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今年十六岁,是山门里第十六个弟子,马上要第一次下山了,师兄师姐们都很不放心。
大师兄拍拍石榴身上穿的自己淘汰的旧袍子,明明是利落的练功服,却被她穿成了大麻布袋的样子,小小一个缩在衣服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回头对穿着素色锦袍,半瘫在太师椅上小憩的女人说:“师父,石榴又矮又弱,天赋不足,四体还不勤,至今也只会用符箓和半个捉鬼阵法而已,您真的放心让她下山?”
“那个……”石榴举手想纠正一下,她刚学会了一个完整的阵法,不是半个。
可惜被打断了 ,旁边的二师姐不住赞同:“师兄说的正是,石榴可是从小就在山里长大,又傻又笨,万一被人骗了可如何是好?”
石榴一口气噎在喉头,看见小师弟张了张嘴,也有话要说,大手一挥,捂住他的嘴把他拖到了身后。
师父半眯着眼站起来,掐着腰拿着遮脸的书敲大师兄的头:“她都十六了,再不下山历练几时能独当一面,难道你们还能庇护她一辈子?”
石榴一边用蛮力压制挣扎的小师弟,一边用力点头:“就是就是,世上总是好人多,而且我还有护身符,师兄师姐们不用担心我。”
说完她呲牙露出一个笑,还嘿嘿了两声。
那笑着实纯良,明明很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上下排十六颗牙齿整整齐齐,说好听是人畜无害,说难听是呆呆傻傻,别说是师兄师姐,就连师父都不忍细看。
不想承认一看就灵气不足憨态有余的弟子是自己教出来的。
师父深吸一口气,伸出玉葱般的手给石榴整理鬓边的碎发,傍晚的霞光映着她的脸庞都变得柔和了许多,也许是晚风正好,石榴正想和这个把自己养大的美女抒发一下离别之情。
却觉得肩上一重,是师父顺手把包袱挎到了她的肩上,之后又塞给她一张地图,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原地转了个圈,接着猛推一把:“桐林城有个小鬼,收服不了不准回来!”
等石榴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在下山的路上了。
她有点难过,觉得师父好像有点太迫不及待了,不像是送爱徒下山,倒像是要把她发卖了似的。
*
桐林城离她的山头不远,如果雇个马车,三四日就能到。
但是石榴硬生生走了十日,因为她没钱了。
倒不是师父给的盘缠不够,是她在途中遇到了一些小插曲。
话说她风尘仆仆赶到山下的时候又累又渴,忘记了师兄千叮咛万嘱咐的“财不外露”四字口诀,掏出一块碎银子在路边的摊子买茶喝,当真被一群地痞流氓盯上。
他们伪装憨厚的样子上前和石榴套近乎,知道她要雇马车,更确信了她是有钱人,借着马车的由头把她骗到了小巷。
小巷尽头是死路,而且僻静地紧,别说马车了,连马粪都没有,石榴觉得奇怪,回头想问,直到“啪”地一声,被扇了一个耳光之后,才终于恍然大悟,她这是遇上坏人了!
面对五大三粗的几个男人,石榴心下也是害怕的,要是他们只抢包袱,也就给了,谁成想竟然还有个人要来扒她的衣裳,石榴自小被师父传授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大惊失色,立刻踹了那人一脚,没想到竟然一脚把那人踹翻。
石榴大喜,她在山上的时候可没有过这种体验,没想到她的功夫捉鬼差点意思,但是对付普通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于是她雄赳赳地站了起来,小小的身躯后面是伟岸的影子,用了个四两拨千斤的“缠丝手”就狠狠教训了那些地痞,成功把自己的包袱抢了回来。
但或许是石榴是命定要破财,她拐出小巷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在跪在地上拿着破碗乞讨的乞丐,听说乞丐家里还有个重病缠身的妹子,她头脑一热就把自己的盘缠都给了那个乞丐。
离开不久石榴就后悔了,把钱都给了乞丐,她自己吃什么喝什么呀!
于是她又折返回去,可远远地就看见那个乞丐竟然还在朝着自己离开的方向磕头,头都嗑破了,血顺着眉眼流下,糊了一脸。
石榴开不了口,只得郁郁离开。
没有钱雇马车,就只能靠双腿走路。不过她学聪明了,给自己整了一身男道士服,还把脸上摸了泥灰,像逃难的小道童,一路倒也算平安。
在接近桐林的时候,她竟然还碰上了一个赶着牛车的道士,许是“道长见道长,两眼泪汪汪”,石榴搭上了他的牛车,可算解放了自己的双腿,还获知了不少桐林城的内部消息。
听这老道说,百年前桐林城原本不是一个城,只是一个落后的小村落,以养蚕为生,后来几经变故凭养蚕发达起来,城中的大户多是做丝绸生意,其中还有和官家做买卖的皇商呢。
只是这桐林自古以来就不怎么太平,或许是因为多山,总有些精怪作祟之说,这些年更是愈演愈烈,最近更是出了一桩怪事,说城主的女儿爱上了一个男鬼,夜夜梦里相会,结果现在缠绵病榻,还不知悔改,竟放话要与他同去极乐。
于是城主便张贴告示,召集天下的奇人异士来给女儿驱邪,这个老道士就是应召去的。
石榴陷入了沉思,桐林城的男鬼,不就是她要抓的那只鬼吗……既然城主已经张贴了告示,肯定会有很多厉害人物前来应召,那她岂不是根本不用出手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
实在是天助我也!石榴忍不住嘿嘿笑出声来。
前面的老道士闻声有些奇怪:“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想到能亲眼目睹道长驱邪,实在是我三生有幸,就忍不住笑了。”石榴自觉十分圆滑地回答。
老道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最后左右瞧了瞧,见没人理会他们,这才凑到石榴耳边:“出门在外,自家人不骗自家人,实话告诉你,我不会什么驱邪,我是去蹭饭的。那城主说啦,只要去应召,不管驱邪成功与否,都会赐一袋铜钱呢!”
