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骤起,元力当铺的掌柜频频望向店铺外,暗自嘟囔道:“怎么还不来?”
不久前,二殿下交代说江婷会来取天师院玉佩,可他左等右等,两天过去了,还没看见人来。
他看完账本的最后一页,起身泡了一壶热茶。
最近圣上审了庆远侯府窝藏恶鬼一案,犯事一干人等全部判斩立决,现在人都去刑场观刑了,他这里倒是冷清了。
也好,万一待会江婷发飙要打人,也不至于太丢脸。
如今的他已是大彻大悟地明白了——江婷是个他惹不起的主,当初那一碗茶泼下去,还不知道她要怎么还回来了。
掌柜压了一口热茶,享受地吐出一口热气,祈祷着念叨:“万望她能来了就走,一刻也别停留……”
砰——
一只压着银票的手拍在柜台上,掌柜抬头一看是江婷,猛地提起一口气,还不等他漏出谄媚一笑,来者已经径自拿走了玉佩。
她问:“刑场在哪。”
掌柜刚抬手指了个方向,回头就见江婷正向他的茶碗伸手,被发现了还没事人似的弹了弹手指,道别后迅速转身出了店门。
远去的背影沉稳中带着一丝慌乱。
“逃过一泼。”他临街扶着门框,将提上来的那口气又完整地吐了出去,“不再接着找麻烦就好。”
他乐呵呵地续了一口茶,一息后,被辣得一头插进水缸里——江婷那时候是在给他下辣椒粉!
抬头换气间,他怒骂:“江婷小儿…咕嘟咕嘟…睚眦必报…咕嘟咕嘟…你这种人当了天师也是烂心烂肺!”
“这样不太好。”一道男声凭空响起,江婷抛接玉佩的动作不由一顿。
她将冰凉的玉佩贴身收好,知晓是腰间储魂瓶的盖子被顶开了,立马反手一拍,将盖子压紧。
瓶中的云敬脑壳一震,发出一声痛呼。
江婷拽道:“你是圣贤书转世吗,这么喜欢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他泼了我一杯热茶,便是欠我一份公道,我如今拿回来,也算是帮他消去一份罪孽,两全其美的事。”
午时二刻,刑场
李承锦站在人群中,神色复杂地望着犯人,他今日刚从软禁中解脱,没第一时间回天师院,而是选择独身一人来了这。
来这送旧友张琳月一程。
江婷找了个边缘位置,靠在一木桩子上,没注意到人群中的李承锦,她的目光直直扫上刑场,从左到右依次辨认出顾侯爷、顾元柏、顾闻棋、张琳月。
顾闻棋突然抬头朝她看过来,似乎明白了什么,扯着嘴角一笑,“倒是好活。”
张琳月听到动静,误以为是在同她说话,转头赞同回道:“确实有些不舍得死,毕竟比梦里好太多了,至少还能吹吹风,晒晒太阳。”
她浑身暖洋洋地回道:“闻棋,我很抱歉,为我之前虚无缥缈的优越抱歉。”
顾闻棋已经没有往日的偏执和暴戾,疲惫地道:“假惺惺,一句抱歉就想为自己免除所有的罪责。”
“‘君子论迹不论心’,我没有罪。”张琳月否认。
她直视顾闻棋因为震惊瞪大的双眼,“那时候我年少好胜,没能拒绝这种畸形的愉悦,但也只敢在无人处得意回味,就像你发觉能使用玄术后暗暗窃喜,自觉此身不凡一样,这虽然不光彩,但没有伤害任何人……除此之外,闻棋,我真的一直掏心掏肺地对你好,至死未悔,这一点我可以对着神佛起誓。”
视野颠倒,两人面对着面被摁到了木桩子上。
顾闻棋闻言顿住,表情即愤怒又羞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木桩上,“在最后关头说出这一大串冠冕堂皇的话,看到我因羞愧痛哭流涕的样子,你很得意吧?”
张琳月只是定定地望着她,“别再追求复仇了,无论是对皇帝还是对江姑娘,做鬼便再也没有回头路,这辈子阴差阳错,我希望你来生一世安稳。”
“你总能猜到我在想什么。”顾闻棋轻闭眼睫,任由泪水涌出,“真让人生厌,我不要再遇见你了。”
长刀闪着银光,径直落下,将那一口气斩断在胸腔,再也不会吐出。
——有什么大不了的,咱四人一路走呗。
“看来她不会成鬼了,”江婷敲了敲储魂瓶,“这下你总放心了吧。”
云敬不理她。
她便一边给张琳月施术护魂,确保她在去黄泉的路上不会太过坎坷,一边反复回味刚刚云敬复述的两人的谈话内容,尤其是那句“君子论迹不论心”。
两天前的那个夜晚,她也曾说过这句话。
那时候,云敬倒在地上,在她不解的质问声中,坦白了自己为何施展鬼术——江婷为了杀恶鬼张将军,“有意”舍弃少夫人,就这么简单。
听了这话,她立即抬手醒符,准备让云敬马上死、立刻死、现在就死!
