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何时塞来的，他记得不真切，过往每个使两人贴近且足以致命的瞬间都有可能。这绣线针脚灵活，不似造成困厄的诅咒，倒像在炫耀法术的精进。原来是这小仙君履行诺言，暗暗送他个名字来了。
银辉无所保留倾泻于眉梢，他的神情隐晦不明。
朝夕。
下次若被问到，就说我叫朝夕。
“大人，时辰到了。”
负责接应的白无常见缝插针地提醒，它身形瘦长，颧骨高耸，脖子纤细，鬼将军两个手指就能折断，但在人间逗留数日的他将充耳不闻发挥到极致，玩弄一个破破烂烂的草帽，脸颊肌肉拧动地微笑，草帽更破了，像是咬牙的同时把草也嚼烂了——他笑了笑。
他忽然恹恹地说过来一个陪我玩玩。
黑无常侧身挡在白无常身前，说属下陪您。
他捏住黑无常的后脖颈，猛用力逼得它后仰，吭哧吭哧呼吸，断臂处缠着的符纸抖得像风中蝶翼。将军正贪婪地盯着自己，它努力挤出更多的惧意，可也免不了因窒息的下意识挣扎，面色灰败。
白无常深吸一口气，“大人……”
他松手，进而安慰似的揉揉黑无常脑袋，轻哼着背手行于前，步履轻快，晃动间过长的发丝绕上剑鞘，剑穗是方才系成酢浆草结的发带。
印象中，这剑娇生惯养，没吃过血。
鬼差面面相觑，才急着跟上去。
此地有名，曰“埋骨见鹿”，是失守的疆域，前朝的英雄冢，离魂受执念所困迟迟不愿离去，乃入鬼道威慑人间。
朝夕在这片深灰色的土地前驻足，蚂蚁遭了殃，蜈蚣逃不开，到处躺着烧得皮开肉绽的鸟兽。
白无常双手捧上烧焦的旗子，“大人，此地应为往期仙修考核之处。据离魂所述，仙修不敌鬼魄，大败而归。”
“仙族的孩子们争强，”朝夕说，“在人间的追随者也这般好斗，真闹得上下不得安宁。”
黑无常说：“属下自请去解决他们。”
朝夕问：“你受伤了怎么办？”
黑无常古怪地瞥着他，正正好随他目光发现蒙昧离魂抚摸着白无常冰冷的脸，连忙推开它，手腕一转一扯，勾魂锁的一端已然套住，离魂刚要挣扎便被反应过来的白无常携哭丧棒猛击，呆滞了，于是乖乖被纳进法器。
“是了，”朝夕夸赞道，“你们该做的是把离家的、想回家的孩子劝回家去，而非打打杀杀。我们回家吧。”
见鹿林葬骨甚多，肃杀鬼气未退昔时硝烟，轻而易举催动黑白无常以指尖血涂抹的法阵。
七月半，鬼门开。
黑无常捡起纷纷落下的纸钱作符纸用。
万万离魂与湖面上惦念的荷花灯顺着檀香流水一泻千里，砰地堕入极黑，不见天日，圈圈跳动的蓝焰难照清更深处，悲恸的哭声穿透耳膜——与拜织女的乞巧节大相径庭，当他踩碎一块骨骼时，周围死寂，唯有忘川声。
“虚无战况紧急，鬼士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大人恕我等失礼。”回音辜负了白无常的谦卑，反反复复地袭来的“失礼”二字，令朝夕失笑，“如今哪方占上风？”
“金乌。”
自界碑传来的声线太尖，渗出点冷森森的血腥，激得黑白无常跪下磕头，怯怯道：“参见帝君。”
鬼帝着装肃穆，披血而来，饱经杀伐的眸子浓稠到发黑，她挥手驱散无常鬼，对他说：“金乌私降天雷至今，我道将军或许不幸战死。既不打算回来又何必回来？”
“养伤有所耽搁，”他低垂眉眼，“归心似箭。”
鬼帝幻出沉重的铁链，他配合地趔趄几步跪下，双手撑地，黑发遮住半张脸，脚腕被勒脱了血色。
“哈。”鬼帝问，“你的刀呢？”
“换掉了。”
“将军——明知那是寻找阴阳珠华的线索。”
“它不在人间。”