“啥?”
石榴忽然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
到了桐林城城主家门口,石榴才知道什么叫高门深院,才知道自家的小山头那几间破道观有多寒碜。此时门口挤满了奇形怪状的人,除了他们做道士打扮的,还有秃头和尚,大胡子的捉妖师,背着竹筐的江湖游医,胸口碎大石的杂耍艺人,带着稚儿卖童子尿的婆婆……
石榴看了看,灰心丧气,感觉多半都是来骗赏钱的。
这城主也是阔气,不管来人多么离谱,都会奉上一袋银钱,然后恭恭敬敬地请进院子,看来也是着急的厉害,病急乱投医了。
刚踏进院子,石榴就能感受到一股淡淡的鬼气,她后脖颈好似有一阵阴风飘过,寒毛卓竖。她立刻警惕地回头望,但身后什么都没有,石榴从来没有见过鬼,怕的咽了口唾沫,强忍着逃跑的冲动混进了人群里。
听人说这桐林城城主姓方,三年前刚刚上任,等他安置好一家老小也才不过两年。据说方家小姐之前一直好好的,自从搬进这个院子就开始有异,看了许多郎中大夫都不管用,这才出此下策。
这些人一边唠嗑,一边跟着引路人巡视院子,院子不算太大,可一趟走下来得用了小一个时辰。
全因每走到一个院子近前,便有个神婆仙人附体,抽搐着身体巡视一圈,嘴里还念念有词啧啧有声,看起来煞有其事,要不是石榴什么都没有发现,也要被骗过去了,她愈发为这些人的演技而感到由衷的敬佩。
为了讨口饭吃不容易,有这种体力和毅力,干什么都会成功的。
引路人最后把他们带到了一处院门前停下,隔着很远,便听见咕咕嘎嘎声不绝于耳,门打开定睛一看,原是院子里临时摆了个栅栏,里面圈着十几只用来驱邪的大公鸡。
一个锦袍穿着的中年男子连忙迎了过来,面色焦急:“各位道长仙长,不知在宅中有何发现啊?小女到底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啊?”
气氛一时沉默了下来,毕竟谁也不好意思当着同道中人开口胡扯,一声大喝打破了沉默,众人立刻回头去看,只见那个神婆面容扭曲,浑身抽搐,口中咿咿呀呀唱词不断,竟然直接装作鬼魂附身的样子跳起了大神,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跳着跳着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没影了。
不一会儿有个小厮来报:“城主!那神婆、那神婆跳出了院子,混在人群里脚底抹油跑了!”
“呵!原都是来招摇撞骗的混子!”那个打扮不伦不类,蓄着大胡子的捉妖师站了出来,从腰带上取下酒囊大喝一口,义正言辞道,“方城主,若不是有大神通的东西在院子里,这样是看不出什么东西来的,若你信我,不妨让我去看看你家姑娘,说不定能有些线索。”
“唉,”方城主叹气,“不是我不愿带你们去,是小女她性格太过刚硬,如果知道我带这么多人去给她驱邪,指不定会做出什么傻事!”
大胡子咂嘴,憾而摇头,抱拳告退。
其他人见他退的竟然如此体面,才回过味来,这个理由好,下次一定要用!
可再不体面,该走的时候也是要走的,总不能迎着头皮去驱劳什子邪,他们都是本地人,相信这个地方是真的邪门,不敢装神弄鬼。石榴也跟着老道士欠了欠身子,表示爱莫能助后便走了,不过她顺手在不起眼的一处树丛底下留了张遁地符。
起身的时候又感觉有一阵阴风从身侧飘过,这次更真切,她抬头去寻,见小路旁的一块大石头上有漂浮的团状物体一闪而过。
石榴抬头看,只见烈日高悬。
鬼吸人精气,一般都是为了能抵抗阳光的侵蚀,这只鬼嚣张到了如此地步,不知道吃过多少人了,真是该死!
她遥望着垂头丧气的城主,攥紧了拳头,她必替天行道。
*
月黑风高也,杀人放火,不是,替天行道时!
石榴从方宅某处角落的地上爬起来,头上还插着两根杂草,她从树后探出脑袋,四处观察。现在略略估算一下,正是丑时,俗称鸡鸣,夜晚与黎明的过度时段,天色最暗阳气最弱的时刻,最适合鬼怪作乱。
石榴从怀里掏出一张明目符,捏决在自己眼前点燃,果然看见在一处院落的上方有黑气滚滚。
她摸着胸前的护身符和厚厚一沓功能各异的符纸给自己壮胆,深吸一口气跳上屋顶,朝着那处别院急速掠去。
这处院落白天远远见过,名曰青蘅阁,一看便知是方小姐的院子。
她绕着这个小院的二十八个方位各放了一枚沾了自己掌心血的铜钱,模拟二十八星宿,此行是划定“阳境”边界。这就是她刚刚学会的锁鬼镇,非常简易,但是困住小鬼一炷香时间没什么问题,等她找到小鬼之后把驱鬼符贴在他身上,配合念诵杀鬼咒,这鬼便会魂飞魄散,再也不能作恶。
石榴在脑海中演习了一遍,想到自己英姿飒爽地站在院中,念咒杀恶鬼的风流情形,害怕都变少了,忍不住期待起来。
布好天罗地网之后,她猫着身子跳进了院子中,黑夜深重,此地弥漫着黑气更是伸手不见五指,石榴又燃了一张明目符这才能看清周围的情形。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卧房门前的廊下竟躺着两个人!