在她的逻辑中,在知道顾家犯事者必亡的前提下,自己尽了最大努力,拼死一博才杀了恶鬼,结果你不看功劳不看苦劳,上来就找她报仇,给一个没死的人一命抵一命。
你不是在开玩笑吗?
难道是,他对张琳月有意,这才不顾黑白是非,不惜违背天师的责任也要求个说法,那这也太丢脸了……
“算了,毕竟是一位天师,我不折辱你。”话毕,江婷拈起符箓朝他利落盖下。
“对不起,天师院的未来,绝不能交到恃强凌弱的人手上。”云敬说完遗言,从容地闭上眼睛,已经准备好迎接自己的消散。
只是等了许久也没有痛感,他疑惑地将眼皮掀开了一条缝,看到符箓被江婷一错手停在了他的颈肩,后者神情复杂,“我何时这样过?”
他“啊”了一声表示疑惑,江婷亦是,语气不太确定地问道,“你刚刚说的恃强凌弱,总不会是觉得我在欺负恶鬼吧?”
“……岂…岂有此理!”云敬简直不可置信,天生正义的他震惊怎么会有人冷漠又不自知。“你竟然丝毫不觉。”
以往跟这种人交流,他是不愿为自己辩解什么的,不过现在……
他蹙眉道:“江婷,你把人的生死当什么,是可以相抵的功过吗?放任少夫人中箭的时候,上天有把取舍‘功过’的权力给你吗……你是天师,精通术阵符,心勇不生惧,面对恶鬼有一战之力,可普通人呢?!”
他顿了顿,续道:“也许你是真的不曾注意,但面对恶鬼,强弱有别是不争的事实。你恃强凌弱,霸道决断他人的生死,也是不争的事实。”
江婷一直安静地看着云敬,直到对方彻底平静,她才打破了沉默,“听起来,你是一个很正义的人,可你刚刚还试图给我下鬼术,难道不算‘霸道地决断了我的生死’?”
他道:“不,我原本打算给你下的是一种针对思想的鬼术,能让人在潜意识中慢慢改变自己……”
不过是照着施术人的意愿改变,并且这是他第一次使用,不清楚如果失败会给人脑造成多大损伤,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为此感到不齿。
江婷若有所思,在他面前盘腿坐下,托着下巴,“我师父曾说过,会没有理由同情弱者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饱读圣贤书的君子,另一种是本身就是饱受不公的弱势方,我猜你是第二种吧。”
云敬抬头不确定地看着她,等着她的下半句。
江婷接着道:“别这么看着我,说来很可惜,我哪种都不是。当初师父为了让我修成第一种君子,也曾费心尽力地教我道理,但是后来我也忘得差不多了……唯有一句——‘君子论迹不论心’,我记得分外清楚……”
江婷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瞳仁漆黑如墨,云敬被这么一双眼睛盯着,无端觉得道理上自己矮了三分,眼睫不由得轻颤了一下。
只听她道:“若你来‘论心’,我一切行动始终只有一个目的——杀鬼救人、杀更多的鬼救更多的人,而少夫人自轻性命,阻碍我杀鬼,我确实想过舍弃她;若我来‘论迹’,我只有一句话,少夫人没死,无论是被当人质时,还是在祠堂坍塌后!”
云敬愕然,也不禁自问,江婷难道真犯了什么滔天的大罪吗,自己是不是太过了。
愣怔间,江婷却是将话锋一转,“这是我一直以来遵从的道理,但我自觉浅薄,也知道这种‘说辞’唱不了一辈子。就像现在,我觉得你的话也有两分道理,在初心上,我确实还有一些需要想想的地方。”
她松开了对云敬的桎梏,一边说着话,一边撑地站了起来,自顾自拍打着衣服。
“我不杀你了,你现在爱去哪去哪,我就不跟着你看了,谅你也做不出什么坏事。”最后,她伸手一点云敬,语气中含有警告意味,笑道,“我们之间两清了,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回忆完毕,江婷已经在长街上走了一段距离,久梦乍回,一时没注意听云敬在说什么。
一只手突然搭上她的肩膀,陡然一惊,她飞速回身。
李承锦见她反应,连忙道歉,解释道:“刚刚连喊几声都见江姑娘没有应答,这才冒犯,江姑娘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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