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八日的路程,众人终于到了佛恩寺的山门前。
夜已经深了,喻见寒与谢迟向白须老者他们拜别,随即在小沙弥的点灯指引下,到内山的贵宾客舍休整。
在独立的禅院里安顿下来后,喻见寒合上了房门,他用指尖蘸着茶水,简单绘制出了佛恩寺的地形图。
他点了点一处区域:“我们在此处,距离叶深所在的敛心殿其实并不远。明日一早,我们可以趁着僧人去前山诵经时,潜入敛心殿。”
“可佛恩寺有那么好闯吗?”谢迟觉得有些悬,“既然是囚禁,必然守备森严。”
喻见寒的目光落在了代表敛心殿的那处,他笑道:“这倒不用担心,只要我们见到了叶深,也就不用担心他被转移藏匿了,到时就是举寺相阻也无妨。”
他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小巧的玉佛牌,解释道,“我与佛恩寺南箬尊者有故交,这是他的信物,凭借这块玉牌,我们能在内山自由活动。”
“可若是动用了他的信物,等追查起来,你的身份不就暴露了吗?”谢迟皱眉,他不甚赞同。
喻见寒道:“阿谢,我们此次前来,是替朝氏一族伸冤的,哪儿有伸冤者还需要藏匿幕后的道理?”
他的话语依旧温和,但眉宇间却是坚毅的锐气:“若非怕他们得知消息,先对叶深道友下手,我定呈拜帖直入山门,让他们恭恭敬敬地迎我们进敛心殿。”
闻言,谢迟抬头看向那人。只见烛光笼罩着喻见寒轮廓分明的侧脸,他的睫羽微颤,正神情专注地看着桌面的水迹,思忖考量着明日的路线。
谢迟笑了起来,原来软包子也有三分脾性。
不知为何,他看着这样的冷静决绝的喻见寒,心里却涌上阵阵的酸楚,就好像曾亲眼看着一件玲珑的瓷器,被生生打碎了,又伤痕累累地粘黏起来。
可九州的剑尊,明明一路顺风顺水,怎可能有狼狈的时候?
他只道自己是要见叶深了,便想起了朝灵鹿,所以才会莫名感伤。
许是我想多了吧。
谢迟的眼有点热,他安慰着自己,转头却在心里祈求着神佛,能收回他之前的无知戏言——
脾气软点也没关系,他只希望那人能一直平和无忧,不遇风浪。
第二日,晨钟作响,厚重的钟声回荡在云雾缭绕的群峰之间,它荡开微云,让因势而建的三千佛殿沐浴在曦光之下。
弟子陆陆续续前往前山燃香诵佛,明日还是佛恩寺功德铭的开碑大典,内山值守的僧人也早早去了那里帮忙,于是,整个内山都少闻人声,喻见寒与谢迟一路走来,几乎畅通无阻。
“内山防守极松,寻常旅人进不得此处,早在外殿便被拦了下来。这里住的都是佛恩寺的长老尊者,倒也无人敢来此地闹事。”
“今日他们便能见识了。”谢迟难得勾起嘴角,接了一句玩笑。
他的心情并非表面那样平静,反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咸苦涩的滋味一齐涌来。
“到了。”喻见寒停住了脚步,他抬头看向那块红漆金字的牌匾。
上书——敛心殿。
这是一处偏殿,周围寂寥无人,除去百级白阶外,再没有任何多余的草木装饰。也是,佛恩寺怎么给一个囚徒好待遇?
只是谢迟有一点想不通,他仔细观察过了,敛心殿外没有丝毫的灵气波动,也没有任何警示或是囚禁的阵法,难道他们如此放心叶深,让这个不安分的剑修一个人待着?