石榴快步过去探了探她们的鼻息,虽然很轻但确实是还活着的。这两人应该是专门来守夜的丫鬟,肯定是被那小鬼用什么术法搞晕,石榴把这两人搬到不碍事的地方,猛地推门,见屏风后浓墨般的黑气缭绕,她大步跨过屏风,眉头却蹙了起来。
一个浑身黑衣的俊美男子搂着面容清瘦的女子,两人紧紧依偎,头靠着头,在……亲嘴?
“恶、恶、恶……鬼,还不快、快束手就擒!”石榴一时看呆,赶忙大喝一声!
那男子猛然抬头,面露惶恐之色,与那高眉深目的面容的格调倒是有些不符。看见石榴形单影只之后,惶恐之色渐退,眼睛一转,扮起了哭脸。
他站起身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女侠饶命啊,我和方素是真心相爱的,我绝不是想要害她!”
石榴被绕进去,义正词严质问:“鬼与人怎么可能在一起!而且你若是真心爱她,她又怎会变成今天这幅模样?”
“女侠有所不知,”那男子用膝盖蹭着向前走,直扑到了石榴面前,尽管石榴向后躲了,还是被他抓住了一截袍角,“我、呃、我生前就爱慕方素,可是后来她跟随方城主远迁到这里,我死后怀念她,本想再去她梦中和她告别,可是没想到,她对我一见钟情,于是我们在梦里相爱了,不信你看!”
石榴随着那男子指的方向看过去,虽然是深夜,但是她用了明目符,还是能看见那处地方挂着许多画,画中人物俱是一男一女,他们有时在树下荡秋千,有时以为在一起读书,有时还在梦中世界遨游天宫……
这画笔触细腻,着实体现出绘画之人的柔肠百转,石榴不由得看入了迷,被那男子引到了一面形制怪异的铜镜之前毫无所知。
那男子声泪俱下:“女侠你看,这些都是我和方素相爱的证明啊!”
石榴有些牙疼,她只听说过作恶多端的恶鬼,没见过这种情深义重的鬼,这种鬼也要把他打到魂飞魄散吗?不过石榴很快就回过味来,这鬼说自己是新死不久的鬼,可新死之鬼怎么可能在白日现行呢?
她冷哼一声:“你以为我是傻子吗——”
话音未落,石榴被猛地一推,朝着面前的铜镜撞过去,透过铜镜,她看见自己身后的那个男鬼诡异地笑了起来,他的口型是:“蠢道士,去死吧!”
*
石榴闭上了眼睛,没有想象中的撞击,身体轻飘飘地落了地,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是站在刚才的地方,只是身边已经没有了那只男鬼,床上也没有了沉睡的方素。
“糟了”石榴心想,“方小姐肯定是被那只鬼带走了,不过幸亏我提前设置好了阵法。”
她手上捏着驱鬼符冲出屋门,登时呆住了。
黑气不见,屋门外躺着的两个丫鬟也不见,月朗星稀,青石地板上的积水映着泠泠月光,清风拂过,有一股好闻的桂花香。
这是怎么回事儿?她的阵法怎么会没有用?
石榴跳上了房顶,见自己放的铜钱竟然全都消失不见了!怎么会这样?!
她一屁股坐在房顶上,完了,全完了!她本来是要来抓鬼的,结果把方家小姐给搞没了,不仅没救人还害人了!
这还怎么有脸回山门,石榴一着急差点哭出来,以前遇到棘手情况的时候,都会有师兄师姐给她兜底,现在即使她哭闹耍无赖也没用了。
石榴这才明白师父为什么非得要她下山,这就是她要学会的第一课,学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她抹了一把在眼眶里打转的泪,重新站起来,又掏出一张明目符在眼前点燃,接着四处望去,依旧毫无发现。她全部的本事都用出来了,没有一点儿用处,可方小姐现在不知生死,恐怕凶多吉少,需得发动大家一起找人才行。
石榴深吸一口气,双手圈住嘴巴,大喊:“来人啊!!!!救命啊!!!!方小姐不见啦!!!!!咳咳咳!!!”
“来人啊!!!!”
“快来人啊!!!”
“救命啊!!”
“救命……”
“奇怪,”石榴累的弯腰双手撑住大腿,声音已经变成了破锣,“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咳咳。”
“聒噪。”突然一道凛冽的声音响起,石榴登时如应激的猫一样毛发直竖,这人什么时候来的?她竟然毫无觉察。
她转头看去,登时怒火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这低眉压眼,戾气深重的模样,不是刚才那只狡猾的鬼,又是谁?
石榴气冲冲地质问:“你把方小姐和那两个小丫鬟带去那里了?!”