“磨蹭这么久才回来，是认认真真地找了，还是欺骗自己说为完成我的任务努力过了？”鬼帝说，“阴阳珠华诞于三界之外，天生承载神力，必壮己方，你拿什么换？”
“仙族有个后生的命数很有意思，过刚易折，必受心魔所困……”他咳嗽道，“鬼刀予她弃身可能，我换的就是这个可能。”话音未落，鬼帝怒极反笑，干脆顺着他的想法讥讽起来，“自以为是！你打算如何策反她，威逼利诱还是美人计？若不着相，我夸她道心稳固，但成了又如何，生是仙族的一条狗，安敢猎金乌？”
朝夕低着头，“意气用事，大错在我。若不成，不需要那把刀，属下即弃之物，便替帝君陪天尊一战。”
鬼帝似被羞辱，“我与金乌轮不到你插手。”
“帝君常言，厉鬼一脉只需以恨为筹码，就能展现出极致的力量。若不成，不正是试试的好时机？”
损耗过大，魂魄泯灭，日后无缘入蛊池复生罢了，他是难得保留自我意识的鬼将军，鬼将军不见得非得是他。
“说说看，你到底怎么想的？”
“龙凤，诰华，云坤三位真君皆已伏诛，仙族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仅剩毕方真君。”他的声线陡然低沉，“他们心高气傲，追求自我纯粹，可属下想试试两族是否壁垒分明。”
“传出去得笑话将军尽逮着小辈欺负。”她的脸色好转些许，“那后生，和你当年没杀掉的那个莫不是同一人？”
朝夕说：“瞒不过您。”
鬼帝说：“将军破戒了？”
“未曾。”他说，“属下以性命担保。”
鬼帝对他破破烂烂的命没有任何兴趣，只当作一把趁手锋利的工具，“赌她仙途可期，还是赌她甘愿放弃？”
她徐徐的呢喃有时候不像对着他说的。
朝夕等了一会儿，“属下还有一事禀报。”
……
鬼帝的宫殿不像宫殿，她在浊界未设供奉，结缘者寥寥，宣示威严的高椅装饰也寥寥。
她坐着，与浊界同生，司轮回的冥府之主跪趴在她腿上，舌尖刺着红珠，光裸脊背一尘不染，动则叮当响，穿了跟没穿一样。
“天帝为龙凤之死暴怒不已，强征修者天雷，必遭神通反噬；人皇说浊界因战乱死伤甚众，是时候休养生息了。”
鬼帝觉得无趣。
冥府之主轻捶她的膝盖，“说到人皇，据说他近来或与浊界仙修有接触。”
“他当我不知道，我当然知道。爱扎哪扎哪，撑死个墙头草。”鬼帝换了条腿翘着，冷静下来。她不得不服在他铁血镇压下的仙族个个骁勇善战，屡借开战从她腰包里捞好处。虽说有她在一天，仙帝便决定不了鬼族生死，但今日割一城，明日割十城，明日不知何时来，令她不得安寝。
她竟有点想见见将军口中的仙族后生了。
朝夕一瘸一拐地回来。他在鬼界有个小屋子，地基到屋檐都是按着话本子上的说法搭的，一点儿不牢固，所幸自己不久待，也没谁敢走近，外头看很不错。
里面是空的，没有板凳和床铺，没有一壶酒。
酒的气味格外特别，越烈的越特别，尝起来烧灼食道与肠胃的痛感就像他有了味觉。
白无常紧张地跟他， “轮到属下讲故事了。”它用一本旧书盖住鼻梁以下，“大人现在想听吗？”
放空自我后，他迟钝地瞄它的脸，有点印象了。
他见过它们，记忆的锚点在于孟婆难看的脸色，那时汤被倒进忘川，后来这两个不愿转世的离魂被破例赐为鬼差。他在地渊受罚，行动不便，就令它们去人间打听些有趣的事情，它们想方设法淘了套话本子，可他不爱看书，它们就一回回地念给自己听。
“江湖传说是谁讲的？讲得很有本事，让我念念不忘。”
“黑色的。”
“你们是好朋友？”
它不理解，只道：“下一回是仙修的千机阁。”
“讲吧。”朝夕提起精神处理自己，卓绝的复原能力使得新生血肉寸寸裹住碎骨，得撕开伤疤抠挖，再将小腿布料拉紧，两只手都是鲜红的，甚至与它讨论剧情走向，“明明很向往姐姐在千机阁的生活，她为什么不走？”
