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逢雨,春寒料峭,墙角桃花乱落如红雨,屋檐垂珠帘,灯火添氤氲。
刺史府后门突然传来敲门声,角落偏房的门被打开,窜出一小厮瑟瑟缩缩地往门口飞奔而去。
“小虎哥,是我。”门外有人低声喊门。
开门瞧见身披簑衣的夜香郎候在门外,小厮抱怨道:“方狗子,你可让我好等!”
这雨实在太大,斗笠不管用,夜香郎一抹脸上涔涔雨水:“实在对不住,老孙头腰伤还没好,我一人干两人的活儿,搬别家时耗太久了。
小厮看一眼屋檐瓢泼下来的雨水,啐了一口:“这见鬼的天气!雨下得跟天漏了窟窿眼似的,真要人命哪!”
夜香郎无声叹了一口气。
夜香郎被领进门,把门后廊檐下的马桶一个一个搬到自己的板车上,弄出了些动静。
小厮顿时龇牙咧嘴,狠狠道:“方狗子,你可得轻点声!最近府上来了贵客,就住在西苑,老爷吩咐贵客受不了吵杂,你莫要连累我受罚!”
这里是刺史府上东南角的一处后门,离西苑甚远,什么动静能传得过去?虽这么想,夜香郎还是放轻了动作。
他做小伏低,忙应道:“是是是。”
一提这贵客,小厮声音越发小了,鬼鬼祟祟像做贼,掩嘴道:“京城来的大官儿,巡按使大老爷!这几天府里上上下下都缩着脖子做人呢。”
话闸开了,他便开始絮絮叨叨地抱怨整个刺史府上下为了招呼贵客忙不过来,他这个小厮比平时多做了一倍不止的活儿都快累死了。
夜香郎见他冷雨夜里穿得单薄,瑟缩又憔悴,便让他赶紧回房里歇息。
小厮早就想躲懒了,便叮嘱夜香郎赶紧搬完了帮自己关好门。
夜香郎识相道:“没问题,让小虎哥受累了!”
冷雨凄凄,夜深静谧,偌大的后院就剩残灯几缕。
夜香郎把最后一桶搬上了板车。
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视线清明了许多,夜香郎站在檐下往院落深处望去,微微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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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大雨已歇,细雨纷纷。屋檐垂轻纱,梧桐挂雨露,晨起鸡鸣早。
刺史府西苑,小厮丫鬟留意屋内动静,听得一声传唤,当即进屋伺候。
刺史府来往官员众多,府中丫鬟小厮也算见过世面,却是头次对人如此战战兢兢小心殷勤。
屋内所住之人便是领敕巡按山南东西两道的监察御史谢观澜,乃不过双十的翩翩君子,才貌双绝,偏偏性格冷淡,喜怒无常得让人捉摸不透,着实有些可怕。
洗漱用食后,谢观澜本要出门,突然问了一句:“昨夜谁关了东面这扇窗?”
丫鬟们面面相觑,须臾,一个年纪最小的丫鬟扑通跪下,浑身发颤地哭喊:“是、是奴婢!昨日横风斜雨,奴婢怕窗边案上文书被淋湿,便擅作主张关了窗……奴婢不知,求御史轻饶!”
谢观澜不语,走到书案边打开那扇窗户,只见窗台沾上一点落红,乃不知道从何处飘来的桃花瓣。
将花瓣捻在指间搓磨,谢观澜淡声道:“打湿便打湿了,此后一直开着这窗。”
“是,奴婢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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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观澜领敕巡按山南东西两道,责在纠视刑狱,肃正朝仪,并监查水利及仓廪,因此随行辅官还有司农寺下太仓署署令高易之及工部下都水监丞魏琛。
今日谢观澜便是要和这太仓署署令一起到渝州粮库巡视。
行至苑门外便迎上刚好出门的高易之,高易之先拱手招呼道:“谢御史昨日睡得可好?雨声实在扰眠哪!”