喻见寒在确定四周无异后,与谢迟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警惕起来,缓步走上了阶梯。
厚重的木门吱呀开启,一种清幽宁雅的檀香气味扑面而来,大殿昏暗,白昼似乎并不钟情于这里,阳光就止步于门槛外,再不逾越半步。
整个大殿里燃满了烛火,照出一种昏黄沉闷的氛围。
“何人?”一声沙哑的问句从内殿传来,随即哗啦的锁链声作响,一人拖着迟缓的脚步缓缓走来。
玄铁的铁链落在地上,发出金属与地面的摩擦声,在窸窸窣窣的响动声中,谢迟他们终于见到了来人的全貌。
那是一个瘦削单薄的男人,他简单地束发,身上只有一件素白的衣衫,腰间配着一把空剑鞘。
那人手上还拿着点灯的信香,看了一眼来人后,他走到了跟前的桌案前,掐灭了燃着的香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来客入座。
喻见寒与谢迟也没有多加寒暄,顺着他的意思径直坐了下来。
这大概就是云渺州叶深了。
谢迟的目光不落痕迹地扫过地上的锁链,只见那三指粗的铁链,一头锁在男人的左脚脚踝之上,另一头则没入后殿之中。
佛恩寺还真是,佛恩浩荡啊。
他嘲讽地勾起嘴角——难怪他们不曾派人把守敛心殿,钉入锁魂钉还不够,他们甚至还用上玄铁链来锁人。
单看这锁链的长度,怕是被囚之人连殿门都触碰不到。
男人却像毫不在意一般,他形容略显憔悴枯槁,但衣着简素整齐。他撩开锁链,艰难地缓身坐下,哪怕琵琶骨被钉入了三寸的锁魂钉,他依然将脊背挺得笔直。
“不知二位为何而来?”男人取了瓷壶,往他们的杯中缓缓斟茶。
“朝灵鹿让我们来的。”
那人手一哆嗦,他像是被定住了一般,怔愣在原地,直到茶水淅淅沥沥地淌出杯中许久,他才缓缓抬头:“谁?”
他哑着声音,难以置信地再问了一遍:“谁让你们来的?”
谢迟将装着迟微笛的木盒拿上桌案,递给了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紫训山的事情都解决了,他也走了。”
叶深苍白的唇在颤抖着,时隔百年,他终于又重新见到了它,原本还以为,这辈子都再见无期了,……
他一遍遍抚摸着盒上的木纹,一滴泪便坠了下来。
“终于,解脱了啊。”
他明明在落泪,但声音里却带着释然的笑。
“你们见到了他?可是怎么可能,他不是……”叶深又皱起了眉,他结结巴巴地重复着,眼中全然是不敢相信。
“迟微笛里,封存着他的一缕灵智。”尽管很残忍,但谢迟不想瞒住面前之人,他垂眸轻声道,“他放心不下你们,便想回来再看一眼。”
谁知道,只这一眼,便让他永世不得安息。
“那得……”
叶深将自己的手掌覆盖上冰冷的木盒,他终于不堪重负地弯下腰,将头抵了上去,几乎颤抖到说不出话,“那得多疼啊。”
谢迟沉默下来,他与喻见寒对视一眼,给那人留下了足够的安静空间。
许久,叶深终于平静下来了,他红着眼眶,强撑着起身,向面前两人行了一个大礼:“多谢二位道友,多谢……”
千恩万谢,不足以一言道尽。
他颤声拱手道:“还不知二位道友名讳,多有失礼。”
“唤我谢迟就好。”谢迟虚虚扶了他一把,引他重新入座。
喻见寒微微颔首:“喻见寒。”
叶深却是笑了起来,他肯定道:“九州剑尊,喻见寒。”
“不敢当。”喻见寒垂眸拱手,认真道。
谢迟终于让话头重归正题,他向叶深解释此行来意:“我们此次前来,是因为他有两个愿望,一是把冤案公之于众,另一个,则是完成你的心愿。”
“只是揭开真相吗?”叶深喃喃道,“他果然还是心软……”
两百多年了,他从未向别人倾诉过自己的悔恨,任由那些伤口在心中溃烂。如今,他终于能亲手将腐化的创伤剖出,捧出那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
他看向谢迟,缓声道:“当年灵鹿跳下熔炉的时候,我还在后头殿后,我本以为他们能先逃出去的……可没想到,还是来晚了一步。”
若是当年我在,或是再早来片刻,跳下深渊熔炉的就不会是他,朝氏一族更不会遭此横祸。
“后来,我并没有察觉他们做的那些事,等知道的时候,已经为时晚矣了。”
叶深垂眸,他摩挲着木盒,声音有些疲惫沙哑:“我没能救下灵鹿,也没能救下他的弟弟,他的族人。可我一直都想不通,怎么会这样?”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朝灵鹿做错了什么?朝氏一族,又做错了什么?