陈乐安不耐烦地蹙眉,随手一挥,劲风裹挟着怨气冲着石榴打过去,直将她拍飞,撞在一颗桂花树上,落叶和落花纷飞。见状,陈乐安整张脸都烦躁地皱在一起,从嗓子里挤出低低的恶声,身形一闪便出现在桂花树前,他跨过昏死在树下的石榴,伸手轻抚上那棵树,于是掉落的叶子和花朵都离地,飘飘荡荡地长回了枝头……
*
不知过了多久,石榴头晕脑胀地醒了过来,高悬的烈日照的她睁不开眼睛,于是她便闭着眼回忆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
她记得自己原本是要去城主府抓鬼的,可是鬼没抓到还搞丢了好几个人,最后还被那个可恶的男鬼给揍晕过去,如果不是有护身符,恐怕她已经死在这里了。
“可恶!”石榴愤愤骂,“这只鬼简直狡诈,明明实力如此强悍,一开始偏偏装什么孙子!害我掉以轻心,还被偷袭!”
吃一堑长一智,她这次绝不会失手!不过当务之急,是要赶紧去告诉城主她女儿被一只男鬼掳走的事。
想通之后,石榴麻溜地爬起来,尽管浑身上下都酸痛无比,她还是运功朝正院飞掠过去,可是越走越觉得不对劲,这院子里冷冷清清地,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而且光景也和昨天白天来时不同了。
她记得这所宅院是近年刚刚翻修过的,可是现在看起来却十分破败,杂草丛生,十分荒凉,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石榴忽然想起了以前师兄给她讲过的鬼故事,说原来有一个师兄也是下山游历,有一天他走到一处蛮荒之地,正饥寒交迫之时,恰巧遇上一户在郊外隐居的大户人家,主人十分热情好客,见他落魄便请他去家中客居,给他提供美味的餐食,甚至主人的女儿还瞧上了他,频频示好。
可是这户人家却有一个奇怪的规定,那就是入夜之后不得出门。师兄一开始觉得要入乡随俗,既然得了人家的好处就要遵守人家的规矩,可是渐渐地他发现,晚上的时候外面总是会有声音,有时候还有莫名其妙的火光闪烁。
“不是不能出门么?难道是只给外人规定的?”师兄这么想着,心中愈发好奇,终于有一天,在窗外再次有灯光亮起的时候他打开了屋门。
猜他看到了什么?
竟然看到了一群盗墓贼!
他浑浑噩噩地走过去问他们在这里干什么,那些人笑看着问他:“你这瘦骨嶙峋的老汉,窝在坟头过夜,不怕么?”
师兄不解,他才刚刚而立之年,怎么会是老汉,况且这里有房舍住宅,怎么会是坟头呢?
他拽住其中一人,想带他们去看看自己的院子,可一回头才发现,哪里还有什么住宅,他们的脚下,是一片荒草连绵,高低起伏的坟场!而他的卧房,只是一张破席子,他的饭食,全是蛇鼠虫蚁的腐尸!
这师兄当场就疯了,没走两步,就因体力不支晕倒在地,据当时在场的人所述,他已经瘦成了皮包骨,从肚子的正面都能看到脊柱的模样,而他自己还浑然不觉……
石榴一阵恶寒,莫非……她也是遇到相同的事情了,说不定她已经在这个宅子呆了几十年了,说不定在外面看来,她已经是个批头散发,被吸干了精气的疯婆子了!
“嘭!”一个没注意,石榴撞到了一扇破旧门板,那门板吱呀怪叫一声,哐当,塌了。
石榴登时吓得紧抱自己,呆立原地。
……
陈乐安斜靠在树上,冷眼垂眸盯着下面的石榴,她竟然没死。他随手捏起一片树叶,屈指一弹,树叶便如飞刀一般割向石榴的喉头。可将要触碰到的时候,叶子却像是遇到了什么阻碍,硬生生地转了个弯,只在石榴脖颈上割出一刀细细的血痕,避开了要害。
果然,这人是有护命法宝在身上的。怪不得昨天他能看见在“外面”的她,来头不小。
石榴觉得脖颈刺痛,伸手一模,竟然一手的血,眼睛蓦然睁大,赶紧燃了道治疗符纸烧成了灰,敷在自己的脖子上。
她硬着头皮喊:“是谁搞偷袭,有本事和我面对面打!”
“你到底是谁,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又是那道冷冽的嗓音。
石榴立刻回身仰头,眉头蹙起,一脸不可置信,攥着拳头大喊着给自己壮胆:“我有什么目的??别装了,你做过的事情难道都不记得了吗?!”
“哦?”陈乐安脑袋一歪,半眯起了眼睛,“那你倒是提醒我一下,我到底是做了什么事情招惹到你了?”
石榴愣了一瞬,难道她真的认错人了?可是……分明长得就是一模一样啊。
她清了清嗓子:“我本奉师命下山捉鬼,正好遇到这桐林城方城主的爱女被小鬼痴缠,昨日我在鸡鸣时分偷偷潜入方宅,正见你、见你……”
石榴忽然想起了那香艳一幕,磕磕绊绊说不下去。
“见我什么?”陈乐安不耐烦。
“见、见你正轻薄方家小姐!”石榴语速极快,“被我撞破之后,你还向我跪地求饶,骗我和方家小姐在梦中相爱,趁我不备将方家小姐掳走,之后我便想喊人去寻方家小姐,你又出现偷袭我,然后又不知使了什么计谋把这一宅院的人都搞得不翼而飞,这些难道你都不记得了吗?!”