“尚可。”谢观澜拱手回礼,“若高署令疲累,不如让马刺史将今夜的宴席取消了罢,如此高署令可早早回屋歇息。”
岂是雨声扰眠,自巡按一行人到渝州刺史府入住,这马向松马刺史便三日两夜地在府行夜宴,昨夜更是请了名动渝州的歌妓前来助兴,高易之与美人享乐半夜,自然疲累。
高易之不知道是否听懂这话里有话,笑呵呵道:“马刺史盛情难却,让我们好生为难。”
小厮得了吩咐,提前在刺史府门外备好马车,一大一小,大的载人,小的载仓簿。
马向松站在大堂外,一身官袍也是正要出门的模样。
“谢御史,高署令,这是要出门了?”马向松道。
高易之道:“是,按计划今日该动身去贵地粮库拜察一番。”
“怪这数日大雨绊脚,不巧我今日有公务在身须得去州府,无法陪诸位前去了。”
巡按使行巡查一职,为了避嫌本就不许本地官员参与,只在必要时协助。
谢观澜道:“无妨,使君专心公务,有仓令领路便可。”
“好,那我就在府上恭候,令厨房今夜准备好酒好菜犒劳二位。”
谢观澜无声地睨了一眼高易之,高易之一激灵,忙拱手笑道:“使君盛情,然昨夜大雨扰人清梦,高某实在缺眠,今夜想早早歇息呢。”
马向松会意,笑道:“也是,二位今日劳累,是该好好休息。”
两人别过马向松便出了刺史府的门。
“主上,您真的不一同前去吗?”一旁管家忧心忡忡地询问。
“随他们查去,看能查出什么东西来。”马向松负手冷嗤一声,“就算查到,又能如何?”
“且看他们有没有命将奏报递出渝州罢。”
话罢,大步流星出门去。
渝州城官设粮仓有三座,常平仓两座义仓一座,均设在渝州城西的谯楼之下,离州府三条街,紧邻坊市外围。
马车一路行过坊市,因连日下雨而冷清的市集今日活泛了不少,行人来往叫卖不绝。
粮仓外有仓兵把守,谢观澜与高易之在粮仓前曝场下马车,由仓令带进去。
“乾一位,稻米五十石一袋,一百二十袋。”
“巽四位,黄粟五十石一袋,五十袋。”
仓令在前领路,仓丁清点报数,高易之监察记录,并与渝州上报与太仓署的仓簿核对。
点检期间,谢观澜查看仓内防虫防潮。巴蜀地区潮湿,需得在仓底铺就草木灰隔湿,不然粮食易霉。
“咦?”高易之不知道摸到了什么,手指来回搓磨一番,面露异色。
“如何?”谢观澜走过来查看。
高易之收回手,笑道:“无事,不留神被虫子咬了一口。”
谢观澜的目光落在他身前堆放如山的储粮布囊。须臾,开口道:“米象?那就是粮食受蛀了。来人,开袋验看。”
粮食霉变虫蛀是要追责的,仓令一下就慌了,忙道:“没有米象,只是仓里蚊虫,求御史明察啊!”
谢观澜执意让仓丁开袋。仓丁只好依言割开布囊倒出来一地黄粟,其中夹杂着花椒艾叶,乃是驱虫防蛀所用。
谢观澜掏了一把粟米在手中细看,确实没有米象,又问:“这是去年秋收的粟?”
乾律规定陈粮不得超三年,仓令连连点头:“正是!”
“可有曝晒?”
“有的有的!”
谢观澜放下手中粟米,向前走去:“继续。”
这便是过关了。高易之拍拍仓令肩膀,示意继续点检。仓令惊魂不定地擦擦冷汗,忙不迭起身领路。
两个时辰过后三仓皆已点检完毕,各仓防虫防潮举措无一缺失,仓簿数目一一核查无误,最后需由巡查人员联署仓簿。
“十日前渝州州府拨了义仓三万石粮食赈济合江赤水古蔺三县,消去此数,其余无误。”
高易之将仓簿递与谢观澜,上面已有各仓仓令、仓丞、仓丁签字于上,只差高易之和谢观澜的名了。
谢观澜接过仓簿,也不看,望着高易之淡声道:“确认无误?”
