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五年。
磨盘大的太阳明晃晃的挂在天空上,肆无忌惮的向人间喷薄庞然热意,就连榆钱胡同口那颗百年神树都蔫巴巴的,垂头丧气的打不起精神来。
住在胡同里的李大娘看着心疼极了,忙从自家后院的水井中打了半桶凉水孝敬给神树。
人少吃两口不打紧,神树可不能伤着半分。
她一面仔细的将水浇在神树的根部,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
“神树神树,保顺祈福,风调雨顺,粮食满仓,姻缘顺遂,子孙满堂”。
旁边的人笑问,“这树当真这般神灵?”
精瘦的妇人动作轻柔神色肃穆,“可不敢对神树不敬,神树啊,什么都能听见”。
众人本就慕名而来,听了此言,仿佛当真感觉到这颗神树的威灵,都诚心实意的买了红色祈福条,面色虔诚的向树上用力抛去。
【保佑我儿高中进士】
【赶紧落场雨吧,庄稼快要干死了】
【神树保佑小女子姻缘顺畅,觅得好儿郎】
神树静静地站着,亘古不变。
众人看了,愈发觉得神树有灵性,心底更是信了几分,那些美好的愿望似乎已经近在眼前。
有气无力的知了声被三三两两的祈福条打断,片刻后,又大声叫嚷起来,只盼着自己威武雄壮的叫声能够引起雌虫的注意力。
天气本就热,尖锐嘈杂的叫声让人心中更添几分烦躁,不少人四处探看,期盼找着一个能歇脚纳凉的地儿。
不拘什么,能缓口气就好。
忽的,有一阵风吹来,零星树叶飘落,好几片叶子打着转儿飞到巷口。
那里正好有一处摊子,其上挂着的布头上规规整整写着三个字。
卤梅水。
看到‘梅’这个字已经让人口舌生津,更别提空气中还有淡淡的酸香甜味。
不少兜里阔绰的人都向那边走去,不阔绰的人也忍不住迈步而去——神树指引的,定是好的。
人多正是生意时,却始终不见店家招揽生意,众人探头一看,只见一个二八年华的姑娘靠在拐角处,鸦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青黑色的阴影。
嘿,这小摊铺的店家竟然睡着了。
还是太年轻,生意经不够熟练。
众人虽这样想着,却无一人忍心叫醒店家,实在是这小娘子皮肤太白,将眼下的那团乌黑显得过于骇人。
算了,叫她多歇一会儿罢。
李大娘拎着水桶经过,一抬眼便瞧见靠在墙角躲懒的人,当下又是心疼,又是生气,终是没忍住,拧着她的耳朵叫嚷起来。
“叫你晚上多睡些,偏不听,做那劳什子针线活,真是捡了西瓜丢了芝麻”。
那点子针线活能挣几个钱,眼下这么多客人也不知道招呼,活生生的把银子往外推。
白玉一般的耳朵被饱经风霜的手指捏在手里,片刻功夫间已经涌上淡淡的血色,旁边有怜香惜玉的郎君已经面露不忍。
虽说他们也想和小娘子说上几句话,但,好歹再轻些,莫要伤到人才是。
墙角之人其实并无多少痛意,耳朵虽被捏住,但力道很轻,反倒能感受到活人肌肤淡淡的暖意。
暖·········这是多久不曾拥有的体会。
像是从冰封的水底猛得浮起,许久未感受到暖意的人五感渐渐恢复,耳边的蝉鸣由小变大,迎面而来的风也传来淡淡的燥热之感。
温舒冉迟疑着微微用力睁开眼———竟是绚丽多彩的。
见那小娘子像是被人扯蒙了一般,呆呆的站在原地,杏核般大小的眼里盛满了不可置信。
一旁的郎君忍不住开口劝了两句,“婶子莫急,我等先歇歇脚,卤梅水待会再喝便是”。
李大娘还没回话,那被扰了好眠的小娘子已经起了身。
她动作轻便却带着些许的僵硬迟缓,乍一看,竟像是久眠之人还未熟悉自己的身躯。
只见那女郎敛裙肃面,对着李大娘盈盈一礼,“多谢婶子唤我,阿冉一定铭记在心”。
都是看着长大的,见这孩子如此郑重行礼,李大娘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摆摆手,“都是街坊邻居,今日怎这般外道?”
