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染血，是秦羡酌阖目前最后瞧清的亮色。
恍惚间，又像是窥见了姜应珺唇边勾起的弧度。
下瞬，秦羡酌又睁开一双清亮的眸子，恍似先前被姜应珺一剑削落人头的不是她一般。没有预想地魂魄消散不入轮回，反而端正坐在宗门学堂里。
一剑斩首的痛感更加明晰，疼痛深入骨髓，冷汗涔涔，一时怔愣住，无心管理情绪，狰狞的面目，倒引得教授早课的师兄投来一束目光，带着点关心的意味。秦羡酌安静垂眸，面上一派恬静，心中却是惊涛骇浪地心绪纷飞。
秦羡酌明明是在群芜峰上和姜应珺一决生死，虽然早知自己不会胜过姜应珺，对自己的结局早有预料，但当那抹银光划过脖间，到底生出了一丝悲凉的哀痛。
成王败寇，秦羡酌或许还是有点不服，但终是湮灭在喷涌的朱红里，不留一丝声响，不留一点涟漪。
借着师兄授课之时，回想起先前，自己大抵是如话本子里说的重生一般，不然如何解释自己还端坐在这，耳边响着百年前的早课，修为也退至前世这时的境界。
既得上天垂青，白赚得一世光阴，秦羡酌必然是要好好筹谋一番，再也不要落得如前世的下场，被人一剑斩首也挺疼的。
始终不明为何上辈子会落得如此下场，思绪化绳，捆住她，让她原地打转，想不出了一点往昔旧事。
越想，雪颈那处便越疼。秦羡酌试着平缓心绪，听师兄授课。她这般做了，灵台似有股清明意味，秦羡酌急急抓住，不肯错过。慢慢梳理着上一世，斩首的疼痛袭来，她便放空自己，疼痛褪去，便细细回忆。
一堂早课便结束在秦羡酌的思绪里，没听进几个梨几个枣，随着人潮离开学堂，自顾御剑飞回峰上洞府，秦羡酌自是要好好梳理如今的一切，才能为自己挣来新途大道。
眼下是姜应珺拜入宗门的前一月，自己结丹的后一月，尚有补救的时机。
寻来纸笔，落墨纸上，一生都困在一尺四寸的白宣之上。本是宗门内最负天资的弟子，却在小师妹姜应珺拜入师门的那一天跌落云端，小师妹轻而易举地拿走师门的关注，一如秦羡酌当初。秦羡酌不再是弟子间交口称赞的首席，眼看着他们纷纷化身为姜应珺修道之路的踏脚石，姜应珺仿佛是全宗门上下的珍宝。
秦羡酌看不惯，却又无可奈何，也只能是静心修炼，想着待到修为高深时再来戳穿师妹的真面目。
很奇怪，她分明不是这般善妒之人，每每面对小师妹时心中始终有一股无名火，让她对着姜应珺横挑眉毛竖挑眼，口中不止吐出刻薄言语，同她平日里的温和大相径庭。她时时觉得自己被人操控着，走向不属于自己所期待的道路，越走越窄，直至穷途末路。
这般作为下，秦羡酌和姜应珺也是渐渐势同水火，大有有姜没秦，有秦没姜的局面。
姜应珺似是天道的宠儿，随意下山历练都能带回一纳戒天材地宝，而秦羡酌却是诸事不顺，比如渡劫时一道天雷劈开了洞府，生生受了一月的风雨才将它修复如初。
这番对比之下，秦羡酌的道心也是逐渐分崩，全然浸在嫉妒的毒水之中，修为停滞，没有丝毫进益早就有迹可循，她却是全数怪在师妹身上。
终是一天，小师妹结丹，宗门相庆，花烛一直燃至山下，映红了秦羡酌双颊的泪。她在那一刻坠了魔，在屠了三峰后，隐匿身形前往魔修聚集处，将仙门远远抛置脑后，不再理会。
秦羡酌像是一尾小鱼归游回了江湖中，不足百年便是一统魔修，所见者都要低首唤她一声魔尊。她的师妹也不负天才之名，得了仙姝的名号。即便有着仙门魔修的天堑，也不妨世人常常将二人并在一起。
她成了魔尊后，再度投眼于小师妹，势必要同她殊途，姜应珺救了一村人，她便要屠尽一城人，默默较劲。
偶有空乏时，秦羡酌时常觉得自己已经迷失了神智，自己厌恶杀生，却能不眨眼夺取他人性命，残忍如地狱里的修罗，心硬如铁。
但更多的时候，她是疾行在同姜应珺相悖的道上，不管外界如何议论，不曾有过一丝悔改的想法。或许有过改正的念头，但终究是湮灭在声声魔头中。
再见到姜应珺是在成为魔尊的第一百二十七个年头，彼时她们有缘地卡在了半步飞升间，冥冥之中似是杀了对方便可证道羽化。避无可避，她们还是相遇了，只为修道千百年来的飞升。
秦羡酌立在雪山巅，眼看着姜应珺披着日晖而上，心中不可控地生出一股莫名的情绪，想要开口质问她，她们之间为何会走到今天这种地步，不死不休？
秦羡酌移开望向姜应珺的视线，转而将山雪金辉收入眼底，强压下翻涌的思绪，摆出了她成为魔尊后一贯的漠然。
