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去见师尊,与上次的情形又不相同。
上次虽也忐忑,却到底没有到生死攸关的地步,而这次……无论是携师妹私自离宗、亦或是挪用峰中至宝雪夜钟。
单拎出来哪一条,都足够发配他去戒律峰的水牢里面壁思过个十几年,等到出来之后,黄花菜都凉了。
更别提他身上还揣了枚来源不明的魔物内丹,灵网上还与身份极度可疑的不明人士约定接触……
最重要的是,因为丹药库存告急,灵台之中反噬汹涌、难以压制隐藏的魔气。
以他师尊的修为,只要稍有灵力接触,都会被对方看出端倪。
宁流玉越想越感觉自己前途希望渺茫,嘴里不禁微微发苦。
明明就是想借珠映内丹来治自己的脸盲症,未成想竟能沦落如此境地,宁流玉之前单知道自己运气不太好,却没想到不好到这种地步。
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只能赌一把了。
自住处至涿光庭,御剑不过几息的距离,于此刻的宁流玉来说却已足够吃力。才下玉振,他就摇摇欲坠,面白如纸,几乎整件里衣都叫疼出来的冷汗给湿透。
除去易容丹的掩饰,宁流玉这张脸蛋的美貌便一览无余,并非是只可远观的锋利浓酽,而是一种叫人忍不住喜爱、想要触碰的温润纯美。
偏又因他此刻身体内的糟糕,这份温润里,又掺杂许多令人不禁怜惜的脆弱之态。
——可怜状态,满分。
宁流玉收起玉振,简单评估一下自己,在方才头脑风暴之中想出的几个方案之中抉择,深感现在这样的状态去面对归渺尘才最完美。
不求唤起他师尊不知道打娘胎里带没带出来过的怜悯心,但最起码就他现在这病歪歪一吹就倒的模样,也不至于师尊拿出扫白云清理门户吧?
杀鸡焉用牛刀不是?
又在脑子里将几种方案过了遍后,宁流玉深吸一口气,强自稳定不安乱跳的心脏,踏入涿光庭大殿。
一踏入大殿,目光却先瞥见了抹与他分别没多久的张扬榴红。
实在是这涿光庭内很有归渺尘一切从简的苦修风格,自棚顶到地板,看着都跟雪塑似的那么纯白如壁、不染尘埃。
是以,一撮红出现在此间内,就会显得格外醒目。
烟兮云正规规矩矩跪在大殿中呢,一瞧见自家师兄也被唤来,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欲言又止,而后偏开脸,抿着唇不说话,倔强看着地面。
显然是很讲信用,并未对师尊交代二人偷偷溜下山的事情。
好像情况不算很糟糕?
看这样子,师尊应该还不知晓他们私自离宗的详情,许是不知什么手段听到了点儿风声,就叫他们来问问情况?
宁流玉素来是个乐观的,没一进门就被扫白云穿便已心满意足。他虽看不到师尊与师妹神情,从殿内气氛也差不多判断出来个七七八八,也没再仔细瞧,乖巧低着脑袋,一撩衣摆就以弟子礼跪在师妹旁边。
编好的狡辩之语到了嘴边还没来得及说,身旁师妹突然轻轻咳了一声。
宁流玉:?
他疑惑一抬眼,这一看却不得了,心里登时“咯噔”。
只见大殿主位,清英剑尊风采依旧,一席雪衣端坐,身姿颀长挺逸,恍然如神仙郎君,身后横放数只长短大小不一的剑匣,皆是剑尊曾用过的灵剑——而赫赫有名的扫白云,自然也陈列其中。
可今日,归渺尘身边,却不只有剑匣。
竟还有一枚微微闪着碧光,赫然连接展示着扶摇宗公共灵网界面的灵牒!
公共灵网是云梦泽那帮子阵修近些年才捅咕出来的新功能。并不同于私人灵网,一般是方便各宗门发布告示、联络云游各地寻访机缘的弟子、以及通过宗门名义整合资源。
因此,也不像私人灵网那样只有本人可看,在宗门内各峰主与弟子之间,并没有观看限制。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为什么他师尊一个百十年不出门、与人交流基本靠砍的老宅男,会与时俱进到知晓这些东西?
哪哪都不搭调啊!
