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庄的马在原地踱了两步，露水沿着马鬃淌下。她往手里哈了口气，白雾团团涌入掌中。江边雾气太重，坐在马上像流淌进烟海里。
她在等温虞，这人前不久让她原地待命，自己孤身走进雾气，到现在还没回来。
祁庄倒是不担心他会出事，漫无目的地观察眼前这座山。
这座山以前无人问津，最近却忽然出了名，因为据说上面盘踞了不得了的家伙，先是道士说得神乎其神，后来发现过往兽类都会本能感到不适。
但是玄乎的事毕竟少，他们猜测这里只是住了只不怎么会压制气息兽类。北营最近缺人得紧，温虞听说后拉上祁庄就来抢人。
山叫金风山，传说是当年仙人一挥手，平地起了风，这座山便拔地而起，于是唤作金风。
奇怪的是这座山离京城不远，却鲜少有人迹，不过也方便了温虞一行。
抵达这座山后祁庄更坚定了之前的猜测，她母亲是只兔子，虽然血脉大多遗传给了姐姐，她多少也还是沾了点边，简单的事是感知得到的。
“你也有感觉？”温虞看她蹙着眉，问。
山不高但深，他们在山下酒馆歇了会儿脚，祁庄要了半壶村酿，没给温虞点。
“问题不大，我没流多少兽类的血，全传我姐那儿去了。”
温虞大致也听说过，顺口拉家常：“蒲夫人最近还好吗？”
“还行吧，她知道自己年限短，每天及时行乐，天天拉着你娘到处玩，过得可滋润了。”祁庄咽了口酒，催他上路。
兔子寿命都短，祁家夫人自知，好在她心态乐观，看两家老头都忙于政事，每天拉着温虞他娘到处游玩。温桢驾鹤西去后，蒲青杏心疼李妙之丧夫，游山玩水更是没个收敛。
今日下了雨，山上雾气重，道路湿滑，还好都是惯跑马的，倒也算轻松自在，权当踏青，山色湿人衣。
到了山腰温虞缓了缰，祁庄问他怎么了。
“血腥味，闻到了吗？”温虞让马停下。
祁庄鼻子都要被冻掉了，哪里闻得到什么血腥味。“要看你自己去，我懒得动。”
温虞点点头，让她在这里等着：“那你等着，注意保暖。”
祁庄目送他走进雾中，上次征战留给温虞的后患多如麻，且不说一边应付朝廷一边抚恤军属带来的精神压力，温虞自己受的伤就让他在阎王殿门里外蹦哒了好几回。
他伤得太重了，又本就有多年积病，先前天气太冷都会骨痛，祁庄开的药也只能暂且缓解，温某本人倒满不在乎，天天活蹦乱跳。
当将军的谁没有些病症呢？温虞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但又有几个将军能善终呢？温虞总是不想这个问题。
料想的打斗声一点没传来，等到祁庄听到足音时温虞已踏出重雾。他是走回来的，手里牵着马，马上坐了个小孩。
准确来说是个兽类小孩，头上两根长角还没褪，金光闪闪。
祁庄没想到会是个小孩，目光往下一瞥，看到他的眼睛忍不住惊讶地“嗯”了一声。
金色的眼睛。
“温虞，”祁庄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从哪里把他找来的？”
金色的眼睛，是龙的标识。绝无仅有的标识。
古书曰：有龙氏，鎏金瞳。
也有小部分兽类的眼睛是铜金色，但任何只要一看到这少年的眼睛都会承认这绝对是龙的眼睛，金色仿佛淬火刀剑，光是看着都会让普通人胆寒。
温虞笑着比了个放心的手势：“路过捡个人很正常，别大惊小怪的。
“但是龙类已经百余年未出现过了，”祁庄努力压着声音，怕惊扰了那个目前还算安分的龙崽子，“你该怎么和皇上解释你路过捡了条龙？”
“船到桥头自然直，陈明事理，皇上会听的。”温虞语气倒是轻描淡写，手牢牢抓着马缰，因为那座下马微微颤抖着，但凡察觉到主人有丝毫怯意便会因恐惧发狂。
那龙崽子明显不对劲，除开眸中非人的冷漠与平静外，手上还有依稀可见的血迹。刺骨的山泉水还在他指间淅沥落着，估计正在洗手时就被温虞逮到了这里来。
“你要把这家伙带回北营？”祁庄问他。
温虞迟疑了一下，勉为其难开口：“……还要看皇上定夺。”
当朝皇上疑心重，还不知会如何处置这条龙。
