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顾白色衣裳染作全红,翻身下树,踉跄几步,为忍住丢脸的痛呼而咬出脸颊上的青筋。
漆黑阔刀嗡鸣,涌现主人的气息,丝丝绵绵地勾绕住她的手臂,乃至指缝,温柔得甚有诱惑之意。
她慢慢忆起那位男子的脸。
刀如其人。
许是这片刻疲惫至极的松懈,手腕陡然被鬼气生生圈紧,紧到指尖近乎憋成蓝色,而另几缕不怀好意地要钻入她的经脉中——意欲鸠占鹊巢。
她不为所动。
没得到臆想中的负面情绪,鬼气不满地舔舐她的指腹与掌心,妄以冰凉的温度刺激她的恐惧。
她屏息敛声,观察现状,调动仅存的仙力抵御。待绝大多数阴森森的黑雾冒头,情况急转直下,阔刀百般抗拒可被她硬拔出,将手掌与鬼气源头同时斩断。
「嘁。」
刀魂连续刀主灵识,这道声音软了许多,末尾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本源显然被伤得不轻。
“方才是天尊出手吧。”那声势浩大的雷击,气息有些熟悉,她边止血边说道,“你追杀真君,天尊也在追杀你,料到无法取胜便打算偷梁换柱,借我的皮囊活下去?”
他沉默片刻,再出声时更虚弱了。
「仙君禀赋刚烈,我左右不亏。」
她抱起阔刀,枯竭的仙脉缓缓流淌,忍痛逼出杀气毕露的鬼气,“等我回来。”
「仙君……」
他委屈地含低音调。
「无论初衷好坏,最终是我没能杀你,却带你远离了虚无战火,能否给个折中的法子?」
她无动于衷,“不需要,等我回来。”
真是一如既往的冷酷。
挺过重重雷击,他收敛呼吸,胡乱走了几步,四周毫无退路,只得散架般瘫倒,任凭发丝倾灌皮肤,意识于无尽幽黑中窥见破碎血光。
吉光片羽的碎景铺陈开来。
……
从有记忆起,他就是万鬼之上的鬼将军,鬼界是生养他的家乡,鬼帝是他臣服的君主。
摒弃良性,狼顾鸱跱,是为厉鬼一脉。
厉鬼生于血孽,血孽诞于屠戮。
厉鬼间的屠戮则为养蛊。
历任将军都是蛊,在厮杀中燃烧殆尽,不得解脱地作为厉鬼参与下一次角逐,其中不乏鞠躬尽瘁,战功赫赫的“看门犬”,偏偏是他赢了。
表现好时,地渊是他任职看守的禁地;表现差时,日日冲刷的死水让伤口迟迟无法愈合,鬼帝的鞭子发出破空之声,抽在他身上,就像一堵沉重但空心的墙。
他肯定恨过,脑海中许多个凄厉的怒音一齐喊道“杀了他们”,可惜挣脱不了锁链,他耗尽气力,反应过来时早度过了最愤怒的时刻,他突然什么都恨不起来了。
鬼帝令他断了七情六欲,独记得没由来的恨,就像话本里众叛亲离,要多凄惨有多凄惨,青葱年华到头只落得个“无辜可怜”的冤魂女鬼,死后将成为无解的存在。
“这个不行。”
“为什么?”
“食欲。酸甜苦辣咸。”他想了想,给出一个荒唐的理由,“人间百味,我一个都没尝过。太早了。”
鬼帝没去追究是哪位鬼差透露了鬼将不应该知道的事情,兴许摸清了底线,兴许女娲坐镇,仙鬼两族维持虚假的和平,她允许他偶尔离开鬼界。
启程时脚腕上还套着吱吱作响的铁链子,他在地上沐浴太阳,地下十八层常是暗的,链子埋向那里。
浊界翩翩瑰丽颜色,他不屑于伪装,可凡人害怕直视他的眼睛,良善的小孩子会关怀他是否生病,往他手心里悄悄塞铜钱,惊他体寒至此,说什么都拉着往医馆走。
他惯擅杀伐,却对这些庸俗徒孙无可奈何。
更有奇葩起了与他称兄道弟的心思,问他姓甚名谁,彼时他第一次被烈酒呛得脾脏难受,“……名字?”
