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玦抬头,“丛缘”仍旧眨巴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又重复了一句:“你快帮我看看呀。”
她面不改色地应了句“好”,继而缓缓弯腰作下蹲状,同时用连心蛊暗示夕桀戒备。
“丛缘”在她低头蹲下的瞬间,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来。上扬的嘴角几近撕裂,咧到了耳根。
就在千玦即将触及他的靿靴时,他张开血盆大口俯首吞去。
下一秒却发出一阵凄厉长嚎。
因为千玦临门一脚改了动作,用袖中的骨刃狠狠贯穿了那双靿靴,直接楔入了地面。
“丛缘”被牢牢钉住,动弹不得。他转而变得狂暴怒号,面容几近扭曲,疯魔一般向地上的千玦扑去。
千玦只听得金石划破气流的铮铮声从头顶掠过,鼎沸般的怒吼便戛然而止。
“丛缘”被一道金箔利刃割断了喉咙。
他仰面倒地发出沉重闷响,随后身体开始渐渐化水。
夕桀走上前来:“是诱灵。”
丛缘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嘀咕道:“感觉好像是自己死了一样。”
诱灵,是一种低阶邪物,灵力低微,天生没有影子,本不足为惧。但坏就坏在,它会随机化成所识之人样貌,诱偏你帮它做事。若是顺势答应了,它便能一口吞噬那人的脑袋,直接让人身首异处。
而这期间,只有被诱骗者一人能看到它。
唯有那被诱骗者抢先一步识破并伤到诱灵,它才会在其余人眼中暴露出来。否则,饶是旁人是大罗神仙,也爱莫能助。
要想彻底击杀诱灵,就得如夕桀所做那般,直接割断它们蛊惑人的喉咙。
千玦正是在假意帮它时反将了一军。
夕桀露出夸赞神色:“你倒是一如既往的聪明。”
千玦看了眼那摊水渍,隐有不安:“但诱灵素来都是找人乞讨东西。它让我帮忙看脚下有没有东西拽它,倒是奇怪。”
就好像,恰巧真的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拖着它一样。所以它才会改了一贯的乞□□惯,转而让千玦帮它看看。毕竟千玦若是真的做了,也算符合“帮忙”这个条件。
可诱灵化成的那摊黑水并无任何异样。
是自己多想了么?
千玦犹疑着,起身时突然被一道明丽的亮光晃了眼。
哪来的亮光?
她还未来得及深思,便见夕桀抬手执扇,细长的折扇在光亮中倏忽伸长,化作一柄泛着流萤的银白长剑。下一秒,正对着自己的剑尖便如箭离弦般直刺而来!
“诶?”
千玦只觉自己被扑倒,天地倒转,随后晃眼的长剑迅捷如电地往自己咽喉袭来。
夕桀上半身随剑势一同俯下,一膝半跪在地。如此近距离,千玦能看到他那双桃花眼中映出的懵懂的自己。
以及盘绕在自己颈侧,那黑鞭一般扭动的细小长蛇。
夕桀的扇剑刺进了千玦颈侧的地面。那小蛇本欲偷袭千玦,但感应到凌厉剑意,只得作罢,试图避开来剑,灵活遁进了地下。
但还是被斩断了小半截尾巴。
夕桀缓缓起身:“哎呀,好险好险。”
而千玦仍躺着惊魂未定,歪过头看向脖颈处的长剑。剑身清明如流萤,流萤中是满身刻印的海棠花纹。
她喃喃:“原来还能化剑。”
夕桀盯着那半截尾巴,微微眯眼,“只空有个形制罢了,我并不擅用剑。”随后解释道:“这不是蛇,是老鼠尾巴。偷袭你的大概就是贪鼠。他躲在了地下,靠拖拽诱灵跟踪蒙骗我们。”
若是换作平常,想到脚下一直有人如影随形地跟着自己,千玦一定会倒竖起全身狐狸毛来。
但此刻她却没理会夕桀说了什么,只是亲眼看着插入地下的长剑幻化回原本的折扇形状。
这还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看这把扇子。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展开来。
两柄扇骨窄瘦纤长,都是暗金色调,像是幽暗暮间跃动的浮光,上面还雕着海棠花的纹样。十二节扇颈更是细长,仿佛轻轻一折便会掰断。但每节扇颈的尖端却不甚平整,似是叠了什么东西掩在扇面里。
应该是夕桀惯用的金箔片。
不同于扇骨的浮华,扇面倒简净得很,只在一侧摹了道垂枝海棠,星点花瓣漫洒其间,像是平地起风后飞落的雪沫。
千玦默然不语。
半晌,她忍了心中横生的动念,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这扇子叫什么名字?”
夕桀不知她何意,但似乎很宝贝自己的武器,伸手接了过去,才道:“棠华。”
“棠华?海棠么?”
