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丽华老太太掰了块红方糖，放入了正在煲煮的绿豆汤里。豆子一颗颗翻滚，涌到了最上头，又沉了下去，几番上下，最后在热汤里滚出了绵纱，与糖水混在了一起。
她上下颠勺，小火烹煮，看着那逐渐变深的汤面。
许彩妮，许采薇......
彩妮才学了三年的二胡，可她昨天也是带了这么一煲绿豆甜汤到了培训室去，却看到了在单人教室里头教着小徒弟的人经不过哀求，给示范了一首高阶的《楚颂》。
一首下来，不光音准强，高音位处理也舒服得挑不出毛病，让人沉浸在霸王别姬的婉约爱意和楚汉英雄的悲壮情绪下。
但，这是彩妮该有的水平吗？
往日的一些细节慢慢地浮出了水面。
彩妮不爱吃芋头糖水，她却毫无疑问地吃了。
彩妮贪甜，可她可以每天早上只喝苦苦的美式咖啡。
......
还有还有。
林丽华的手中勺子停了下来，开始怔愣，眼里不可置信地凝了起来，脑海里却是如潮水般地涌来了更多不曾留意的细节。
年初的时候，许彩妮好端端的电话就不用了，微信换了新的，她让着她去镇上去续交社保医保，可是拖到了现在，她还没去。
是根本无法去啊。
糖水因为高温没有搅动，一下子从高汤锅子的边缘沸了出来，底下的火触了水，烧得旺火，窜了起来，蓝变艳红，汹汹态势烫了她的手。
林丽华心下一惊，顾不得手中疼，关了火，急匆匆地从厨房里出来，心急跳，一边脱下了围裙。
转身，呼吸急促。
还没走出去，就见许采薇站在了门口，她像做错事的小孩，怯生生地喊了她一声外婆，声音生涩，更是才喊了一声，就抿了唇，没再往里头走。
“你个死孩子！”
林丽华都说不上责怪的话，手拍在了许采薇的肩上，敲了一下又一下，心里的答案已经已然有了回答，和她相处了大半年的人就是许采薇，她不明所以，可也又急又哭地，牢牢将这个死孩子抱进了怀里。
“外婆在，外婆在。你是采薇是不是。”
“嗯。”
这一天，镇上培训班没有开门，祖孙两个在祖屋里关在房内聊了许久，说着哭，哭了又笑，将这段时间的事情都聊了。
“彩妮呢，她人呢？平时就喜欢给我恶作剧，这回又是她出的主意是不是。”
许采薇顿了下，但也点了头，“嗯。”
关于彩妮不在的事情，她还想瞒。
林丽华拍了拍面前的人，牵着她的手，也是没想到当初赵秦锦只带回了一个孙女，另一个孙女许昌一直不给见，结果是用这样的方式到了她身边。
她略微心疼地抱了她，然后一直也说着，“等彩妮回来，看我不打断她的腿，搞这种吓坏人的事。还以为是希莹那般大的小孩吗，真是不像话。”
许采薇还是点了头，牵强地回答。
“嗯，等她回来了，我也同你一起说她。”
可她要去哪里变出一个彩妮出来。
许采薇给她诌了个经历，说她其实没有退团，公司帮着处理了录像带的事情，又见她是好苗子，所以送去了国外封闭培训，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林丽华点了头，没有再问。过了几天，她还来了兴致，将以前女儿赵秦锦的房子打开，开心地说要多收拾一间房子，等着许彩妮回来了，大家一起在东滨过年。
许采薇以为她信了，松了口气。
可事实是老人家这次长了心眼，亲自去了警局一趟，确认了许彩妮已经不在的事实，反过来风平浪静地骗孙女，她相信了她的谎言。
心都是好的，都是为了彼此着想。
等着屋里没有了人，林丽华打开了女儿赵秦锦的房间，却伤绝了心，哭得不能自已。
“死孩子，有什么事能过不去的呢。外婆在家，一直等着你的呀，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会陪着你的呀。”
“彩妮，等我去了那边，一定带扫帚打你一顿，就没有见过你那么不听话的孩子，外婆说的话，你个死孩子没一句听的。”
“我的乖彩妮。”
闷在被子里的声音安静，已经历经风霜的老人自己消化了一切。
-
许采薇是慢慢才发现了外婆林丽华的异常，老人家喜欢整糖水，每天下午三点钟就会准时地到东滨镇上来给他们送。
她在等小徒弟到来之前，总是能喝上一碗甜水，然后才开始一天的课。
而这一天，到了三点半，却没有看见外婆的身影。
她到了门口，打了电话。
外婆才匆匆地过来，说坐公车的时候做过了站，又重新从头坐了回来。
许采薇扶着她进店里纳凉，笑着说，“外婆，你还忘记了一件事。”
“什么？”
“你的汤水应该也忘在了公交车上了。”
外婆看了一眼自己空荡的手，才笑着拍了手掌，说，“哎哟，我这个记性，那只能明天再给你们带了。”
而说好了明天再带。
