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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他睡着了

夜幕再次飘起雪花,屋檐瓦间积起薄薄的冰白。街道亮起点点灯火,细碎的微光延伸向远方。

柯内莉娅坐在壁炉旁的扶手椅中,将搁在膝头的一本通俗小说翻过一页。屋子里很安静,能听见木柴“哔哔啵啵”燃烧的声音,她知道床上的男人一直审视着自己,那双眼睛并没有因为主人重伤虚弱而失去平时的锐利。

“你还要看多久?”柯内莉娅又翻过一页,“虽然能被副厅长大人看在眼里,也算是一项成就,可你再这么看下去,我要考虑问你收钱了。”

伦斯特闭上眼,语气听不出起伏:“我以为,你一直想杀我。”

柯内莉娅握书的手紧了一瞬,抬头看去。

“我不明白副厅长大人的意思。”

“不必否认,”伦斯特淡淡地说,“你每次看我时,眼睛里都带着杀意。虽然你掩饰得很好,但像你我这样常年与死神为伍的人,最不会认错的就是别人的恶意。”

他这么说,柯内莉娅反倒无言以对。

“老实说,刚才我失去意识,还以为你会趁机下手。”

柯内莉娅干咳两声,她确实这么想过,如果眼下不是身处教皇国的地盘,她可能已经付诸行动。

“我跟副厅长大人是有点误会,”她假笑,“但也不至于生死相向。”

“毕竟,如果没有副厅长大人替我转圜,我大概也没机会和利维坦协商合作,不是吗?”

伦斯特悄无声息地睁开眼。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柯内莉娅这回是真笑了,“你也说了,利维坦看重面子,既然知道我干了什么,为什么还愿意给我机会?”

“唯一的解释是,有人让他们觉得,我对他们的价值,远比一个死去的胡安大得多。”

“其实我也很好奇,你到底说了什么,让他们连胡安的死都能暂且搁下?”

伦斯特无法平躺,只能伏在枕上。被褥盖在腰间,血迹斑斑的后背暴露在空气中——幸好屋里有壁炉,通红的木柴散发出高温,屋里并不冷。

他有些困倦,可能是高热还没消退的缘故,眼皮不自觉地往一处合拢,思维也不如往日清晰。

“翡兰宁的位置非常好,各国商船都在这里停靠,每一年的商税都丰厚得流油,”他说,“但斐迪南·兰伯特是一个非常贪婪的家伙,想从他手里撬出利益太难了,利维坦早就想给翡兰宁换一个主人。”

柯内莉娅听出弦外之音,很惊讶:“他们觉得我是合适的人选?为什么?我可不是什么出身名门的千金小姐,再说,还有胡安这一笔帐。”

新仇旧恨,利维坦就是看上阿猫阿狗,也不应该锁定她。

“斐迪南是一只狡猾的豺狼,一般的猎犬可吃不下他,”伦斯特的声音越来越含混,“利维坦以为胡安殿下的死是意外,出于畏惧教皇国的报复,你选择用促成合作弥补过错。”

“一个有头脑、有手段,懂得敬畏,最重要是出身平民的女人,没有任何后台背景,可比一个根深蒂固的家族好操纵多了。”

柯内莉娅恍然大悟。

利维坦确实知道了胡安之死的真相,但在有心人的误导下,他们不认为那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而是单纯的意外——事实上,那也的确算得上意外,因为柯内莉娅一开始的目的并不是杀人,而是挟持胡安与教皇国谈判。

既然不是蓄谋刺杀,那就谈不上与利维坦为敌。如果她能为教皇国带来更大的利益,扶她上位又如何?

反正只是一个女人,反正是没有家族支撑的泥腿子,如果她敢有异心,拔了她的爪牙就是。

亚平宁大陆的霸主,还会畏惧一个女人吗?

理顺前因后果,柯内莉娅失笑。

“我该感谢你吗?”她半是讥嘲半是感慨地问,“你从利维坦手里救了我,可也给我惹来一个大麻烦。”

“取代兰伯特?我发誓,如果斐迪南听到这句话,一定会不惜代价地杀了我。”

回答她的是一片安静。

柯内莉娅扭过头,看到阖着眼的伦斯特。他将大半张脸埋在枕头里,金发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贴住鬓颊。睫毛浓密得仿佛油墨画就,长而微蜷,根根分明,浓墨重彩勾勒出皮肤的冰白,有种一触即碎的脆弱感。

他的呼吸有些重浊,但还算平稳,已经睡着了。

柯内莉娅揉了揉额角。

她相信副厅长大人伤得不轻,如果不是烧迷糊了,绝不会透露这么多要人命的内情给她知道。

“可惜了,”柯内莉娅想,“早知道他神志不清,刚才就该趁机问问,梅洛斯夫人的死是不是他干的。”