“噗哈哈哈哈哈哈——”
石榴不知道树上那鬼为什么会突然笑出来,又听见他的笑声戛然而止,下一刻他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他比她高了一头不止,石榴完全被笼罩在他的影子里,两人距离很近,石榴忍住想要后退的冲动,将自己早就藏在手中的驱鬼符猛地拍在陈乐安的胸前。
瞬间,那符纸便自燃起来。
石榴咽了口唾沫,不敢抬头,眼疾手快从怀里掏出一沓符纸,“啪啪啪啪啪”都贴在了面前的那鬼身上。
轰然一声,陈乐安身上爆发出烈焰,符纸被点燃,簌簌飘飞,石榴也被轰飞到十几米外。
石榴绝望了,再也没有办法用“被偷袭”来迷惑自己,两个人的实力差距大的吓人,她躺在地上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脑中已经走起了回马灯。她看见了师父驱逐她下山之时,那眼中藏不住的激动之情。
原来师父不仅想把她逐出师门,还想借刀杀人,把她毁尸灭迹!
否则为什么要谎称桐林城只有“小鬼”,这只鬼,分明是大鬼!不!是恶鬼!
“喂、喂!”陈乐安踢了踢莫名其妙躺在地上流泪的石榴,“小道士,你是真蠢还是假蠢,外面那东西根本就不是鬼!”
“啊?”石榴抹了一把眼泪坐起来,声音里还带着鼻音,“什么外面?你什么意思?”
“你……”陈乐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见她眼睛红了一圈,微微上挑的眼位还挂着晶莹的泪珠,莫名眉头一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石榴重又躺下:“我打不过你,要杀要剐随你便。”
陈乐安半蹲着:“你们道士,不都很有毅力的么,都不挣扎一下了?说不定你能杀了我呢。”
石榴一言不发装死。
陈乐安觉得没趣,转身离开了。
*
过了半晌,石榴睁开一只眼睛,四下看了看,见那恶鬼已经走了,这才终于站起身来,活动了僵硬的身体。
笑话,她只是策略性认输而已,怎么可能真的那么软弱。
这只鬼实在是过于强悍,为了整个桐林城,她也得回山门搬救兵,到时候就算师父真的不要她了,她会自己走的。
石榴贴着墙根,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朝外摸去,尽量不发出声响,避免惊扰那只恶鬼,可是走到宅院大门口时,她发现以院墙为界,外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浓雾。
“这天气真怪!”石榴心道。她冲进了浓雾中,还燃了一张明目符,可依旧什么都看不清。这雾真大,伸手不见五指,石榴觉得自己就跟瞎了一样,不是,不只是瞎了。
她觉得自己在这雾中,失去了五感一般,甚至生出了一种虚无的感情,觉得天地茫茫,自己不过是毫不起眼的沧海一粟,心情渐渐低落,漫无目的地横冲直撞不知多久,石榴终于冲出了浓雾,抬头一看,两扇破烂的木门。
上面写的不是方宅,而是变成了陈宅,字迹歪歪扭扭,感觉题匾之人没什么文化的样子。
石榴走进去,远远地闻到桂花的淡香,一切都变得熟悉,不是自己刚刚逃离的地方又是哪儿?
肯定又是那只恶鬼搞的鬼!
石榴心中愤愤,可是肚子已经咕咕叫了,握起的拳头也是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
“这是打雷了么,好大的声音……”
石榴抬头去看,见那男鬼屈着一条腿坐在房屋之上,眉头挑起,一副挑衅的模样,她知道他听见她肚子的响声了,又羞又怒,急赤白脸道:“又是你!你这个破烂鬼!心机鬼!坏鬼!大恶鬼!”
陈乐安好笑,自己好好待在被封印的地方,什么都没做,就被一个闯进来的小道士扰清闲,还被扣上这么多帽子,实在是……有意思。
“是吗?”陈乐安依旧坐在那儿,问石榴,“那你告诉我,我破烂在哪儿,心机在哪儿,坏在哪儿,又恶在哪儿?”
石榴只是随口骂的,哪里有想那么多,一时语塞,她无力反问:“要怎样你才肯放过我。”
陈乐安哈哈一笑:“我毫无所求,你却口口声声喊我恶鬼,要杀了我,我为什么要放过你?”
“不可能,”石榴反驳,“鬼之所以会留恋人间,都是因为有心愿未了,你怎么可能毫无所求,你没有执念吗?”
陈乐安敛眸,最后躺了下去,望向天空,似叹似怨:“执念,也许有的吧,我不记得了。”
“怎么会不记得,”石榴有些惊异,她从来没有听过还有这种鬼,“你总该知道自己叫什么吧。”
“啊,这个是记得的,我只记得自己叫陈乐安,记得这院中的那颗桂花树对我很重要,记得我被封印在这里很多很多年,其他的一切,全然忘了。”陈乐安道,这大概是他这么些年说话最多的一次了。
“等等,”信息太多,石榴一时处理不过来,过了半晌,她才问,“你说你是被封印在这里的?所以这里根本不是方府?你也没有伤害方家小姐?”
“是啊。”陈乐安侧身曲肘,玩味地看着她。
石榴心中大震,原来是自己一直错怪他了?她忽然有些心虚:“你怎么不早说!”
陈乐安低垂着眼,勾勾地瞧:“你能给我什么好处,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石榴的脸憋得红一阵白一阵,终于为自己找到了谈判的砝码,她清了清嗓子:“这样吧,你失忆这么多年,还被困在这里肯定很难受吧,只要你放过我,我就帮你找回记忆,助你了却执念,然后把你超度了怎么样?”