“没有名,姓总有的吧?”
他抱着酒坛歪头,好笑道:“都没有呀。”
好汉权当他醉酒仍抹不开面子,拍案道虽然话本里的角儿都是顾萧裴温阮祝夏陆之流,但王李吴刘张天下为家啊兄弟,祖籍呢、家住何处呢、兄弟姐妹呢、生辰八字呢兄弟,问到最后他都怀疑将被拐去了,反指着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说道:“你何不问问这位姑娘?”
在场一男一女同时愣住。
“哥们,”好汉摸摸鼻子,“你后面没有人啊?”
女子回头,直直盯着他,要将他骨头洞穿似的。
她眉峰有粒鲜红的朱砂痣,左眼下也散着两颗,睫毛上挑而颀长,眸子很锋利,犹如**的刃,望得千万心思昭然若揭,嘴唇干燥,肉色寥寥,欲说还休。
他喝了口酒,“原来我醉了。”
这么算,他第一次见到仙族的灵体,色淡似镀银,恰似割舍了七情六欲的无聊模样。
灵体离身出行,要么濒死,要么自愿,这位仙君是哪种情况呢,但两种都很危险。
拜别好汉,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女子没有回头,他也没有停下,他看她目光刚融进铺子,便走马观花地流到别处,淅淅沥沥洒至四面八方。
他明白了,他们都是第一次造访浊界。
“这里很美吧?”
女子唰地转过身子,先往自己左右两边看了看,确定是问自己的,才警惕道:“你跟踪我?”
五感迟钝。错了,这不是灵体,而类于镜面投射。
某种窥探媒介吗?
他边琢磨边点头。
她呼吸一滞,暂且没有计较,“为什么看得见我?”
“不知道。”他说。
“不要站我后面。”她说。
“但我不想走前面。”
女子呼吸又一滞,“你,”指了指并肩的位置,“站在这里跟踪我。”
他走上前,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姑娘不觉得很危险吗?”他本意指暴露于人间的“她”,话在喉头滚了又滚,眯起眼,故意含糊不清。
没准能套点话呢。
比如这个新奇的玩意儿是否有护体金身?
若是死在这里,灵魂也会受伤吗?
“我受过重伤,大概清楚分寸。”女子说,“这个距离,哪怕再近一点,我都是安全的。”
听起来不容置疑,该说她天真,还是阅历太少?
他张了张嘴,往她那边挪近一点。
“猜到我的身份了吧。”
女子点点头。
“仙君,不提防?”
走贩扛着一大束糖葫芦路过,那鲜艳的果子外裹着微黄的透明糖浆,孩子们排队递上铜板。
她看了许久,才说:“你没惹我。”
这下他认为她很善良了,“我请你。”
“无功不受禄。”
他笑,“小古板。”仗着身高臂长摘得上方的一根最饱满的,几个铜钱被弹进走贩手里,他在她面前晃晃。
女子的眼珠不受控制地跟着转了转,硬逼着自己恢复理智,不近人情道:“你要交换什么?”
他没什么想要的,或许凡人眼里的他正是个与空气谈笑风生的疯子。可她不近人情,他便要这个人情。
“希望仙君以后记得我。”
他递过糖葫芦。
女子试探走近,糖葫芦径直穿过掌心,掉在地上,糖浆滚满了脏兮兮的尘垢。
果然是投影。他想。“可惜无缘。”弯腰捡起来,吹吹上面的灰,他不嫌弃地咬了一口。
其实跟孟婆汤一样,他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口腔乃至喉管里只有烈酒烧灼的疼痛,嚼碎了嚼软了黏糊糊的。
她观察糖葫芦,“这个是什么味道?”
