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圣”的标签,牢牢粘在了林予安身上。它不再仅仅是一个绰号,而成了一种无形的枷锁,一种他人避之不及的“瘟疫”。
在C区这片拥挤的棚户丛林里,他成了最边缘的那一抹阴影。
他依旧蜷缩在“新丁”棚那个最阴暗的角落。编号“47”的塑料牌冰冷地贴在胸口,毯子早已脏污得看不出原色,却依旧是他唯一能汲取微弱安全感的壳。
棚友们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或者说,习惯了他的不存在。没人会主动靠近他,递东西时会刻意伸长手臂,避免接触。吃饭时,他会等到所有人都拿完,才像幽灵一样无声地飘过去,拿走自己那份微薄得可怜的食物。他默默地端回角落,小口小口地吞咽,仿佛在完成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训练是逃不掉的。每当尖锐的集合哨声响起,林予安的身体就会本能地僵硬一下。他沉默地随着人流来到那片沙砾遍布、铁丝网环绕的“操场”。
跑步,是他永远无法逾越的噩梦。每一次抬腿都像拖着千斤重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撕裂般的灼痛。他永远落在最后,像一只随时会散架的木偶。教官的怒吼和短棍的破空声是催命的鼓点,其他孩子毫不掩饰的嘲笑和奚落是刺耳的伴奏。
摔倒,成了常态。沙砾嵌入皮肉的疼痛也变得麻木。他只是默默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无视伤口渗出的血丝,继续艰难地挪动脚步。教官早已放弃对他有任何期待,只要他不挡路,就任他在队伍末尾挣扎。偶尔摔得狠了,被呵斥到一边去“别碍事”,对他而言反而是一种短暂的解脱。
他靠着冰冷的铁丝网坐下,听着网外令人心悸的嘶吼,望着远处荒芜的废墟轮廓,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飘离了这具承受着无尽羞辱的躯壳。
训练结束,拖着疲惫疼痛的身体回到棚户区,才是他一天中真正“开始”的时候。
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暂时隔绝那些目光、那些议论的地方。C区深处,靠近最外围铁丝网的地方,有一个废弃的物资仓库。仓库早已被搬空,只剩下一些锈蚀的货架和厚厚的积灰。屋顶破了好几个大洞,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这里阴暗潮湿、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铁锈气味,比“新丁”棚更加破败,却也更加安静。没人愿意来这里,除了偶尔巡逻的管理员会敷衍地扫一眼。所以对林予安来说,这里是难得的“净土”。
他每天都会偷偷溜到这里。
仓库中央有一小片相对干净的空地。林予安会在这里,开始他一天中唯一的“日课”。
他脱下那件同样脏污破烂的外套,露出瘦骨嶙峋的上身。肋骨清晰可见,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他站定,深吸一口气——尽管吸进去的只是带着霉味的浊气。然后,他开始模仿记忆中,很久很久以前,在爸爸妈妈还没离开的那个世界,他在一个老旧电视机里看到过的画面。
那是一部色彩失真的武侠片。里面的侠客,白衣飘飘,动作潇洒利落,一拳一脚都带着开碑裂石的力量。他们能飞檐走壁,能击倒坏人,能保护弱小……
林予安不知道那些动作叫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发力。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记忆中那些模糊的招式影子。
他扎下一个极其不稳的“马步”,两条细瘦的腿因为虚弱而不住颤抖。然后,他挥拳,小小的拳头软绵绵地击出,带着认真。收拳,再出拳!动作缓慢、毫无力量感,甚至因为身体虚弱而摇摇晃晃。
“嘿…哈…” 他口中发出微弱的气声,试图给自己一点气势。但这声音在空旷破败的仓库里,显得那么微弱而可笑,很快就被淹没在死寂之中。
踢腿。他努力想把腿抬高,但僵硬无力的肌肉只能让他的脚勉强离地几寸,动作变形得像抽筋。
转身。重心不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扶住旁边锈蚀的货架,稳住身体,手上沾满了红色的铁锈粉末。他毫不在意,只是甩甩手,眼神里闪过一丝挫败,但很快又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取代。
再来!
扎马,出拳,踢腿,转身……一遍又一遍。汗水很快浸湿了他额前枯黄的头发,顺着瘦削的脸颊滑落,流进眼睛里带来刺痛,混合着仓库的灰尘,在他脸上留下脏污的痕迹。他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部生疼。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体力极差,没练多久就头晕眼花,手脚发软。
但他没有停下。
摔倒?那就爬起来!动作错了?那就再来一次!手臂酸得抬不起来?那就咬着牙,用意志力驱动那具不听话的身体!