这场景实在太玄幻,若不是身上痛意清晰真实,宁流玉几乎以为自己在梦里了。旁边烟师妹许是感受到他的震撼,悄然给他传音:“宗主师伯方才来过。”
……。
果然,他就知道。
但凡宗中事出反常,背后必定有他们那位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师伯起哄架秧子。
归尘渺抬指一拂,便将那枚灵牒送到两个逆徒眼前:“看。”
嗓音中听不出喜怒。
宁流玉回神,顺着他师尊的指示望过去。
【如何看待前几日的小凉栈魔乱中,神器雪夜钟竟然现世?】
宁流玉:……
眼前一黑。
这讨论也不知道谁发的,许是哪个当时在客栈里的散修。真别说,这散修描述的还正经挺有画面感,堪比凡间茶馆里的说书先生,硬是将宁流玉这隐姓埋名的野修士给美化成了个抬指吊打魔物的神秘大能——
给那满身眼球的恶心玩意儿修理的哭爹喊娘直抱大腿求饶,大能轻蔑一笑,将雪夜钟摇的叮当满天响,好似个哄小孩睡觉的拨浪鼓,听上去还挺俏皮的。大能一边摇,一边冷艳吐字道:“废物,受死。”
宁流玉看的脸上直发烫,心说他怎么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一出呢?
成功将魔物永远摇睡着了之后,这燕黑衣衫的美貌大能拂袖而去,深藏功与名,徒留客栈里一帮子人仰慕看着他伟岸背影——那可真真是英姿飒爽。
此散修写到最后许是给自己写动情了,不由得真情实感的感慨:北辰峰修士天下第一,雪夜钟神器天下第一,法宝配英雄,妙哉妙哉!
宁流玉掐着掌心战战兢兢地看,越看越呜呼哀哉。
这已经不是恩将仇报可以形容的了,这是**裸的谋杀啊!
这情绪一激荡,他这破身体就想吐血。宁流玉忍着胸腔内的闷气将一口血咽下——还没到该吐的时候呢,先省着点。
主位上淡漠视线居高临下,师尊一如既往惜字如金,可即便脸盲如他,此刻也不难料想到,他的冰块师尊肯定在用脸问他:感想?
不敢想。
宁流玉将目光艰难从那灵网页面挪开,低下头,干巴巴辩解:“师尊,这……谣言不足为信。”
旁边烟兮云似乎终于找到能帮忙的机会,膝行着向前两步,挡在宁流玉身前,“师尊,此事与师兄无关!”
烟大小姐眼睛一闭,闭眼说瞎话道:“雪夜钟是我敲的,若有责罚,兮云一人承担。”
宁流玉:……。
天要亡他。
我的好师妹,你这个时候出来背什么锅呀?!
这话一说,不就坐实了他们确实偷溜下山,还确实在小凉栈动手,还确实动了雪夜钟了吗?
而且金丹初期就能敲响雪夜钟,简直天方夜谭,说出去谁会信啊喂!他们的师尊是老了不是傻了好不好?
实际上没老也没傻的清英剑尊,自然也未听信烟兮云这套蹩脚的说辞。
剑尊墨眸内依旧不起波澜,目光落在因为说了谎话脸红脖子粗的小徒弟脸上,冷冷开口:“出去。”
“师尊,我……您……师兄……”烟兮云张口,似乎还想帮着找补两句。
归渺尘却懒得听她胡扯,墨眸微沉,抬指,寒彻灵力霎得卷着她推出涿光庭!
殿门“砰”地一声合紧,将少女的惊呼关在了门板外。涿光庭内,只剩下宁流玉一人应对他喜怒不形于色的冷厉师尊。
……要命。
殿外朔风凛冽,松针被吹卷的“哗啦啦”轻响,堆雪簌簌而下,落在地面,声音好似沙沙窃语。
气氛沉寂的殿中,连这种声音也听的一清二楚。宁流玉此刻心脏紧张到比那松针震颤的更厉害,他抿了抿唇,敛低的鸦色睫羽掩住眸底不安的弧光。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男人带着审视意味的冷淡视线清晰落在背脊,凌厉更甚利剑,在这种等阶悬殊的天然威压下,宁流玉本能感到胸闷,一吞口水,整个喉管自鼻腔都泛起甜腥至极的血味。
这种未知的等待,却更为难熬。
他本来就是强撑着过来,体内反噬尚且叫嚣的厉害,才刚跪了一会儿,便整个身子都微微细颤。宁流玉掐紧掌心,由那刺痛维持识海摇摇欲坠的清醒,终于决定主动打破这危险的沉默。
“师尊、咳,”他因着不畅的痛意咳喘了一声,细眉微蹙,嗓音中带上了些许微颤的气音,“流玉此行,实在事出有因……”
想好的应对之语说到一半处,戛然而止。
因为眨眼之间,归渺尘竟身形雷厉而动,自主位移至他眼前!