冷淡平静不似真人，似是从头到尾都不在意这场关乎生死的决斗。
天道要在她们间选出一人，秦羡酌恍然觉得，自己一生活得都好似在为姜应珺飞升而作为着。她成了人人诛之而后快的存在，姜应珺则是一呼百应的正道仙子，只待今日雪山一决后，飞升护佑仙门百家。
秦羡酌有些茫然，提着剑不知该做些什么，只定定瞧着姜应珺，仿佛看清了当年姜应珺是如何被师父领着走在山门上，又是如何被师父收入门下，接着是如何吸引了全宗门的宠爱，最后是如何得到魁首之名。
秦羡酌平白生出泄气投降的想法，她还是不想应下这场比有伤亡的比试，不知是担心自己还是担心姜应珺，或许两者皆有，或许是百年来的孤寂侵蚀了她的心智，无端思绪萦绕，自己为何会忧心姜应珺。
她最后也只是更加握紧手中长剑，唇边挑起些微笑意，至少要做出一副正视对手的敬意，颔首示意姜应珺，秦羡酌已经妥当了，只待白刃饮血。
没有一句言语，生疏得不似昔日师姐妹今时对手，双方皆是握紧长剑，候着对方率先开始这场注定了一死一伤结局的比试。
刀光剑影中，秦羡酌第一次觉得当年修道第一之名被夺去是多么适宜的一件事情啊，自己比姜应珺早修炼百年，如今却是同她旗鼓相当。
随着秦羡酌手中长剑被挑落，喻示着这场比试已经终结了，她已做好引颈待戮的准备，恍惚间自有一丝得到解脱的快感，同被斩首的疼痛相抵，让她含笑而逝。
最后看一眼姜应珺，秦羡酌才阖目。
围观的仙门发出阵阵欢呼，似为姜应珺而折腰。
追忆结束，白纸上已然记下了她秦羡酌的一生。
苍劲的笔锋之下，是她对前一世的血泪悲愤，却不知何处生恨。
秦羡酌催动灵气，灭了头顶长明灯的烛火，跳动的火舌总让人想起那一夜山上山下的花烛，总引得她失仪而悔怒。
一室幽暗，徒留秦羡酌静心清智，筹算今世。
如今再回想小师妹，秦羡酌生不出嫉妒，只是平和赞誉她的天资灵根，承认了自己不如她人，也没有恨意，心静如水。
正当秦羡酌放下前世回忆，欲修炼再行善抵前世恶，却隐隐听见耳边传来簌簌声响，提剑出府细察，无功而返，便只当是重生带来的音声纷扰。
下一瞬，那声响起，更加明了，她也听清了。是天道，凝神静听，是裹着蜜糖的引诱堕魔：
只要姜应珺在，你秦羡酌便是只能是她成仙道上的石基。你灵根也不差，不如这世先杀了她，便无那些糟心事了，你还是青云宗最有天资的弟子，日后也可执掌门之位。
只要姜应珺不在了，前世你所渴求的都会是你的。
秦羡酌似乎没有拒绝这种好事的余地，天上馅饼也会砸在她身上吗？
秦羡酌选了一道与前世截然不同的路，远离小师妹，成就自己，修善断恶，相抵前世恶孽。
天道见她无动于衷，积蓄起惊怒，一道紫雷劈开了秦羡酌的洞府，落入她耳便是嘈嘈言语：
你当真要放着姜应珺不管？她可是一剑斩了你，你不想报仇吗？为什么不答应我呢？
天道无形无影，只是凭灵气稍微凝实身腰，从背后攀附在秦羡酌身上，双手环勾在她的一段雪白肤颈，咬着字朝她耳垂吹气，自是一股香兰气，馨香萦绕一室。
“为什么不答应我？”
秦羡酌似是被天道问住了一般，她在回想自己前世为何会满眼一心针对姜应珺，往事琐碎，她一时间也翻不出凭据，还要分心应付天道，只觉厌烦无比。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很平静的一句诘问，去问散了天道实体，它又归作泛着光的一团虚无。
“等你看完这个，或许能改变你的想法。”天道说罢，地上投下一镜水幕，明色纷乱，瞧不真切。
秦羡酌抱着一看何妨的心态，放下将将摆好的聚灵阵石，转眼看向那水幕。
水幕里赫然是秦羡酌前世不知觉的新鲜事。或许称不上新鲜事，只能说是那场决斗后的结果。水幕模样具化，秦羡酌投去一抹睇视的滢珠，似群星拱月般的明亮，眸底却是如上一世般的漠然冷淡。
笑着看仇雠一世快意，特别是踩着自己上位的那种，秦羡酌自问做不到，她只能是尽力漠视，不再算上新仇。
水镜光幕投落的是前一世姜应珺斩杀了秦羡酌的后续，姜应珺没有立地成仙，而是回太虚宗门承掌门尊位。流光间，秦羡酌旁观了姜应珺的一呼百应、再筑辉煌……最后成为了千年后的新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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