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钱胡同深处的包铁木门悄悄打开,又悄悄关上,未曾发出一丝响动。
温舒冉微低着头,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握着长棍,眼睛只盯着脚下那片被灯笼照亮的地方,身影如梭。
黑暗中人影瞳瞳,有人蠢蠢欲动,但身着铠甲的金吾卫骑着马经过,腰间的横刀令人不寒而栗。
即便刀剑无情,仍有人不死心,悄悄坠在独身女郎的后头,却在路过坊间的亮处时,不经意间被寒光闪花眼睛。
仔细看去,女郎那提着灯笼的袖口里,似乎藏着一把尖尖的手刀。
这小娘皮!
有人骂骂咧咧,他们这些‘落草好汉’只为求财,若是能得三五百文,今夜喝酒、吃肉、夜宿胡姬酒肆,快活似神仙。
可若是为了半吊钱伤人性命······
金吾卫可不是吃素的。
算球,算球。
身后探究的视线越来越少,温舒冉悄悄松下一口气,加快脚步直奔西市而去。
白日里这里是穷苦百姓讨口饭吃的地方,待到罢市后,有些铺子才慢慢的开了门。
比如说,黄家书行。
门上的灯笼摇摇晃晃,温舒冉踩着自己的影子进了门,高高的柜台后头,有懒洋洋的声音传出,“书在东面,字帖在西面,若要买些文房四宝,且去屏风后头瞧瞧。”
温舒冉余光扫视,四下无人,将怀里藏着的东西砰地一声重重置于柜台之上,“我要买最贵的字帖”。
里头的人踮着脚朝外头瞧了两眼,来客穿着青绿色的稠制衣衫,虽不是大富大贵,却应是衣食无忧。
最关键是柜台上躺着一枚圆溜溜、胖乎乎的银饼子。
这个可就稀罕了!
时人多用铜钱,一贯钱重约五斤,腰间褡裢里装得满满当当的,细数就几百余文。
可别嫌少,几百钱足够在胡姬酒肆美美的吃上一顿、再招两个美貌娘子,过一晚神仙也不换的日子。
而眼前这枚银饼子,则足足抵的上一整筐铜钱。
里头伸出一个手臂将银饼子捞走,片刻之后,传出来的声音便热情许多,许是已用了某种手段判断出银饼的真假。
“唉哟,原是贵客,”里头站起一个知客,身板不高,有些瘦弱,脸上的笑容倒是处处妥帖,“ 小店有快雪时晴帖、伯远帖、您若是喜爱风雅,还有落花诗卷、灵飞经等等”。
见此人如此前倨后恭,温舒冉毫不在意,甚至还悄悄松了口气。
穷苦百姓人家多用铜钱,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用别的,银饼、金饼便成为富贵人家的身份象征。
她的这枚银饼若是被地痞无赖瞧见,利欲熏心之下,只会化身为催命符,但放在此刻,这样一个声名远扬的‘书铺’里,反而让店家掂量起她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
“你说的这些都是名家”,温舒冉神色自然,“但,我只要那本价值八百又九十九文的晴雨帖”。
不单单是银饼出自谢清羽,便是这个地方,这些暗号也是上辈子的谢清羽告诉她的。
西市有黄家,书铺藏变化。
这个只在夜里开门的黄家书铺,不仅仅有许多孤本、绝本,更重要的是,有着一手出神入化的伪造之术。
“客官说的这本字帖实在太过贵重”,里头知客的笑容不曾有丝毫的变化,只悄悄起身将人往内室里头引,“还请入内详谈”。
温舒冉收颌点头,落后几步坠在知客身后,只是虽看着自然,但衣下身躯早已绷得笔直,像一根随时会射出的箭矢。
她打量着前方知客,此人身材矮小,便是忽然暴起,应不难对付,她还听到不远处隔间有人走动的声音,脚步沉重,并非习武之人。
拿着武器的她,应该能够应付得来。
再说了,黄家远名在外,万万没有因一块银饼伤客的道理。
“客官,请!”