可是,没有人能回答他。
而在他问出这个问题后,换来的却是道途断绝,三寸的入骨之钉,与那长达百年的监禁。
“不知叶道友有何愿望,只要我们能办到,一定倾力相助。”
叶深注视着木盒上微微磨损的花鸟纹,他想,今日定是个晴朗天,林间鸟飞鹿鸣,花叶繁盛。
他抬头笑着问道:“谢道友可有办法,让我重新拿剑?”
沉默片刻,谢迟道:“有。”
“可战九宗?”
谢迟注视着那人眸中的平静,只觉得喉咙发紧,一颗心不住地下沉。
他垂眸,还是艰难地开口了:“可。”
“那就麻烦谢道友了。”
谢迟却是攥紧了拳,他咬牙道:“心魔入体,便等同于入魔,你的实力会急速拔高,但这是以透支生命为代价的,这不是在救你,你会死的。”
叶深却像是早有所料,他毫不在意地缓声笑道:“谢道友不是说,灵鹿的愿望是完成我的愿望吗。”
“他知道你会死吗?”
叶深注视着他的眼睛:“他知道这两百年来,我生不如死。”
他起身伏地叩首,言辞决绝恳切:“劳烦谢道友了。”
平生只愿再持剑,求公道,虽死无憾。
*
谁都不曾发觉,忙碌的佛恩寺最偏僻的一角里,魔息如深海般翻涌澎湃着。
潮海起落,终归平静。
终于,树梢的一片翠叶无风自落,似乎在预兆着什么事情的发生,与不可挽回。
身形枯槁的剑修,终于一把推开了紧闭百年的牢笼,他手中只有一把魔气萦绕的断剑,周身也是深渊般阴冷的气息。
“若一切可以重来,我希望,我们不曾走出迟微谷。”
在踏出囚笼的那一刻,叶深闭上了眼睛,他咽下了眸中的泪光,却是伸手握住了一缕温暖的阳光。
今日,果真是个晴朗天。
但那一刻,凉风为他牵起衣袂,吹散了所有阴霾,而日光为他披上战袍,盼他烧尽一切污浊。
他便是全天下最干净的存在。
是最赤忱的,铮铮利刃。
“这是最好的结果了,有些事情,只能他们亲手了断。”喻见寒看向殿外渐行渐远的身影,轻声叹息。
“想必朝道友也是这样想的。”他的目光有些渺远,似乎隔着漫长时空,回忆起了什么,“他们其实,早就选定了结局……”
*
“你想忘记这一切吗?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是灵鹿让你问的?”叶深了然笑道。
没有记忆,就不会痛苦。
没有痛苦,就能继续前进。
他笑着缓缓摆手道:“我的忘记,并不能消除世人心中的罪恶。所以,就让我清醒地看着这世间吧。”
不愚昧,不混沌。
让我继续清醒而痛苦地活着。
“喻道友,会有这一天的吧。”
阳光驱散阴霾,冤者昭雪,恶者得报。
“会的。”那人答道。
“那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呢?”
“等待。”喻见寒抿了一口茶,缓声道,“漫长的等待。”
叶深笑了起来:“甚好。”
他看向了紧闭的红木殿门,眸光在烛火映射中摇曳生辉:“那日,定是个晴朗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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