见陈乐安不怎么买账的样子,她一板一眼地补充:“这样你就可以重入轮回,免受这永无天日的囚禁之苦了。”
陈乐安冷笑,深深望着她:“你这话有什么信誉?万一你怎样都找不到我的记忆呢?万一我的执念根本无法了却呢?到时候你拍拍屁股弃我而去,什么损失都没有,徒留我升起希望又失望。”
听他这番剖白,石榴忽然有点难过,抬头直视他,双目澄澈明亮:“不会的,我答应了别人的事一定会做到,如果我找不到你的记忆,我就会一直找一直找,找到我老的再也找不动为止,如果你的执念我无法了却,我就去求我的师父师兄师姐,他们都很厉害的,肯定会有办法的。”
“如果你的师父师兄师姐都无法了却呢?”
“这样的话……”石榴有些犯难,自己还有什么可以给这只孤独的失忆鬼呢,有了,她兴冲冲道,“如果你的执念无法了却,那我就和你做朋友怎么样?我会在我有生之年陪着你,然后嘱咐我的孩子也来陪着你……你听过愚公移山的故事吗?只要我的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这样即使你被囚禁在这里,也永远也不会孤独了!”
陈乐安:“……”
“成交,”她跳下了房顶,走到石榴跟前,“不过,为了证明你的诚意,你得留件东西在我这里,避免你出尔反尔。”
石榴摸摸身上,从衣服里掏出一张符纸来:“这行吗?这张符有名目的效果,是我自己写的,很有意义的。”
陈乐安笑着用两指接过,“唰”一声,符纸烧没了。他的手指点在了石榴的领口,眼睛眯起:“我觉得这个东西就很不错。”
不知道为什么,石榴有点不敢抬头去看他了,她隔着衣物去摸自己领口下的护身符,不小心碰到了陈乐安的手指,像触电一样弹开。
陈乐安笑了,收回手:“怎么了,不舍得?”
“没有!”石榴觉得自己的脸热热的,师父常说,真心换真心,既然要让别人相信她,拿她首先得先相信别人才行。
于是她仰起脖子,把护身符掏了出来,那是一块碧绿的玉石,形状好似一只蜷缩着的小动物,她交到陈乐安手里。
陈乐安抓住她的领子,石榴紧密双眼,心想:“完了,他不会趁机了结了我吧!”
下一刻,两人一起出现在了后来成为方家小姐卧房的那个房间里。陈乐安好笑地看她:“睁眼。”
石榴睁开眼,讪笑两声,打量四周。
这里也有一面古镜,只是古镜上方的画只有一副,是陈乐安坐在躺椅上逗狸奴。
原这张是最原本的画,如果她没猜错,方小姐应当是看到这幅画的时候便对画上的任务心驰神往了,外面那不知什么东西见状,便幻化了画中人物一样的脸,去梦里勾搭她。
想到这里,石榴问:“你说外面的那人不是鬼,那是什么?”
陈乐安冷笑:“自然是可以幻化形态的妖了,亏你还是道士,鬼气和妖气都分辨不清么?”
“啊?”石榴摸了摸鼻子,她又没有见过鬼和妖,分不清也……情有可原吧,很快她就将这些情绪抛之脑后,又生出了新的问题,她仰头问站在身侧的陈乐安,“他是什么妖你知道吗?也只学了捉鬼阵,没学过捉妖阵,这可怎么办?!”
“善织梦,爱食梦的妖只有一种,梦貘……敢用我的脸去招摇撞骗,还想借我的手杀人,不回敬一下,我寝食难安啊。”陈乐安阴恻恻道,说罢他抓起石榴的手,在石榴抽回之前,用指尖在她的掌心画了一个复杂的咒文,“这咒文里有我的怨气,若得到机会,你用这个手掌击中梦貘,他必受重伤,切记只可用三次,若打空,便毫无用处了。”
石榴点了点头,把手掌藏进袖子里。
然后他看见陈乐安走到古镜面前,敲了敲镜面,对石榴道:“过来吧,就是这面镜子,等到鸡鸣时分,你便走进镜子里就可以离开了。”
石榴想起之那食梦貘就是把她撞进了这面镜子里的。
她看着镜子,眉头微蹙:“这面镜子是所有人都能进来的么?这样对别人来说岂不是很不安全。”
“当然不是,这个通道只在丑时对修道之人打开,像那只食梦貘,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无法进来。”
“你怎么知道?”石榴怀疑地看着他,莫非之前有修道之人进来过?
陈乐安一挥手,镜子悬浮起来,在空中翻了个面,他示意石榴去看。
果真,在这面镜子背后,赫然写着使用说明书。
“此镜本为过去镜,每日丑时对各位道友开放,可循此镜回溯过往,以辨记忆真伪,清明灵台,只是如今镜中封印一恶鬼,暂停使用,还请各位道友谅解,如有以上需求,欢迎去XX山XX洞找XX仙人咨询,价格公道,童叟无欺,XXXX”
后面的字就全看不清了。
怪不的外面那只食梦貘知道把她撞进镜子里来呢。
*
又是丑时,石榴从镜子里出来,站在了方素的闺房之中。
还好,今天没有黑气缭绕,那食梦貘没有来,不然她就要饿着肚子打架了。石榴担心方素的情况,蹑手蹑脚绕道屏风之后,忽听一声尖叫,便有两只瘦骨伶仃的手自床上向上胡乱抓挠。
石榴连忙上前掀开了帘子,见方素眼窝和脸颊已经深深凹陷进去,面容扭曲,冷汗涔涔,一看便是做了噩梦。石榴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张安神符,念咒贴在方素额前,还被她乱抓的手打了一巴掌,这才让她冷静下来。
身后却又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啊!!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小姐的房间里,来人啊!!!”