百年前凶龙祸世，此后龙类杳然无迹，如果这时禀报皇上其实这儿有条龙崽子呢！祁庄估计能把那老头子吓中风。
“那怎么办，先带回北营？”
“难不成你牵条龙闯皇宫？”说完温虞自己都笑了。
“我听你的，”祁庄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她总归还是温虞的副将，“我们就这么把他带回去？”
温虞一哂：“那当然——祁庄，你把他捎上。”
祁庄：？
温虞把祁庄赶下来，自顾自上了她马，低头用眼神催她：“你多少带点兽类血统，他跟着你会舒服些。”
但是我娘亲是只兔子啊！祁庄心里抓狂。
不过哪怕是龙，现在也只是条心智未开的龙崽子而已，成不了大气候。她长叹一声，跨上马背，叮嘱一句“坐稳”，便甩开马缰追上已走远的温虞。
这龙少年来路不明，真不知道温虞那张嘴怎么把他说服的。祁庄放高声音唤他：“温虞，他叫什么名字？”
温虞稍微勒了马，让二马并排：“你问他自己啊，我怎么知道。”
龙少年好像终于意识到他们在讨论自己，第一次开口说了话：“没有名字。没有人取。”他声音清亮，说话也不吞吐，估计只是太久没和人交流了，祁庄心下清明，盘算着管教起来应该不难。
荒郊野岭的，也不知道这家伙怎么活下来的。祁庄联想起他手上的血，脑袋一晃心说应该不至于。
温虞明显没有在想这些，兴致勃勃道：“那我来给你取一个！”
祁庄拉长声音重重叹了口气，知道这家伙文人瘾又上来了。
温虞长吟一声：“《洛神赋》曰，‘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如此你便跟着洛神姓‘洛’吧！”
姓取好了，至于名……温虞一想：“我在水边遇到你的，那就取水边之意——你叫‘洛溆’，怎么样？”
洛溆一直全神贯注听着，闻言点点头，金瞳含了一点光：“好，我叫洛溆。”
到北营时洛溆没让祁庄扶，自己下了马。他很聪明，照着温虞的动作也将就得过去。一旁的祁庄心情很复杂，当年她第一次下马时没落稳，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了两圈。
“先把他安置起来，别让他和别人见面，问就说是机密。”进营前温虞嘱咐。
祁庄：“北营没什么空余的地方，总不能让他和兵士一起住吧？”
温虞想了想：“我将军府不是你住了一边吗，另一边收拾间房子给他就行了。”
祁庄才想起还有这么个地儿。可怜温将军一把年纪了还没家室，佣人也没几个，偌大将军府冷冷清清，祁庄搬进来了也没什么人气。
得，人气没有，这不来龙气了吗。
温虞回去写折子去了，祁庄派人给洛溆收拾屋子。洛溆站在屋外的空地上望天，院里一棵半枯不枯的树。
祁庄余光瞥到这崽子翻身上了树，坐在树梢看北营里人走来走去。
如果温虞成功了的话……兴许这真是个转机。祁庄想。
那是七年前，北营一个即将结束的冬天。
夜晚不期而至，洛溆都没意识到，直到温虞在沙盘前伸个懒腰，说赴大辛一事明日再议，他才想起夜已深，该就寝。
不想起还好，一想起洛溆倒不知如何是好了。虽说今日一天他看出来温虞大概还是喜欢他，但如同近乡情怯，到了最亲昵的时候，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温虞估计没这么多顾盼，他闲人当惯，已经很久没这么晚睡，困意早起，如今一心只想熄灯就寝。
洛溆眼看着他熟稔上了床，还翻过身用眼神问他在等什么。
洛溆：……！
那张床以前一贯是他们共用，温虞走后就成了洛溆的，掐指一算，那张床也已三年没承过二人重量了。
扭捏半天好歹上了床，洛溆没忍住，轻轻伸手把温虞搂进怀里。
瘦骨嶙峋，较记忆里还要瘦削。
他这三年都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不能告诉他？洛溆心中闷闷的，还有点痛。
温虞自然地往他怀里凑了凑，安然合眼，青丝乱散，就在洛溆唇边。
冬日夜永难消，如果有另一人在怀，两个人的体温交融总会让被衾温暖许多。