温舒冉没说话,像只轻盈的蝴蝶一般,动作麻利的打了一碗卤梅水出来,“大娘先喝着,阿冉去招呼客人”。
她眼角弯弯笑眯眯的,动作却不容拒绝,李大娘一个没注意,手里被塞进一碗凉丝丝的甜水儿。
李大娘正待拒绝,却见温舒冉已经转身,开始招呼摊前的客人。
“这位伯娘要不要来一碗梅水,井水澎过的,凉丝丝的,过瘾着嘞”。
求儿郎高中的妇人排在最前头,听见凉字便忍不住点头,鼻尖那股酸酸的香味更是让人口舌生津,不过,多年来的节俭仍让她多问一句,“这卤梅水作价几何?”
温舒冉手上不停,这一会儿已经盛了好几碗出来,“二文钱一大海碗,您若是能喝下两碗,便只收您三文钱”。
她又道,“您一看就是读书人家,应该知道城外玉龙山吧,这便是那山上的山泉水,佛气熏染,最是养人,您来几碗?”
妇人还在犹豫,看直了眼的郎君已经跻身到最前面。
也不知这小娘子是何种魔力,明明刚才闭着眼睛还是一副十足的恬静温柔模样,而此刻扬起笑脸,竟连头顶上的日头也盖不过她眼中的光芒。
不过,怎么样都是好看的。
他涨红着脸,“我要一碗,不,两碗”。
温舒冉笑着安抚,“郎君莫急,咱们等一等这位读书人家的伯娘”。
还在犹豫的妇人悄悄挺直了腰板,她甩了甩绸缎做的衣袖,矜持的抬起下巴,“一碗便尽够了”。
虽然比外头的要贵上一文,但玉龙山的泉水也值这个价钱,况且,她一个读书人家的大娘子,也不能全然是吝啬的做派。
再说了,一文钱而已,她出得起。
“好嘞,冰冰凉凉的卤梅水一碗,您拿好”。
姑娘家清脆的甜声响在巷口,不少来拜神树的人都循声而来——躲在凉阴下,再喝上一碗解暑的卤梅水,这次求神赐福也算圆满。
等到太阳偏斜,木桶中的卤梅水已经见了底。
李大娘喝了温舒冉一碗梅水,一下午都没闲着,不是收拾就是帮着刷碗,此刻见那个收钱的小袋子逐渐鼓起来,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安置两句。
“好丫头,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但是你也得为自己着想三分”。
就那个脓包似的家,挣多少也不够填补窟窿的。
温舒冉本收拾着东西,闻言动作慢了三分,似是伤心,也似回忆,“这,这·····”
往事蒙尘,又实在久远。
她长叹了一口气。
大娘跟着叹气,“阿旭也老大不小了,攒些银钱留着娶媳妇儿,总好过把银子浪费在喝酒打屁瞎胡混上”。
这银钱若是吃了、用了,好歹是进了自家人的肚子里,也算没便宜旁人,但那舒家老小最是个耳根子软的人,不是送给怡红院的姐儿,便是借给朋友兄弟。
又不是家财万贯,哪里够这般扑弄的。
温舒冉眉间微蹙,“他还是个孩子,许是长大了,便知家计艰难了”。
李大娘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十六岁的男娃子放在农家就是个当牛使的汉子,难不成进坟墓前还得老娘和长姐操心?