“因为离开‘妈妈’，不知道去哪里？”白无常念完原文，试图从凡人的视角思考，但它是鬼，一头雾水。
“是被打怕了吧。”
朝夕将长发撩至肩后，“没有妈妈，哪有她存在的价值，忍耐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又说，“一定要走吗？”
白无常道：“再下一回，她就逃跑了，从遇见江湖大侠那回，她就开始准备了。”
“这无理取闹的江湖大侠是何人？”
白无常继续读：“那是她的敌人，也是恩人、友人，他让她明白为何要自由地活着。”
笑的表情如话本印刷的墨字，独停在一页纸上，朝夕扯开嘴角，红眸似悬停的句读。
再翻一页会是何种光景？
仙帝摔了书卷，哐哐当当地荡平桌面，血雨腥风于瞳底一闪而过，深吸口气，笑脸示意天皇入座，关于引星辰入阵之事，他们在蓬莱镜中私交颇密，做何事前互相都有商量，一个眼神就心知肚明了。
天皇如君子光风霁月，摇着羽扇抿唇，蹙眉频忍丧妻之痛，名义上仙帝于他有愧，语气和善慰道女娲走火入魔许久，彼时紧急未寻得两全之法，不得已而为之，百爪挠心、恨不得以头抢地偿还泪眼盈盈。
“闻尊者近臣亦战死局中，”天皇摇头，“感慨万千。”
提及真君，仙帝哭下两行泪，“从始至终，鬼族就是本座最大的隐患，私以为地皇入魔必与他们脱不开关系。”
天皇一边眼睫湿如落汤鸦羽，一边道：“人皇毕竟因断肠草死过一次，鬼族与他有重塑之恩，未免设防。”
仙帝煞有其事地点头，见到数不胜数的酒杯碎片，思及自己杀了不少侍女，称心如意的没有一个。要么话多要么不利索，他忍不住怀念那个畏罪潜逃的女仙，姿容才能并重谓为上品，她灵魂深处的烙印是他亲手烫上的，就像这满地碎片仍属于他的酒杯。
他满意地点头。
此战他先手出招瞒天过海，亦知鬼帝性子受到的限制只多不少。大道向自己倾斜，十拿九稳，仙帝坐等议和使者跪在他脚底。
鬼族使者许久未至。
天皇右眼狠狠地颤了颤，想打哈欠却碍于身份。
仙帝左袖一挥召出方寸蓬莱镜观察浊界景象，乌泱泱的黑烟，笑声被马蹄碾碎。
他看中的凡人过得如鱼得水。剩下的，传宗接代一百回也派不上用场，活得没滋没味，倒不如死了干净。
凭证信物被仙帝玩弄于指间，虚无处退下的伤兵带来新的捷报。接应者捏着鼻子推搡使者入正堂时，高挂着的被枭首的鬼兵尸体印入眼帘。
使者衣着毫无礼节式的点缀，堆叠的布料牢牢封住关节，乍看替代了护腕的存在，收紧的位置可见该瘦的地方陡崖般窄了下去，耸兀成一节节锋利的线条。
使者不恐惧不愤怒，也不在乎，他主动弯下腰说：“朝夕拜见天尊天皇。”
“鬼族果真别具一格。”仙帝嗅到憎恨的熟悉的气息，应激挥掌运出仙力，震碎信物的同时停于要害仅一指前，“你也这般生扛本座降下的天雷，为何不避？”
“生死小事，莫败坏大人的兴致。”
仙帝大笑，被讨好得彻底，对天皇说：“你且归去，本座与使者好生聊聊。”
天皇不明所以，捧着颗疑心被领出去，大门刚关朝夕眼皮一掀，抱臂道：“天尊好大的威风。”层层叠叠的迷音屏障罩上来，他肆无忌惮的调笑淹没在幻海。
仙帝压下眉宇间的寒霜，“远道而来，宾至如归，正事且放放，聊些家常话如何？”
朝夕不置可否。
仙帝敲了敲桌面，装点精美的宝匣内飞出一粒红珠，细看原裹着血淋淋的经脉，锵然落地之际一道灵识跃出，将画面放大数十倍。
受原主情绪所碍，记忆处处红雾，载录枯燥低微，千篇一律的生平旧事，并不完整，亮处常与一位女仙相存。