许采薇第二天的三点也依旧等着，却等了邻居家的电话，说外婆在南村诊所里，因为忘记了关炉火，烫伤了。
她匆匆回了南村的诊所，问伤势。
诊所的医生才将她叫到了一边说，“你外婆，有点失智的情况，应该还在初期，还可以介入，你最好带着她到大城市的三甲脑科医院去看看。”
许采薇才发现了林丽华的异常。
-
陈默琛回了一趟宜安市和电视剧的导演开会，交了配乐的终稿后，回来，却发现许采薇的家，门窗都紧闭。
四下无人。
还不到暑假放假的时候，纪希莹也不在，平时守着家门口的芒果也不在，狗屋里空荡，像是全部人都出了远门，屋子里也暗暗的。
站在了古宅子的门口，他打了电话给许采薇，那头却是在通话中。
陈默琛蹙了眉，又等着。
过了五分钟后，抽完了一支烟，他又给她打了电话。
这次许采薇接了电话，气息很不稳，像是被气急了，话压低，却听得出是极力克制，咬着腮帮子，“我说了，外婆我自己带来宜安，我就自己负责，不会给你们任何的负担，脑科教授，你们一句话的事情，有那么难嘛！”
她说着，让电话这头的陈默琛跟着揪了下心。
他沉了声音，冷静问，“你在哪？”
“默琛？”
“嗯。”
她似乎重新确认了电话号码，然后平了气息，回答了他，“在宜安。外婆有点事，你回东滨了吗？钥匙放在了隔壁邻居家了，我得晚两天回去。等忙完了我找你。”
电话那边，有在喊着林丽华的名字。
“挂了。”
陈默琛还没来得及问具体事情，她就挂了。
深夜的飞机，陈默琛带着原封不动的行李又飞回了宜安，因为后续联系不上许采薇，他让朋友帮着查医患的信息，下了飞机就直奔了他们所在的医院。
他到的时候，林丽华正在和纪希莹在病床上玩着桥牌，老人家做了常规的检查，还发现了有胰岛偏高、脑血栓的问题，正在输液观察着。
纪希莹看见了他，就指了外头，“大哥哥，你怎么来了。姐姐去买东西，应该快回来了。”
林丽华也问，“默琛，你怎么来了。”
为了不让老人家担心，他在门外放了行李，轻描淡写地答，“刚好在宜安。”
许采薇去了医院的小卖部买了一堆的住院用品，捧着个红色塑料水桶，一只手还提了刚打的热水，满满当当回来。
陈默琛听见了背后动静，转头就看见了那个倔强的人。他帮她接手上的东西，发现她又是一个人将所有的事情都做了，包括联系医院、联系医生、联系接送车辆、联系租住地......就是一点也没联系他。
心下不是很爽利。
“你怎么来了？”她见了他，还一脸讶异。
他脸色微暗，有两回奔波的疲惫，也有不被她依赖的心里落差，将东西放置好了后。
陈默琛眼神示意，抄着口袋先走了出来。
一路走出住院部的门，许采薇才觉得陈默琛在给脸色，步伐走得比她快，走着还抽起了烟，两三下，烟没点着，还将烟扔了。
平时见他吊儿郎当惯了，这么冷肃，却是第一次。
“怎么了？”
两人在住院部的小花园里停了下来，许采薇见他一直点不着烟，就接了过来，点燃了，才翻转递给他。
陈默琛没有接，就这么看着星火在她手心里明灭。
然后瞧见了她刚刚搬重物留下的红痕，他揉了揉，叹了气，“什么叫等忙完了再找我？”
许采薇回想了下，这是电话里，她和他说的话，她解释，“因为这是我的事，不想麻烦你。”
他蹙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我难道不是你老公？”
许采薇嗯了声，差点忘了这件事，在他的提醒下缓眨了长睫，才反应过来，对哦，她领了个证，有老公可以使。
脑袋上挨了个栗子。
陈默琛问她，“忘了是吧。”
她也够诚实，微弯了唇，知道他在生什么气了，挪了两三步靠近他怀里，“现在记得了。”
还笑。
那么不严肃。
临时的亲昵不被接受，陈默琛捏下她的腰肢，看着奔波了一天，身上都薄红又薄热的人，垂睨着她，不去回应拥抱，问道，“有没有点晚？就领了证之后，真摆着好看？”
“可本来不也是名义上的吗？”
他眸色暗了下来，“什么，再说一遍。”
许采薇真打算再说一遍。
一个拉拽，陈默琛都不让她开口，找不到她的焦急还有心疼全部应在对她的密不透风的拥抱上，许采薇手上还有烟，还在不停地落着灰。
她也才发现，男人着急过来，身上带着薄薄的汗，大热的夏季，蝉鸣沸腾的时候，他外套还没有脱。
呼吸也因为着急而急重。
她侧脸轻靠在了他怀里，光是听着胸膛里强有力的心跳。
就安了下心来。
“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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