仓库里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以及身体撞击空气发出的微弱风声。破洞漏下的天光,像舞台上的追光灯,落在他这个孤独而执拗的“演员”身上,映照着他眼中那两簇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苗——那是复仇的火焰,对象是门外嘶吼的怪物。
汗水流进膝盖和手掌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沙砾摩擦般的刺痛。他疼得龇牙咧嘴,动作变得更加扭曲,却依然不肯停止。仿佛只有在这种近乎自虐的练习中,他才能短暂地忘记仓库里的绝望,忘记避难点的冰冷,忘记“霉圣”的屈辱,找回一点点对命运的掌控感——哪怕这掌控感是如此虚幻。
练到精疲力竭,再也抬不起一根手指,林予安才会瘫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胸膛剧烈起伏,汗水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望着仓库破洞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放空。身体是极度的疲惫和疼痛,但心里似乎被这剧烈的运动短暂地灼烧过,留下了一丝微弱的余温。
休息够了,他会爬起来,走向仓库另一个角落。
那里堆着一些被遗弃的杂物,大多是破损的木板、生锈的零件和一些看不出用途的破烂。但林予安的目光,却总是落在一堆散,发着霉味的废纸堆上。那是他无意中发现的“宝藏”。
他小心翼翼地蹲下,从那堆散发着异味的废纸中,抽出一本。封面早已破烂不堪,甚至缺失了大半,露出里面同样泛黄发脆的书页。书名?作者?早已无从知晓。书页粘连在一起,字迹模糊不清,有些地方还被霉菌侵蚀出丑陋的斑点。
但他不在乎。
他用脏污的手指,近乎虔诚地翻开那脆弱不堪的书页。纸张发出轻微的声音。
他开始阅读。
很多字他不认识。句子也常常读得磕磕绊绊,前言不搭后语。故事更是支离破碎,难以理解。但这并不妨碍他沉浸其中。
当目光落在那一个个或清晰或模糊的方块字上时,仓库的霉味、铁丝网的冰冷、身体的疼痛……仿佛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开了。
书页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虽然破碎,虽然模糊,但那里有阳光明媚的花园,有欢声笑语的人群,有色彩斑斓的图画,有他无法理解却莫名感到宁静的句子……那里没有青灰色的皮肤和翻白的眼球,没有冰冷的铁网和泥泞的地面,没有刺耳的哨声和恶毒的嘲笑。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用指尖轻轻拂过那些模糊的字迹,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那个温暖安全的旧世界。他读得很慢,很吃力,眉头会因为不认识的字而紧紧皱起,嘴唇无声地翕动着,试图拼读出音节。有时,一个稍微完整些的句子闯入眼帘,他会反复咀嚼,试图理解其中的意思,尽管常常徒劳无功。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过程本身。这破败的书页,成了他精神上最后的避难所。在这里,他不是“47号”,不是“霉圣”,不是角落里无人问津的影子。他只是一个试图在文字迷宫中寻找出路的孩子。他的眼神不再是空洞麻木的,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
时间在书页的翻动中悄然流逝。破洞外的光线逐渐暗淡,仓库里的阴影越来越浓重。
直到光线微弱到再也看不清字迹,林予安才会恋恋不舍地合上那本破烂的书——动作依旧小心翼翼。
他将它放回那堆“宝藏”的最上面,用几块破木板仔细地盖好。
然后,他拖着更加疲惫的身体——悄无声息地离开这座废弃的仓库,像一道真正的影子,溜回那个属于“47号”和“霉圣”的阴暗角落。
棚户区已笼罩在昏沉的暮色里。炊烟和更浓重的垃圾腐臭弥漫在空气中。人们麻木地穿梭着,为一点点生存资源奔忙或争吵。
林予安蜷缩回自己的角落,裹紧那条破毯子。练功带来的肌肉酸痛和阅读后的精神疲惫交织在一起。胃里空荡荡的,饥饿感像钝刀子割肉。但他似乎习惯了。
他闭上眼睛。
脑海里不再是父母最后诀别的画面,不再是仓库里的死寂,不再是“霉圣”的哄笑和摔倒的沙砾疼痛。
取而代之的,是白日里他笨拙挥出的拳头,是书页上那些模糊却让他感到一丝宁静的字迹。
废弃仓库里的“功夫梦”和“书页间的避难所”,成了他在这座铁网围成的绝望之城里,属于他自己的仪式。它们无法改变他“霉圣”的处境,无法驱散周围的冷漠和恶意,甚至无法真正填饱他的肚子。
但它们给了他一个理由,一个在日复一日的羞辱、饥饿和绝望中,依旧能支撑着这具小小的躯壳,在第二天黎明哨声响起时,再次睁开空洞眼睛的理由。
哪怕这理由,微弱得像风中残烛,虚幻得像一场自欺欺人的梦。
夜色深沉,棚户区鼾声四起。角落里,林予安瘦小的身体在毯子下微微起伏。呼吸微弱而均匀。也许,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梦境深处,他真的成了那个拳脚生风、能保护一切的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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