高易之愣了愣,讷讷点头:“无误。”
谢观澜敛眸垂眼,利落地签了字。
粮仓积尘纳垢,二人弄得风尘仆仆,出来已过午时,打算到坊市中寻一食肆吃一顿迟来的午食。
马车内,谢观澜端坐中间闭目养神,一张脸白玉似的不染尘埃。
高易之也有些昏昏欲睡,正要睡着,突然听得谢观澜道一句:“渝州堤坝就在附近,我们吃过午食便过去看一看。”
高易之顿时清醒,惊道:“巡查水利?可魏丞还没回来——”
谢观澜却斩钉截铁道:“不等他了,我们自行先去。”
见谢观澜去意已决,高易之只好附和。
“听闻渝水在泸州决口,水淹合江、赤水、古蔺三县,魏丞甫一到渝州便自请随赈灾队伍前去合江治水,不知归期是何,巡按确实不能因此一拖再拖了。”
说着,高易之掀帘往外看去,怅然长叹一声:“当下又逢清明雨,就怕渝水再度作乱呀。”
只是高易之没想到,渝水尚没有作乱,犯上作乱的人先来了。
马车在闹市中的同乐食肆前停下,高易之先行下车,在一旁等谢观澜下来。
两辆马车兼数名护卫陪同的阵仗着实有些惹眼,没穿官袍的谢观澜着一袭银灰瑞锦纹窄袖袍,不像个官,倒似个富家公子,衬得高易之如同跟随主子出入的老管家。
细雨如丝,两人懒得撑伞,大步朝食肆走去。然没走两步,一个身影突然从食肆边上旮旯里蹿出,趁护卫反应不及,快准狠地抱住了谢观澜的大腿。
高易之没来得及惊,一瞧见那摸在银袍上的一双黑手,先惶恐了。
只见此人死死抱紧谢观澜的大腿,仰头掷地有声地喊:“公子!这位公子!小人见您眉骨高眼带煞,似孤星入命,今日相逢便是缘,小人愿肝脑涂地为您逆天改命!”
高易之、众护卫:“……”
谢观澜低头,眼眸幽深地看着这人,只见此人双眼一圆瞪,惊叹道:“您眼中的煞气着实厉害!大事不好,如此下去恐怕要家破人亡孑然一身啊!”
若不是众目睽睽之下,高易之指不定要拍拍此人肩膀赞一句神机妙算,然此刻他只能慌张地喝道:“哪来的江湖骗子,斗胆冲撞官身,还不拉下去?!”
护卫反应过来,纷纷上前,不料一只手却抬了起来,示意停下。
谢观澜仍低着头,眼底有晦涩不明的光流转,淡淡地开口:“要如何逆天改命?”
高易之一听,险些跪了。当今圣上严禁谶纬命理之谈,敕令如刀过界者断,上至贵胄下至平民无人敢犯此忌讳——
谢观澜私下疯也就罢了,怎的还公然聊起这命理之事了?这不是明晃晃地造反么!
同谋者受连坐追责,高易之这边骇然无比,那边的江湖骗子还镇定自若地回应谢观澜:“公子可愿将生辰八字告与小人,让小人为您详卜一卦?”
高易之冷汗直冒,见谢观澜张口真要回答,赶紧上前道:“谢御、公子,不是说午食后还要去堤坝吗?再晚恐怕来不及了。”
谢观澜不看他,只幽幽地看着面前的江湖骗子。片刻后,蓦地勾起嘴角。
那人登时双眼一亮,然只见谢观澜负手身后,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来人,立锁此獠押后听审。”
护卫得令,立即上前将那人从谢观澜的大腿上扒拉下来。
那人双目炯炯,兀自喊:“公子,小人是真心实意地想救您,您可要明白小人的苦心啊!”
谢观澜上前一步,高易之顿时冷汗直冒,只听谢观澜道:“你姓甚名谁?”
那人声泪俱下地诚恳道:“小人卑贱,名叫方苟。”
“何方何苟?”
方苟眨眨眼睛,显然没想到还有这一问,讷讷回道:“方圆的方,狗子的狗。”
谢观澜闻言,笑哼一声。
“困于方寸之地的畜生,这名字倒是适合你。”
话罢,再也不看方苟一眼,径直迈进了食肆。
高易之赶紧跟上,不忘吩咐:“赶紧捆了捂好嘴巴,再让他胡言乱语招摇撞骗,我必让马刺史重重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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