这应该就是在门口守夜的小丫鬟了,石榴方要解释,后脑猛地一痛,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等她睁开眼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五花大绑,依旧是方素的房间,不同的是这次石榴的身边站着一群筋肉虬结,对她虎视眈眈的打手,前面则是坐在床侧,忧心忡忡地看着方素的城主。
“城主!她醒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方城主朝她看了过来,满脸悲怆:“我诚心招纳高人来救我女儿,就算来的是一群骗子我也好生招待,只是想让我的诚心能打动上天,给我女儿一丝活路,为何你还要半夜潜入我府戕害我女儿!”
“不是的,城主你听我解释……”石榴连连摇头,本想解释一下来龙去脉,眼见打手的拳头马上要落在自己身上了,瑟缩一下,直奔主题,“我能救方小姐!”
“停!”方城主一挥手,那些打手识趣退后,方城主抹了一把老泪,对石榴道,“你先让我女儿醒过来。”
石榴诺诺应声:“我贴的符纸只是用来安神的,也可屏蔽五感,如果要叫醒方小姐,把符纸拿下来就是了。”
方城主依言照做,果然,方素很快就醒了。
她打了个哈欠,用细瘦的手揉了揉眼睛,茫然地看着满屋子的人,拽了拽方城主的衣袖:“爹,这是怎么了?”
“没事,家里进了个贼,现在已经无事了,你安心睡吧,我们就先出去了。”说吧,他把方素的帘子重新拽下来,挡住了她的视线。
众人纷纷离开了小院。
石榴也被松了绑,由两个婆子驾到了太师椅上,一手被塞了茶,一手被塞了果子,方城主的态度大转弯,还闪着泪花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石榴:“小道长还想要什么,我立刻让他们去办,只是不知道我女儿到底是着了什么道,该如何救治啊?”
屋内燃足了烛火,亮得像白天,石榴眼一瞥,竟然看见一个淡淡的影子坐在自己身侧,是陈乐安。
她眼睛瞪大,看了看方城主,见他依旧希冀地望着自己,并无任何异常,心中了然,原只有自己能看见他。
可她为什么能看见他呢?
她未得出结论,腹中传出“咕噜噜”的声响打断了她的思绪。石榴脸一热,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方城主。
一刻钟后,石榴被驾到了餐桌前。
方城主依旧是那句话:“小道长,不知道我女儿到底是着了什么道,该如何救治啊?”
石榴忽略一直默默跟在他身边的陈乐安的虚影,不知道他要搞什么鬼,一边往嘴里塞馒头,鼓鼓囊囊的说:“方小姐、遇到的不是鬼、而是一种以梦为食得妖怪、方小姐身体之所以羸弱,并不为别的,只是被食梦貘吞食美梦,只留噩梦,做梦太多,损耗精气所致,多多进补,规律作息即可。”
方城主点头如捣蒜,挥手示意身边人记录石榴所说。
石榴又扯了一个鸡腿,心下想着计策,接着道:“不过、上面说的也只是治标不治本,那食梦貘不知为何,偏偏就盯上方小姐……解铃还须系铃人,方小姐此时深陷爱海情天,若不把那妖的真身摆在她跟前,她是不会清醒的,若她不配合,恕我直言,方城主你做再多,也是徒劳啊……”
“所以……要捉妖?”
石榴拍桌:“对!就是要捉妖,方城主,为了方小姐,得麻烦你配合一下。”
说完,她朝方城主招了招手,倾身与他咬起了耳朵。
镜中。
陈乐安的世界里,只能看得见石榴,见她对着别人眉飞色舞的模样,不知为何有些不爽,他走到石榴面前,也把耳朵侧过去。
镜子外,石榴见这一幕惊讶道:“你能听见我说话?”
方城主疑惑:“啊?”
陈乐安以手为笔,黑色的怨气如浓墨一般晕染开来,是两个大字:“不能。”
“……”石榴不想再理他,与方城主商量好具体事宜便去客房休息了,她的主场在晚上。
可没想到,陈乐安也跟着她去了客房。
石榴想把他推出门,可是无奈他只是另一个世界的影子,她根本碰不到,只能作罢,她和陈乐安分别坐在木桌两侧对峙,石榴刚吃饱饭,有些犯困,屈臂支颐,半眯着眼问:“你到底想干嘛?”
陈乐安歪了歪头,仔细辨认她的嘴型,实在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又写。
“我真的听不见……或许你也可以写字告诉我,用墨,在你的身体上。”
石榴一开始还辨认字迹,等看清后眼瞪得溜圆,猛地扭过头去,脸红地要滴血,心中恨不得把陈乐安一拳砸进墙里去。
陈乐安也后知后觉这话有些不妥,虽然这确实是石榴和他交流的唯一办法,因为他只能看见她。不过现在解释的话,好像有些欲盖弥彰,陈乐安只得干咳两声,悄悄飘走了。
*
夜晚丑时,四下皆静。
一股黑色妖气自远处而来,落在了青蘅阁上。
妖气渐渐散去,现出一头猪来,不,不是猪,或者说,这头猪和其他的猪有些不同。它身上有些黄色花纹,头上长着象鼻和马耳,奇丑无比,正是食梦貘的真身。
食梦貘象鼻扬起,一团黑雾自它鼻中弥散开来。
方素卧房前守夜的丫鬟吸入些许,便身子一软,躺在了地上。
食梦貘哈哈一笑,幻化成陈乐安的模样,大摇大摆地跳进院中,推门进屋,他口中还喃喃自语:“什么蠢道士,妖和鬼都分不清,坏我好事。”
他已经走到了窗前,慢慢拉开了帷幔。
方素侧身面朝里,看起来睡得很沉,食梦貘在她身上嗅了嗅,脸色一变。
今天竟然没有做噩梦,那可不行。
如果没有噩梦,它怎么进入她的梦里去英雄救美呢,想起那种情绪大悲大喜,剧情跌宕起伏的梦的味道,它就快要流口水了。
它伸出一只指甲奇长的手摸向方素的脸,正要把她的头掰过来,手上一痛,就见躺在床上恶狠狠瞧着他的哪里是方素,竟然是那个已经被他推进镜子里的臭道士!