他瞥着孩子们垂涎欲滴的表情,摁着一个小不点的头将人摸近来,“我没钱吃饭了,这个是什么味道?”
小不点说:“甜丝丝,酸溜溜的!”
人走后,他看她,她说:“记住了。”
言简意赅引得浮想联翩。他端得楚楚无辜,笑眯眯的眼睬却很勾魂,“记住了?”背手结剑诀印,黑雾化针瞄准女子颈侧死穴——试一试最初的猜想吧。
她说:“糖葫芦和你。”
“哈?”
她认真道:“你们都有很漂亮的红色。”
一口气叹出来,他松开结印,哭笑不得,“多谢抬爱。”
凡人年岁于他们而言不满三月,相识随缘,一个不介意身后跟了条尾巴,一个盈腔好奇无处安放。两人走到了夏末秋初,藤上结出紫盈盈的葡萄,被路过的男子摘下一粒,抛了抛,想道,这也不像她的眼睛。
摆舟横渡江河。
她立于船头,他坐于船尾,如一张摇摇晃晃的葡萄叶子。仙君大抵不想知道他起了几次杀心后又没有下手。他们相安无事地结伴渡过寒冬,船停了。
船夫刚吊起嗓子吆喝,回头见头尾皆空。
浮萍再起江畔,正是游子不告而别的时季。
……
他撩起及腰的长发,从肩膀处开始割,抛进忘川,化为河畔的草,桥底浮现桥上孟婆的倒影。
她的声音不怒自威,“这趟好像去了很久?”
他单膝跪地,“属下归心似箭。”
鬼帝扬长而去,他跟随之坠入地渊。
可当熟悉的机关启动,齿轮嘎吱嘎吱相互咬合,铁链嵌入肌肤时,他的笑容蓦地褪色了。鬼帝甩出长鞭,抽在身上,他忍不住蹙眉,身形稍佝偻些,又被锁链拔直了。
熟悉变得陌生,疼痛扩大上百倍,他有些承受不住,鞭子数十次如爆雷砸向他,裂开九曲十八弯的沟壑。
冷硬的握把直捅进伤痕深处,碾磨抽搦的皮肉。
“将军,为何不听话?”
他挪开神情涣散的脸,“我在人间遇见了仙族子嗣。”
“杀掉了?”
“那不是真身,”他低下头,“缔造此物绝非易事。”
“金乌的手笔?但他素来醉心修行,这是做甚。”鬼帝托腮,愈发阴鸷,“大鸟捕蛇啊。果然比我更早谋划,莫非又想杀我个措手不及?我没精力再陪他演戏了。”
死水灌涨,链条绷而复松。
待鬼帝离开,他才重重咳嗽,垂下头颅假寐。
不知多久,链条松而复绷。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没那么雅观了,略显狼狈,这是个不小的打击,好在小仙君貌似比自己更慌乱。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
真不怕死。
冰凉的液体滴在脸上,他眯着眼缝,昏乱中触目皆是散沙般的漆黑,嗅不出什么。
凭借本能,他猜这是刀尖的血。
他抬手握住悬在眼前的阴影,不知不觉竟已抵在鼻尖,刃处有一小块浮雕,是他的刀。
他用尽力气将其压入掌心皮肉之中,险险贯穿。
手却被震刀立即甩开,血珠四溅。
“你躲的真不是地方。”
果真是她,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挺辛苦的吧。”保持抬起手臂的僵硬姿势,他不再想说些威慑的话语,“这个伤,还你的。”
她一声不吭,然而呼吸很急促。
他不可理喻,无理取闹地说:“仙君,我错了。”
仙君似乎生气了,骂了他一句混账。
4.11:修文。
想写出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觉,但俩孩子好像都不是真人君子,算了,不为难自己[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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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无名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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