“嗯。我很喜欢海棠。”扇子的主人温和一笑,将她扶了起来,“适才事发突然,并非有意摔你的。这次你可别记仇。”
他后面说的什么,千玦完全没听进去。
此情此景,她只觉眼前之人和记忆中的某个人有瞬间的重合。
许久以前,也曾有人这样笑着对她说:“我喜欢海棠。”满眼是春水般的温良。
虽然那个人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
***
那是在仙魔大战后的一个月,千玦第一次遇到了风亦。
千玦是半魔异子,人魔两界都不相容。一家人便择了交界的边境处,和一些异子家族们独居在那片森林里,不过仍划属于魔族地带。
战火的烽燎也没有放过那块边境。
所以千玦一直生活的森林变成了战后的废墟。漫野都横倒着死亡的残骸,或是腐朽焦败的树林,或是随处绊脚的枯骨。
彼时的千玦尚且年幼,还不会化人形,只是一只开了灵智的小狐狸。
大战那日,爹娘同邻里们都被屠尽了。而她不顾爹娘阻拦,偷偷跑去了人间听书看话本,侥幸与那场屠杀堪堪错开。
回来后,整片森林余烬未灭,空气中斥满焦灰与血腥味,寂地凉烟灭。她一爪子扎进了血海。
然后独自一人在废墟熬了一月有余。
风亦出现的那天,她正恹恹蜷缩在乱坟圈的一处空地上。她刚把最后那些荒骨都挖坑埋好,正精疲力竭。
“咦,这是什么?”
有人踩过地上枯枝,咔嚓闷响中问了一句。
千玦动了动耳朵,没有抬头。
又是幻听,她心里想。然后将头在粗糙的爪子里埋得更深。因为不断地挖坑,她的爪子早已血肉横飞。
“狸猫么?”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明显拉近,从头顶清晰真切地传来。
千玦猝然睁眼,本能地跃身向后撤步。她顾不得爪上伤痛,躬身摆出防御待攻的姿势,兽眼闪烁着警惕的凌光,切切实实映出一道白色的身影。
不是幻听!
不同于满林寂静的骸骨,而是活生生的人!
一阵静默地对视后,那人上前两步蹲下,右手在怀里掏了个东西递过来:“小狸猫,你吃不吃糕?”
千玦龇着牙冲他发出警告的低吼,死死盯着他,直盯到双眼发酸。那人仍是不动,伸过来悬在空中的手好似雕塑一般稳健。
千玦瞄了一眼他手中的糕点,甜腻酥软的香气萦绕在鼻尖。
她已经一个多月没吃过正常的东西了。
再看一眼那人,脸上笑意不散。
她猝然张口,狠狠咬了下去。随后魅影般飞撤,闪身跃进林中,转眼便没了踪影。
手中的糕点滑落一地。风亦呆呆地看着自己左手手腕,有些吃痛。
小狸猫不仅没有吃东西,还借机死咬了他一口。
他也不生气,反觉好笑,甚至笑出了声。左腕上鲜血横流,扎出了三个小窟窿。腕心一个,腕背两个。
咬得可真狠啊。但是怎么只有三个牙孔?上排尖牙少了一个。
这小狸猫在换牙期?
他简单地处理了下伤口,便开始在乱坟圈摸索起来。
但千玦其实并未走远。她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这个奇怪的男人。
乱坟圈本就地形繁复错杂,密林叠罩。如今又积攒了太多冤魂亡念,煞气冲天,初来乍到的人根本走不出去。
但千玦不同。她每日都在这个迷宫圈巡回往返,甚至哪棵树有多少根枯枝她都了熟于心。更重要的是,化作了冤煞的亡魂们本就是她的同族,不会对她造成排斥的迷障。
果不其然,千玦在暗处跟了三天,那人还在乱坟圈里打转。
在看那人重复走了一条路二十二遍后,千玦坐不住了,一个闪身拦在路中间。
她不想再跟着走第二十三遍了。
这人看起来呆愣愣的,发个善心帮他出去算了。省得绕得自己头晕。
风亦看到她的时候愣了一下,虽然知道她一直偷偷跟着自己,却不曾想她会主动现身。
他明知故问:“小狸猫,你还在这?”
千玦没什么精神,半垂眼皮看他一眼,随后往另一个路口一瘸一拐走去。爪子的伤口又溃烂了,她没办法走很快。
走了几步又回头,无言地望着那个在原地不动的呆子。
好烦,早知道就不理这人了。笨得要死。
她又折回去,咬住风亦的衣角,往正确的方向拖拽。
风亦终于后知后觉这小狸猫大概是要给自己带路,于是很配合地迈开步子跟上。
千玦松了口,感觉断牙的地方又酸痛起来。她咂了下嘴,继续瘸着腿在前面带路。
一路上风亦问了很多问题,但都是他一个人的单口相声。千玦充耳不闻,在他每每要靠近自己时又加快前冲。是以一人一狐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看到出口的时候,千玦有些撑不住了。
右爪的伤口扎进了个碎石块,但为了逞强,她一路没吭声。
她在出口处停下,风亦见状也听话地顿住,“小狸猫,你真厉害,我走了三天都没绕出来。”
千玦斜起狐眼睨他,随后默默转身,径直往森林的方向离去。
隐约能听到风亦在喊她,但她恍若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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