”赢秀提前抢白:“这是你的家乡,对不对?”
谢舟默了默,没说对,也没说不对,他的指尖在虚空中越过舆图上一道天堑,指着丘陵沃土,虚虚点了点,“我的家乡在这儿。”
那里是——
中原。
赢秀似懂非懂,他已经大致明白舆图上那些小点和弯弯曲曲的线指的是什么了,也知道中原在哪,襄阳在哪,寿春在哪,徐州衮州扬州三洲都在哪了。
就拿琅琊王氏据守的徐州来说,徐州广陵,眦邻健康,东南接扬州、会稽,西北与寿春、汝南接壤,环卫京师。
称得上是要道枢纽。
“咦?”少年俯下身,点了点属于江州那个小点,“这里像是蜘蛛网中间的结。”
本来不是蜘蛛网,但有一条鲜红的线由东北向西南划下,起于徐州,经过健康,接着是扬州江州荆州,江州位于中间,且四面都是细线,河流遍布,四通八达。
以江州为中心,东北沿长江是健康京师,东南沿赣水是豫章庐陵,西南沿湘水是关洲,西北沿钶水是襄阳。
有这条线在,江州成了江左名副其实的水上要道。
这条线就是正在修葺的大运河。
赢秀望着那条新添上去、鲜红如血的红线,骤然愣在原地。
“怎么,”头顶冷不丁传来谢舟温凉的笑声:“看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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