女仙叫从锦。
这是记忆中最为鲜明的锚点。
他借原主之眼旁观了一场又一场闹剧，她几乎每天都在打架，起初四肢着地，喉咙里低低地嘶吼，身上没有好肉，被打得头破血流得多，把别人打得头破血流也不算少，打人，被打，杀人，侥幸还没被杀。
后来学着有了人样，话也变少了，变干净了。
她将一朵花别在女仙的云鬓上，花香短暂冲淡了血色，却又被花香般浓稠馥郁的愤恨所替代。
她在那一天死去了。
……
“认识？”
“天尊的意思是，我该见过？”
仙帝说：“此人失踪后，巡回队六人全部失联。”
“六个？”朝夕说，“估计是我杀的。”
仙帝沉默一瞬，拊掌笑道：“活着就回来，死了便当学艺不精。仙族人才济济，谁都不是特别的。本座瞧那失踪者天赋不错，学得也杂，可逃了不就是背叛？”
朝夕想：哦，哼。
“我不想与天尊成家，快把正事提起来吧。”
“你我皆知悉局中残忍，本座自不愿增加无谓牺牲。”他话音一转，“仅论当下，贸然歇战易让骁勇善战的精锐们失了信心。于尔等，不战而平是福；于本座，却是亏欠啊。”
“天尊想要怎样的补偿？”
蓬莱殿内，迷音屏障无知无觉地激厚，压抑得有些喘不过气。仙帝在犹豫，斟酌，沉默。
往常是给秘法，他现在想要的更多。
他与天皇使了招调虎离山之计，让地皇在囹圄中死得轻松，待他扶持看重的仙修上位，下一个就是天皇。
“天尊仁慈，若暂无想法，您不如……”他指向小腿，仙帝瞧见足踝间绷紧的铁链，没有尽头地延伸，漫长地递来聒噪泣声，“除了帝君，只有您能做到。行行好，饶了我，放过我。”朝夕真情实意地露出一个如同雾里看花的笑，“在此之后的要求，我尽力为您实现。”
仙帝承认自己差点心动，想道这不仅填补了御卫真君的空白，还在鬼界埋下钉子，不坚固也无事，至少有一段时间是存在的。
仙帝说：“那你近来些。”
铁链上的符文他从未见过，值得深入索求，他斩断那段束缚，几册秘法如约到手，比心动来得更快的是杀招，直冲朝夕诸个死穴而去，实打实落在皮肉上时，他眼见使者面色霎时灰煞，来不及狂喜，喉头一甜却先喷出口血。
垂眸，手爪贯穿了自己的胸膛，截然不同的气息，猛烈到令他的护体金身下意识涌现。
朝夕小声嘀咕：“原来心脏不在这。”
秘法也不在这。
他怀疑自己听见了鬼帝阴恻恻的笑声。
与此同时红珠抖了抖，主动埋进朝夕的衣领，沾了十成十的烈血，迸溅而出的血滴随念动化作尖刺环绕仙帝周身，呜咽的雷声惊响，他趁乱撕下金乌一条胳膊。
迷音屏障溃败前忠诚地昧下暴怒的嚎叫。
等到最后一位御卫真君毕方得讯赶来，现场与她的脑海分不清哪边更狼藉，连忙唤帝侍女们前来收拾血污。
原本关闭的浊界通路被惨烈撞开。
毕方只能确定，使者比天尊伤重得多。
没有存稿的后果是我比更新提前一分钟知道剧情，不要考虑逻辑啦深夜码字不需要逻辑[摊手]
4.17：修文。
稍作铺垫[墨镜]
5.6：修文。
有个设定不重要，干脆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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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无所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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