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活了一整日,热热闹闹的杀年猪活动终于落下了帷幕,天色有些昏暗了,夕阳半瞑,苍穹泛起了微红的艳色,像是闺阁女儿脸颊上晕开的胭脂。
家家户户开始将桌椅板凳一一搬回,村民们清扫柴灰,整理锅瓢……但谢迟自然不太明白该怎么做,喻见寒更是从未经手过农活,于是,混迹其中的两人便显得格格不入。
最后,还是林二嫂像是驱逐贪吃的雀鸟一般,将他们往一旁轰去:“行了行了,你们呀,还是老老实实地待着吧……净瞎添乱。”
喻剑尊听话地放下了缺了口的瓷碗,但自认为是“得力干将”的魔头可有话要说了,他正准备理论一二,却被另一个声音截住了话头。
“二娘,我带谢哥哥他们去外边转转吧。”
关键时刻,赵昭来救场了。他接过谢迟手中的旧抹布,往桌上一放,扯了扯那人的衣袖,黑白分明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谢迟。
“咳。”谢迟假模假样地咳嗽了一声,顺势接过台阶下了,“那我们就陪着昭昭去逛逛吧。”
他们转身向着村外走去,身后却传来了微微拔高声音的嘱咐。
“阿谢,小喻,记得早点回来。”
谢迟应声回头,在昏黄的夕影中,他看见了林二嫂脸上挂着的笑,但终究错过了她眸中暗藏着的水光。
“给你们留了汤呢。”林二嫂朗声道,她挥了挥手。
穿着旧袄的女人站在空地上,脸上是所有长辈的温和神情,她的面前,是通往晦暗山峰的野径,身后是蕴藏着烟火气的村庄。
要记得回家啊。
她如是交代。
“知道了。”谢迟扬起了一抹笑,他也挥手示意。
喻见寒冲着林二嫂微微颔首,他转头随着谢迟往山上走去。
他们终于踏上了注定的道路,一如曾经。
三人沉默地走在林间,提出来逛逛的小赵昭始终一言不发,而谢迟似乎在沉思什么,也默不作声。
终于,虬枝曲折交错,隐隐约约窥见天幕低垂,看样子是要到峰顶了,谢迟还是开口打破了沉寂——
“你们是,怎么……”
怎么变成冤魂恶鬼的,赵家村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迟有一种感觉,他能从昭昭口中得到事情的真相。
尽管这很残忍,但他必须要知道事情的真相,毕竟怨鬼围困住的不仅是路过的旅人,更困住了其中的亡灵。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若是有朝一日怨鬼围被破坏,其中所有人都将灰飞烟灭,不入轮回。
小孩一愣,他听出了谢迟未言之意,随即笑得眉眼弯弯,像是寻常聊天一样,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们被吃掉了。”他转头看向前方,话语里还带着孩子气,“所有人,都被吃掉了。”
裹着旧棉衣的男孩落后了半步,他停下了脚步,缓声道:“就到这里了。”
“谢迟哥哥,我就送你们到这里了。”
谢迟不解地回头,却见小孩俯身,将那本残破不堪的话本放在了地上,再抬头时,他的脸上已经褪去了血色,成了一种孱弱的苍白。
昭昭的瞳色变得极黑,像是照不进日光的深渊,他直视着谢迟的眼睛笑道:“谢哥哥,你是好人,好人就该活下去……”
“往前走吧,永远也别回头。”他看向谢迟,指着面前的方向,认真地交代。
谢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却见迷雾早已散尽,覆上冰霜的草叶上出现了一道不甚明显的分界线,像是秋冬两季在这短短的几步距离里划地而治一般。
他回头,却见身后空无一人。
“昭昭……”他茫然地看着身后,只见来路的尽头消失在密林中,本该在面前的孩子却无影无踪。
喻见寒也微微皱起了眉:“他是在放我们离开?”
谢迟向前方走了两步,他迈过分界线的瞬间,身上灰扑扑的衣裳重新变成了宽袖红衣:“不,是他们在放我们离开。”
他内心的不安在极速扩大,像是流沙中霎时坍塌的深渊,似乎有什么无法掌控的事情在发生。恍惚间,他心中涌上了一种极其熟悉,极其悲伤的感觉——就好像在同样的地方,他曾经经历过相同的事。
“我想回去……”他微微启唇,有些茫然不知措。
“那我们就回去。”喻见寒看着他认真道。
可向来有些事,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丝毫无能为力,更谈不上人定胜天。
等到他们赶回来的时候,赵家村已经不复往日模样了。
火光将半边天幕燎得通红,除了噼里啪啦砖瓦崩塌的声音,整个村子都寂静无人声。
没有叫喊,没有呼救,小小的村落在山野深处安静地燃烧着,就像是一盏摇曳的烛火,寂静无言地等待着燃尽的时刻。
谢迟的心跳霎时停了一拍,脚步也迟缓下来,他的眸中无意识地落下了泪。
隔着朦胧的泪眼,他看见了村口处,那条长长的,一直延伸到村里的血痕。
巨大的恐慌让谢迟几乎喘不上气,他咬牙冲了过去,却见村中道路的中间,仍有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匍匐在地,还在挣扎着往前爬着。
那人身下便是鲜血浸透的土地,逶迤着拖出了触目惊心的血痕。
谢迟跪地将人扶起,待看清那人的瞬间,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近乎失语。
“林二嫂……”他张了张嘴,像是一把刀子从他心上剖过,最后由咽喉而出一般,他的话语里带了血腥。
林二嫂看着他,眸中大滴大滴的泪滚落下来,她流着泪拼命地张口欲言,但嘴中只徒然涌出殷红的鲜血:“啊……啊……”
谢迟这才看见,女人的舌头早已被人剜去,连带着手脚筋被挑断,他红了眼,颤抖着手想要捂住那些流血的伤口。
可是伤口太多了……
怎么会那么多……
为什么,血会止不住啊。
但是林二嫂的眸子一直在悲戚地,恳求地望着他,她呜呜咽咽地用沾满鲜血和泥土的手,竭力指向村里的方向,眸中几乎要落下血泪。
“喻见寒,你快去,去里面!”