她恨铁不成钢的点着小姑娘的额头,只觉得面前人像个软软嫩嫩的肉包子似得,任谁都能咬上一口。
“好好的小娘子,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听婶子的,把这钱留一半,剩下的交给你娘,便尽够这几日的嚼用了”。
小娘子犹犹豫豫、吞吞吐吐,“这不太好吧”
李大娘劝人心切,干脆直接上手,她将钱袋里头的钱一分为二,一半放回去,一半包进洗碗的抹布里。
那娘俩懒得屁股上生蛆,肯定不会碰抹布的。
“好姑娘,回罢,啊”,李大娘帮她推了一把独轮车,“明日婶子再来帮你”。
温舒冉鼻头发酸,眼睛像是水洗一般亮晶晶的,她慢慢的等着那股酸涩劲儿过去,才一字一句道,“大娘对阿冉的好,阿冉一定铭记在心”。
鸡犬升天,本就是应有之义。
李大娘嗐了一声,“你这丫头说话怪羞人的,什么好不好的,不过是顺手罢了”。
温舒冉笑笑,没再说话。
纤细却有力的双臂推起独轮车,摇摇晃晃的朝着榆钱胡同的最深处走去。
这榆钱胡同越往里走越是窄,像是榆钱树上最细的枝头一般。
只是树上最嫩的枝条能长出最香甜的榆钱,而这里,却是整个胡同最为破败的地方。
她将独轮车靠在墙边,伸手推开斑驳成一片的黑色包铁木门。
吱呀……
门轴处生了锈,传来刺耳的尖叫声,温舒冉却如听仙乐。
这处处不如意的人间·······
是那么美好。
里面的人听见响动,只见一个面色苍白的妇人从正屋出来,她倚在门口轻咳了两声,青绿色的绵绸帕子压了压嘴角,这才开口问道,“我的儿,今日的生意可还好?”
温舒冉看着许久未见的人,忽然便笑眯了眼,“好着呢,挣了好些铜板,您瞧”。
钱袋被托在白嫩的手心里,鼓鼓囊囊的圆滚滚的,妇人的眼中忍不住露出几分喜意,下意识伸出手掌。
钱袋颇沉,几乎能压弯手掌。
妇人长舒了一口气,叹道,“我的儿,幸好有你,若是指着你弟弟,一家子怕是只能喝西北风去了”。
这话温母说的真情实意,虽说只是个卤梅水的小摊子,但大小是个营生,加上赁出去的几亩地,一家子虽说过得不如从前,好歹是饿不死的。
温舒冉返身收拾车上的东西,一边忙活一边道,“阿娘这说的什么话,我们都是至亲的血脉,可不敢这样外道”。
柔弱妇人眉目间的苦难都悄悄松展开,虽说相公早逝,但好歹留下了这一份家业,幼子虽不大懂事,但长女却这般熨帖。
日子总归是有盼头的。
她喟叹出声,“还是阿冉懂事,不像你那弟弟,真是让人操碎心”。
温舒冉抹了一把头上的汗,不赞同道,“您可不能这样说阿旭,他只是小,待成了家便知事了,到时候,还得替我这个阿姐撑腰呢”。
显然,温母立刻便被说服了,煞有其事的点头,“正是这个理呢”。
她还待再说些什么,却见自家女郎已经忙忙碌碌的在院子里走动起来,收车、收衣裳,又拿起扫把忙活起来。
温母手中摇着团扇驱散夏日的热意,“不是昨日刚扫过,今日怎么又扫?”
温舒冉一边熟悉这个有些陌生的家,一面笑道,“阿旭最爱干净,家里呀,也得干干净净的才好”。
温母想了想,最近阿旭换衣衫确实勤了些,她叹道,“别看阿旭小,但这个讲究劲儿跟你爹真的是一模一样”。
温舒冉动作微滞,漫长的时光已经让她忘记了许多人,但阿爹给她的温情还是灰色记忆中的一抹亮色。
因为太少,所以格外珍贵。
她跟着叹,“是呢,阿旭啊,最像阿爹”。
若不是阿旭最像阿爹,这样卖姐求荣的货色根本没有活着的必要。
不对,他得好好的活着。
院里的少女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儿,眉眼间尽是愉悦。
阿旭要好好的活着,要看着她走到那最高处,看着她荣华满身、富贵满堂,却不能沾染半分。
这,便是她这个当姐姐的,对阿旭最大的关照了。
好久不见~比心,biu~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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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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