知客在内室入口站定,轻挑门帘,露出里头的几丝光芒,但光与暗并存,厚重的阴影落在他的脸上,让人辨不清脸上的神色。
温舒冉点点头,不动声色间握紧手中尖刀,坚定的朝着门内的光芒走去。
知客诧异挑眉,寻常男子看到此景,也常犹豫徘徊,莫说一个独身的女郎——倒是个胆大的。
说不定还真能入东家的眼。
不过,这与他一个看门的又有什么关系。
松开门帘,知客再次回到柜台之后,默默的等着下一个来客。
身后光芒豁然消失,温舒冉僵硬回头,只见厚重的门帘挡住了来时的路,逼着她只能沿着眼前的通道继续前行。
细长的甬道中只有她孤零零一人,幸而此刻的孤独并没有带来恐惧,反而让人觉得心安。
她甚至有闲情欣赏沿途的风景。
只见清水红砖墙上每隔三尺挂着一个壁灯,明亮的光芒穿过透明的琉璃,将整个通道都渲染成暖色。
温舒冉不自觉的数过去,一、二、三········而每一盏这样的铜底琉璃灯,都足够买下一整条榆钱胡。
足足路过七盏灯后,通道终于走到了尽头,一道竹帘现于眼前,其色翠绿,入手温润,仔细一看,竟是由骨牌大小的玉石串联而成。。
不仅门帘如此,其下的门槛更是奇特,闪着冷白色的冷硬光泽,不似平常的木块石材,看着倒像是金属浇筑而成。
门槛又称门限,一般为内外之界限,多见于大门处,内室中装门槛,这里许是头一份。
她心中忽然闪过一丝明悟,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大门,或者说,跨过这道坎,才是真正的黄家书铺。
深吸一口气,少女挺直脊背,伸手掀开竹帘。
里头的光让人不适的眯起双眼——和想象中阴暗逼仄的内室完全不同,眼前这处不仅明亮到刺眼,也宽敞到能听见玉石撞击墙壁的回音。
实在太过开阔,一眼望去,竟像是皇城中的宫殿一般。
不过,没有哪个娘娘的寝殿中有如此多的书架。
照例坐北朝南的样式,但除了窗户和通风的影壁之外,每面墙都被高高的书架堆满,甚至连地面处也规整的摆着许多书架。
没有一个空架子,每一个书架上都满满当当的,不见一丝空隙,但每一本都整齐的待在自己的位置上,连皱褶都甚少看见。
视线飞快的扫过整间屋子,略过无数本书,才在书山下瞧见一个人影。
那人伏在比旁的书桌都要大几号的桌上,聚精会神的盯着桌上的书册,即便有回音轻响,桌边之人仍旧头也不抬。
凝神再看,那人修长的手指捏着笔,细长毛笔如同臂使一般,又如同蜿蜒曲折的溪水,肆意在纸上流动,勾勒出不同的形状。
竟然是一副地图!
那可是个稀罕东西。
对于一般的百姓而言,平日里出门,最多的便是镇上的集市,十里开外的庙会,那是过年才会去瞧稀罕的地方,这种路,世代相传,人人皆知,无需地图。
对于走街串巷的货郎而言,旁人不知晓位置的村镇,足以成为一个发家致富的辛密。
对于外出远行的行商而言,一条安全的货路,更是拿那人命一条条的填进去,用血肉才能绘制所得。
温舒冉立刻移开目光,不敢再看,但一瞥而过的形状却不停的在心中打转——若是没看错的话,那正是大周的堪舆图。
她努力吞咽唾沫,却无法滋润干涸的喉咙。
一个国家的地图是王朝的机密,若是被异族得知,甚至会影响边境的安危。
她不会被这书铺灭口罢?
温舒冉敛神肃面,连余光都收在身前半尺之间,生怕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借过”。
沉闷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声音不大,却几乎将她惊得整个人都跳起来。
强作镇静的少女缓慢回头,没瞧见人,只瞧见抱着书的、粗壮如树干的手臂,还有其后宽广结实的胸膛。
温舒冉目光上移,甚至扬起下巴,才瞧见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子正低头与她对视。
“抱歉”,铁塔一般的魁梧男子开口道,声音却出乎意料的温和,“借过一下”。
温舒冉顺着男子的视线望去,发现自己正好堵在两个书架之间,当然,若是常人自可顺畅进出,但对眼前这位男子而言,可不就是堵了人家的路。
“啊,好、好的”,她忙让开身子,只是手中的刀握得更紧。
此人高大魁梧,但落脚极轻,想必武艺精绝,是个难对付的硬茬。
得防着点。
那男子点头谢过,抱着如山一般的书走到编号为二七的书架前,将手中的书一本本的归置整齐。
“你是今晚的客人罢”,男人抚平最后一本书上的皱褶,见所有书都乖巧整齐的呆在应有的位置上,方才满意点头,“安君常沉迷于书画之事,你若有事,该出声唤她的”。
温舒冉顺着男人的视线望去,透过层层书架的缝隙,那个名叫‘安君’的人仍俯首作画,旁人的交谈对他来说,全然不入耳中。
而且这个魁梧男子的话也很有意思,什么叫若有事?又不是来此饮茶会友,哪个来到此处不是有事相求。
算了,既然有求于人,自然不能太过矫情。
“无甚大事,”她的嘴角笑出一个完美的幅度,“等主家忙完也是应有之意”。
不知对她的回答满意,还是因着那个名为安君的人,男子整个人都柔和下来,走至桌旁轻声唤道,“安君,安君?”
黄安君充耳不闻。
男子略略提高声调,“黄安君!”
被人打断思路,伏案之人显然有些不快,他停顿片刻似在回神,头都不抬的问道,“所为何事?”
男子显然已经习惯此景,他指着一旁的铃铛道,“瞧,铃铛早已垂入盘底”。
前方知客会在有客入内时牵动铃绳,盘上悬着的这颗铜铃便会随之叮当作响,直至完全垂入盘底,不曾想,今日安君太过专注,连铃声都未曾在意。
“安君,莫叫客官久等”,他温言提醒,像是交代自家不懂事的孩童。
“啧,真是麻烦”,黄安君低声嘟囔着,随手将毛笔丢进一旁笔洗中。
“行,将人请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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