谢迟看懂了林二嫂的指示,他的声音已经抖到不成样子。
林二嫂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微微侧头,固执地望着喻见寒赶去的方向。
谢迟想用治疗术法,可他骤然发现,在这儿,他根本就没法使出一点法诀。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咬牙又捏起了诀。
怎么会这样!
颤抖的指尖根本聚不齐一丝灵气,谢迟几乎要咬碎了牙,他终于放弃了无谓的挣扎,转而用手按住纵深的伤口。
但他却只能感觉到,鲜血依旧在潺潺流出,林二嫂的生机,正在自己的手心里一点点流逝。
求你,再坚持一下。
突然,女人又微微挣扎起来了,谢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喻见寒正匆匆赶来。
剑尊一身沾染了鲜血,眼眶微红,他沉默着俯身跪在林二嫂身旁,握住了她满是老茧的手。
这样的意思太过明确,谢迟瞬时哑了声音,他只听见苟延残喘的女人从喉咙中发出简单的音节。
“啊、啊。”她哽咽着,再次艰难重复。
“啊、啊。”
虽然像是毫无意义的发音,但喻见寒却听懂了。
她在唤——
昭昭。
不忍看林二嫂眼中的光缓缓熄灭,他垂眸,终是颤声道:“对不起。”
林二嫂从喉咙中发出悲鸣,像是痛失亲子的母兽,在绝望而凄厉地哀号着。
这般的悲恸彻底耗尽了她最后的生机,她喘息着,仇恨着,那双布满泪水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被火光映照的天穹。
但里面的光,终究还是黯淡下来了。
女人终究还是失去了最后一丝生机,哪怕到最后,她也没能见到那个孩子一眼。
谢迟呆呆地坐了许久,终于,他像是回过神来了一般,小心地将她安置好,沉默着跟上了喻见寒,往村里走去。
直到走到了村里的祭祀木台处,他终于彻底失了声音。
本该是乞求上苍保佑的祭祀之台,却被鲜血层层染透。
台上,幼小的身躯横纵地倒了一片,小淼、昭昭、青林……一张张稚嫩的面孔早已褪去了血色。他们的身上干干净净,安静地闭着眼,就像是玩累了,无意中歇在了祭祀台上一般。
而台下,是人间炼狱。几乎全村的人都倒在了台下,他们身上是纵横交错的伤口,地上是全是飞溅晕开的血色。
所有人的脖颈上勒着铁索麻绳,绳索的一端在人类脆弱的脖颈上落下深深的青紫淤痕,另一端则被拴在木柱之上,像是锁住牲畜一般。
他们所有人,倒下的方向,都是朝着祭祀台。
像是绝望的信徒跪倒在神灵足下,他们渴求着希望,却迎来了绝望的屠刀。风调雨顺的祭祀台,终究台上台下,皆为杀孽。
谢迟眸中赤红一片,他几乎能轻易地想象到,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群畜生,先是遇上了在村口的林二嫂,他们折了女人的手脚,断了她的口舌,取乐般地看着她挣扎着回村里报信。
乐子找够了,他们便胁持了所有的孩童上了祭祀台,在残杀无辜稚童的同时,将村民如牲畜般拴在台下,任由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亲人被害,拼命挣扎,痛苦悲号。
最后,斩草除根。
赵家村,终于成为了一个无人之村。
但真相却远不止这样,在这一刻,谢迟终于能将所有事情串联起来了。
他沉默着缓步走向祭祀台,伸手探向昭昭苍白的手,但在指尖即将触碰上他的瞬间,那具幼小的身躯骤然溃散。
一瞬间,所有的躯体与血迹化为尘烟,彻底消失不见,干净到像是方才的惨状,只是一场梦境一般。
梦醒了,便了无痕迹。
果然如此。谢迟看着空无一物的掌心,笑了一声。他缓缓起身,突然说起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怨鬼围是属于恶鬼的领域,在其中,怨灵的力量最为强大,他们根本不可能会主动重演当年惨案。”
“还有就是……喻见寒,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何会在距离紫训山还有一座山的距离时,放弃御剑,改为步行?”
喻见寒垂眸沉默片刻,他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紧锁眉头哑声道:“你是说……”
如果当初他们真的是直奔紫训山而来的,只会径直御剑到山门处,根本不可能选择徒步前来。
唯一的解释,就只有——
“赵家村的血案是事实,但这却不是怨鬼围,而是十杀境。这里也不只是赵家村……”
谢迟闭上眼,他说出了最后的答案。
“它应该还有一个名字,叫紫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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