半步飞升的大修士威压,令宁流玉登时喉舌麻痹,再难吐露一字。他艰难用双掌掩着唇,自眼前看着师尊一角雪色衣摆,头脑之中嗡鸣不已。
难以思考,难以……呼吸。
有一个瞬间,他甚至感觉自己整个人与空间脱节,唯有来自归渺尘那恐怖如玄山的威压清晰落在他脊背,叫他浑身激颤,思绪空白。
正当宁流玉难以应对之时——
识海之中,那柄袖珍扫白云竟然骤地一闪,银光包裹他周身,那种难以抵抗的窒息压迫感,瞬间减轻!
意识重新回归破败不堪的身体里,宁流玉缓缓眨了眨眼,这才发觉,自己早已是一身冷汗。
……这神识,竟然还会和主人作对吗?
他悄然松了口气,不禁迷迷糊糊的想到。
经此一遭,他是连跪也跪不稳了,匆忙更换的西子色长袍宽松垂坠,墨色长发蜿蜒散乱,愈衬得整个削瘦腰身纤细单薄;就连吃力撑在地面支撑身体的掌背,因着过于用力,指节都苍白的失去血色。
宁流玉艰难喘着,企图将并不平稳的呼吸调整均匀——可还未等他完全适应得了来自师尊的威压,那锋利冰冷的视线,再次落在了他的身上。
剑尊审视的目光,威力决不逊于他掌中成名多年的扫白云。
宁流玉背脊一僵,顺着目光传来的方向望去。他隔着朦胧面相与男人对视,只听对方嗓音冷淡的问:“与魔修勾结,也事出有因?”
魔修。
既然他师尊都如此笃定,那么言三的身份必是魔修,不会有错了。
对于那主仆二人的身份,宁流玉心里有过预期,可当答案真的摆在眼前时,还是不免心中一沉。
胃里好像滑入一块冰,寒的他浑身奓立。
与魔修私下接触,按照宗规,无论是何缘由,师长宗主都有权随时将其废灵骨、逐出宗门。
这也正是他未来作死下线的主要原因。
——可总不该,如此提前。
宁流玉脑中思绪山呼海啸的时候,归渺尘却也在静静垂眸观察他。
一如既往的脆弱。
不过片刻未见的光景,却好像比上次瘦得更厉害,垂散发丝下细细颤抖的肩头看上去,瘦得只有一把。
峰上随便找个弟子出来,也要比他看上去健壮许多。
归渺尘眉心微不可查一皱,额间银色云纹清晰。
违背宗规时胆子大的很,还敢与谢枯兰那魔头笑眯眯称兄道弟,眼下才被他问两句话,就知道怕了?
透过留在对方识海的一缕神识,归渺尘几乎完全掌握了宁流玉的行踪,当然也看到,对方舍身救人的模样。
这自小就修为一骑绝尘的清英剑尊,自是无法对宁流玉当时陷入的那种抉择感同身受——可即便不能感同身受,青年随神识传递给他的思绪,依旧清晰。
这是他归渺尘的弟子。
他心想。
行事虽蠢了些,可总归,不违道心。
自灵泉之事后,归渺尘首次对自己这位大弟子的印象,产生改观。
他此次叫人来的本意,只是想提醒自己不省心的弟子擦亮眼睛,离那喜怒无常的魔头远一些。可剑尊疏于交际,人情世故那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行事又惯是个霸道专横的,这就导致……
师徒俩完全没在一个频道上。
未等他继续开口,另一边以为自己大祸将至的宁流玉便开始了他的表演。
只见垂着头的青年,身子忽然颤抖的愈发厉害。
归渺尘见状,墨眸神色微顿,他尚且记得之前不过是碰一碰,对方就承受不住吐血的脆弱模样。
从来不知体贴为何物的剑尊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一身威压,绝非对方可以抵抗的,随即敛了气息,墨色瞳仁内依旧情绪沉静,抬掌托起宁流玉下巴,欲帮人梳理混乱灵力。
然而,剑修那冰冷修长的指节,刚刚触到美人苍白肌肤之时——
潮湿的、近似血珠温度似的液体,倏地滴落在他关节处。
细细密密的烫意,瞬间自那片皮肤扩散开来,极度陌生的触感,比血液更加存在感鲜明,令归渺尘难得长眸一怔。
他垂眼,看向弟子被他托起的一张脸。
那张素白美貌的脸蛋上,细眉蹙起,长睫软趴趴垂着,如被冷雪濡湿的鸦羽,颤颤巍巍,只稍稍眨一眨,又有几滴清透泪珠顺着青年侧脸,滴落在他的掌背。
宁流玉可怜的哭着,眼尾湿红一片,他皮肤实在太薄,这一哭,就连鼻尖好像都红了点,像只红眼睛的雪兔子。
他一边哭,一边强忍着嗓音中的细颤,对自己师尊抽噎道:“师尊,流玉实则……已命不久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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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恩将仇报?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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