食梦貘立刻转身要逃,石榴死死咬着它的手不放,嘴里已经弥漫了血腥味,她从床上站起猛地一扑,有咒文的那只手正正好好拍在食梦貘的后背上,顷刻间他便喷出一口血,回头呲出獠牙:“你……竟然和鬼做交易!”
看着陈乐安的脸做出这种表情,石榴觉得有些不适,有了上次上当的经验,她不欲与它废话,只想把它打回原形,让它不得再作恶。
这么想着,她便又欺身上前与食梦貘过起招来。
这食梦貘话可真多,他一边躲一边说:“你作为道家弟子,为了苟活竟然和鬼作交易,真是有辱师门。”
“蠢道士,你真的相信一个被封印了不知多长时间的恶鬼么?你与他做交易,就不怕他利用你,酿成大错么?”
“看来我昨天还是没有教会你,不要随便相信陌生鬼!”
“你猜这鬼为什么要跟你做交易,为什么要帮你?”
“他只是利用你,不要再上当了。”
这食梦貘喋喋不休,石榴充耳不闻,哐当一声,食梦貘撞破了屋门,石榴紧随其后,又在衣袖里掏出一张定身符,抖腕甩在了它身上。
食梦貘动弹不得,大惊失色,对着石榴大喊:“你不要再助纣为虐,利用鬼术收妖,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石榴冷笑一声:“道法崇尚万物自然,你能借刀杀人,我为何不能借力打力?至于助纣为虐……妖分好妖和坏妖,鬼也分好鬼和坏鬼,我这人只会一个分辨方法,那就是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
说罢,她便用有咒文的那只手蓄力打了出去。
“嘭”一声,食梦貘变回了四不像原型,甚至因为太虚弱,比一开始的时候还要小一些,活像一头待宰的乳猪,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喘着粗气。
石榴拍拍手,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响亮。
青蘅阁的侧房里亮起了烛光,门被打开,里面的人鱼贯而出。他们的身上都贴着闭气符,可以隐匿气息,不被食梦貘发现。
方素被丫鬟扶着出来,看见地上的食梦貘,不敢置信地问:“这是、这是什么东西?我方才还听到梦郎说话了,他人呢?”
“方小姐,这就是你那梦郎啊,与你夜夜梦里相会的正是它,这都认不出来么?”
“哇”的一声,方素大哭起来:“不可能,不可能……”
地上的食梦貘见方素哭的这版伤心,强撑着站起来,慢慢挪到她身边,蹭了蹭,想要给予一些安慰。
却只听方素一声尖叫,一脚踢飞食梦貘,然后挣脱丫鬟的搀扶,朝着院墙便撞了过去:“梦郎,我来殉你!”
事出突然,一时之间竟没人反应过来,直到方素额头渗血瘫倒在地上,方城主才急的大喊:“道长!你快看看这是怎么了?!”
石榴无奈地摇摇头,从腰间取出乾坤袋,把食梦貘收了进去。接着便上前把手搭载方素腕上,面色有些凝重:“方城主暂且放心,方小姐无甚气力,因此只是受了皮肉伤……只是方小姐一时难以接受现实,损心伤神,又无求生之志,用参汤可续命,但是醒不醒的过来,要看她自己的意愿了。”
“小道长,你还有别的办法么?不如把那只食梦貘放出来,只要素素能醒过来,要我怎么样都行啊!”方城主已然失去了理智,不顾形象地嚎哭出来,“这、这让我怎么和她早死的娘交代啊!”
石榴悲悯地看着方家父女,自己好像有些操之过急了,本以为让方素看见食梦貘的原身可当一剂猛药,不曾想到猛药之所以猛,是因为过犹不及啊。
方城主一嚎,那些婆子丫鬟也跟着哀哀戚戚起来,石榴听着一个脑袋两个大,前面又出现一道虚影,陈乐安抱臂一副看热闹的模样,他不用手写,黑沉的怨气自在他的周边凝结成了几个字。
“原来,这就是你说的计划,有趣,有趣。”
石榴攥紧了拳头,默念:“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十四字真言。
看着陈乐安那张欠揍的脸,与记忆中食梦貘幻化的脸重合,她脑中突然冒出了个念头:食梦貘已经被打伤,无法化形了,可本尊不在这儿呢么!
如果她能用某种办法,让陈乐安进入方素的梦境里,勾引,不是,劝导她一番,让她重新燃起对生活的热情,所有问题岂不是迎刃而解了?
可该怎么做呢?
正一筹莫展之时,响起了一阵悠扬的箫声,石榴一喜,立刻跳上房顶,朝着箫声的源头飞奔而去。
郊外一处破庙顶上,一白衣男子正立在月光之下吹箫,箫声悠扬,更衬得那人玉树临风。
石榴惊喜大喊:“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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