错过这个机会,再想提起话头就难了。

柯内莉娅惋惜地摇了摇头,起身拧出凉毛巾,敷在男人滚烫的额头上。伦斯特攥着被角的手指轻轻抽动了下,因为恰好藏在柯内莉娅的视野死角里,她没有看到。

“睡吧,”她不怎么温柔地把男人挡住眼睛的乱发捋到耳后,“我不关心你蛰伏在利维坦身边的目的,只要你别找我麻烦,我也不是非要你的命不可。”

任谁都不会想要一个如异端审判厅副厅长这样的敌人,虽然柯内莉娅很不喜欢被人挟迫,心里的杀机也未完全消散,但能和对方和平相处,她当然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壁炉里的柴火烧得很旺,窗外是新年第一场夜雪,风有节奏地敲击窗框,像一支舒缓的小调。柯内莉娅坐在扶手椅里,单手支着额头,在冬夜的韵律声里打起瞌睡。

突然,她耳朵轻轻动了下,听到床上有动静传来。

但她没睁眼。

伦斯特面无表情地坐起身,短暂的小睡不能完全消除伤痛,却足以让他恢复体力。他捡起衬衫和长军服,一一穿戴整齐,黑色的军装布料遮盖了血迹,单看他的动作身形,根本想象不出这男人几个小时前刚受过极为残酷的重刑。

脚步声往窗台方向去了,从大门离开太招摇,每一次造访,伦斯特都是从窗户进出。两层楼的高度不是问题,但这一回,脚步声在窗口停留片刻,忽然折返回来——冲着柯内莉娅来了。

柯内莉娅搭在身边的手指挪动了下,悄无声息地摁上腰间匕首。

然而脚步声在她身前两步处停下,伦斯特什么也没做,只是捞起床上的毛毯,盖在柯内莉娅身上。

柯内莉娅:“……”

以她征战多年的定力,都控制不住那一瞬的僵硬。回过神时,屋里已经没了声息。她睁开眼,只见窗户开着,那个身影消失在漫天风雪中,仿佛从没出现过。

厚底军靴踩在结了冰渣的泥地上,“沙沙”的声响由远及近。靠着马车几乎睡着了的路易斯飞快睁眼,一只手探向胁下,摁住藏在那里的火铳。

然而下一瞬,他的动作定格了。火把照亮了走进窄巷的身影,是伦斯特。

路易斯长出一口气,松开扣住扳机的食指。

“我说大人,您怎么才回来?”他喃喃抱怨,“只是签个字、传个话,半个小时怎样都该完事了吧?”

“你在那女人屋里耽搁了足足三个小时,三个小时!我刚才都想召集审判厅外勤冲进去抢人了。”

伦斯特:“那你怎么没去?”

路易斯挠了挠头:“我想了想,万一大人和那女人有私话要说,结果被我打扰,那就不好了……”

“怎么样,我这个副手是不是很体贴?”

这当然是玩笑话,但是因为这句玩笑,副厅长大人偏过头,给了他一记森然至极的盯视。

那一眼简直比冬夜的寒风还能穿透骨子,路易斯揉了揉鼻子,不敢满嘴跑马了。

“我跟她谈了笔交易,”伦斯特言简意赅道,“是圣座的意思。”

这句话打散了路易斯脑中诸多遐思,他叹了口气,收起玩世不恭的笑脸。

“圣座和枢机团过分苛刻了,新年庆典上的事……怎样也不该怪在大人您一个人头上,”他为伦斯特抱不平,“因为利维坦的要求,审判厅才对那女人私下里的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想闹出这么大动静?”

“他们这时候追究责任,早干什么去了?”

他指的当然是梅洛斯夫人坠楼身亡的事。除了梅洛斯夫人无法解释的逃脱和被动手脚的栏杆,审判厅也好,卫兵队也罢,都没在现场找到任何蛛丝马迹,最后只能以“意外”结案。

想都知道,“意外”两个字敷衍不了枢机团和梅洛斯家族,必须有人为此承担责任。

在“现场所有外勤档案记过”和“独自扛下所有”之间,伦斯特选择了后者。

他后背鞭伤也是这么来的。

“枢机团不依不饶就算了,怎么连圣座也……我以为他至少会替你说句话。”

伦斯特:“你今天的话有点多。”

路易斯应声闭嘴。

他是真心为自家大人抱不平,话说得有些过火,被人听到无疑是犯忌讳的。

幸好这里只有他和伦斯特两个人,而副厅长大人是出了名的沉默寡言,当然不会把这些不合时宜的言辞往外透露。

“你以为异端审判厅是什么?神的使者,拱卫教皇国的铜墙铁壁?”登上马车时,伦斯特淡淡地说,“不,我们只是权贵家族豢养的猎犬。”

“属邦不听话,就放狗撕咬他们。异端质疑圣座的权威,就把他们送上火刑架——如此而已。”

“所以,不要再让我听到不该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

“流传出去,可不是一顿鞭刑能扛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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