这样的夜晚已许久没有过了……洛溆靠在他肩上，隐约闻到淡淡药香，几乎附在他骨上。
多半又是因为那些旧疾了，洛溆想祁庄既然也和他一起，应该不需要担心医治方面的问题。
何况……他胡思乱想着，怎么都睡不着，也不敢辗转，怕把温虞吵醒，忽听得温虞轻声：“睡不着吗？”
这么明显吗？洛溆在他耳边说“嗯”。
温虞叹了口气：“有什么想问的吗？否则你怕是也睡不着了。”
心思被戳穿，洛溆笑了声：“刚刚在想你。”
温虞转过来和他面对面：“废话，我在你怀里，你还敢想谁？”
“那你想过我吗？刚刚在想我吗？”
“……别人都是越长越成熟，怎么就你倒着长？”温虞毫不客气地奚落。
被骂幼稚的洛溆乖乖闭嘴，温虞又说：“当然会想你了啊，会想的……”
他说不下去了，也沉默着。
“当年为什么要走，真的不能告诉我吗？”洛溆还是不死心。
温虞头疼：“至少现在不能，以后有机会再说。”
“和朝廷有关？”
“算是吧……别乱猜，和你无关。”
“那为什么当年不带上我一起？”
“……呆龙，睡你的觉。”
温虞愤愤，又转了回去，洛溆等了半天发现他是认真的，只能无奈地闭上眼。
银签频滴，温虞又睁开眼，微不可察地叹气。
夜晚不知道过去多久了，总觉得窗外有点蒙蒙亮的意思，洛溆睡着了，他反而成了睡不着的那个。
眼睛逐渐适应昏暗，黑暗中事物轮廓渐渐显现，一切都很熟悉，毕竟他曾在这里长住多年，一景一物都烂熟于心。
他还在反刍今天种种。祁谐他们重逢，三年的裂隙在瞬间弥合，他们相处一如往昔，心照不宣，但也心知肚明。
离开的理由当然不能轻易诉诸于口，但温虞还有其他的考量。
如果哪天他又面临相同的境况，可以选择再一次离开，给洛溆留一个无解的谜。这样做有些残忍和自私，但至少不用让洛溆意难平。
用人类的瞬息年岁去附和龙的漫长寿命本就极其不自量力，反正迟早会走到那一步的，温虞在接受他的那一刻起就已做好准备。
一走了之最容易，温虞清楚自己就是这种人，他在面对深挚感情最会逃避。
无论“温虞”有多少头衔，家国大义总是第一位，为此他不惜牺牲自己与所爱。
三年前他将洛溆安放在这北营将军之位上，心中多有愧疚，因为知道这是对洛溆的不负责。他相信洛溆的能力，但这条路会有多少坎坷他最清楚，没了身边人的照拂，路只会走得比他温虞当年更加艰难。所幸，洛溆不负所愿。
今日祁谐一举固然鲁莽，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恐怕是最好的方法。洛溆是他心中的沉疴痼疾，温虞对任何事都果断，唯独对这件事犹豫不决。
洛溆呼吸绵长平和，温虞依偎在他怀里，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一点点塌陷下去。
这三年他一直在悄悄关注北营，平百边 ，拒南夷，与大辛的几次交锋也巧妙化解。洛溆本就年轻气盛，幸遇明主，东扫西荡扫荡出一片祥和，功绩分毫不下当年温虞。
他并未成为温虞的翻版，他肩负着温虞的期望走出了自己的路，还一直等着他回到自己身边，与自己并肩。
怎么办，有点太喜欢了。温虞想。
当年相逢，胜却人间无数。温虞闭上眼。
今夜天光温润。
对不起大家我家1有点恋爱脑 小弱智（鞠躬）（鞠躬）
终于把前三章改完了，已经反复改过三四次，我终于可以发第四章了（哭
下一章是进主线的过渡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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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金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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