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砸在油得发亮的金丝楠木棺材上，又顺着没完全掩上的棺材板，落到棺材深处。
沿着还没完全合上的棺材盖子，能依稀看见里面的人影。
纤长的睫羽上已敷了一层雪，而那张比雪还要白的脸，已渗出一点灰青来。
那是沉甸甸的死气。
棺中人身上披满绫罗绸缎，头上插满钗环珠翠，可姿态却甚是奇怪——她整个人蜷在棺材中，活像只被烈火烘烤而在逼仄壳里蜷缩至死的蜗牛。
————
张非皱眉看着这有些寒酸的仪仗，低声向管事太监李保问:“您连这殡葬费都敢…”
李保忙捂住他的嘴，往四周瞧了一转，低声骂道：“你活腻了？”
张非有些惊慌，“好歹是个公主…”
李保不耐烦地打断，“这宫里有多少个公主？何况她还干出那些丑事！”
“毕竟是太子亲妹妹，皇后唯一的女儿…”
李保嗤之以鼻，“若不是这样，哪有这口好棺材！虽然是昨日才赶制出的，但配这种应该浸猪笼的女人，够了。”
他冷酷望着阴沉的天，“连死都死在这么个鬼天气，真是晦气！”
“这些磨唧的狗东西…还不赶紧过来抬棺？误了时辰，你们就和这死人一起下地狱吧！”
纸钱和草木灰夹杂着积雪一起飘进李保的嘴里，他忍不住干呕起来，狂风猎猎，将哭嚎声吹得零落，纸钱飘零，有时高，有时低。
————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妙华寺的主持已将超度的经文颂了三遍，转头便将抄写的经文烧成一片灰色的新天。
只是，他瞧着这明显不合礼制的送葬队伍，心下有些不悦。
这公主刚巧死在隆冬腊月，还是她生辰的第二天，大喜之后便是大悲，真是天意弄人，这姜鸢欺女霸男，死景凄凉，既叫人痛快，但一个好好的公主，沦落到这地步，也不禁叫人唏嘘。
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一切都将应在下世，眼下还是应尽快让她入土为安，主持沉声道：“封——棺！”
一旁等候多时的封棺人忙不迭地排出一把铁锤与四颗长钉，这活儿他干过上千次，几乎不必思考，他娴熟地将其中一颗长钉钉在棺材东角，举起一半的手却忽然被按住了。
李保按住封棺人的手，随即从袖口摸索了半天，竟然又掏出五枚长钉来，他浮夸地大叫：“你瞧你多粗枝大叶，竟然让咱家在运棺途中，捡到了你漏掉的封棺钉！”
见封棺人久久不搭话，李保不耐烦地将五颗长钉重重扔在他脸上，“还不赶紧的？少钉一颗，”李保右手忽地拿起铁锤，迅速砸下，封棺人反应不及，冷汗直冒，捂着左手拇指跪倒在地。
李保低声道：“就多折你一根手指。”
封棺人痛苦的脸色上流出一丝惊恐，喃喃道：“九颗钉子……是对付厉鬼的法子。”
常人入殓，只需在棺材四角各封上一颗长钉，再按照东南西北的方位放置于墓穴之中，而对待厉鬼，则要再加五颗，需掀开棺材，钉住尸体的双手、双脚乃至头颅，才能将恶魂永生永世困于腐朽躯壳之中。
主持刚要开口，旁边的李保却轻蔑地瞥他一眼，“皇上命奴才全权料理公主下葬事宜，若谁有怨言，尽管禀明圣上，奴才也刚好对有些人不满，正好一并禀明，让皇上来主持公道。”他顿了顿，脸上堆起笑容，“您说是吧，主持？”
主持把头别在一旁，不再搭话，远处，封棺人低下身子，捡起刚刚因巨变而掉落在棺材周围的长钉，随即深吸一口气。他将棺材重新掀开，拿起那比手指还粗的长钉，猛地朝棺中人的头颅方向扎了下去。
长钉没入棺材之中，发出钝响，李保脸上刚刚的阴郁也随之一扫而光，只是，他等了许久，封棺人却迟迟没有下步动作。
李保皱眉道：“干嘛呢！”
还不等李保再次出声，张非就飞奔至棺材前，抬手便抽了封棺人一耳光，他扯着细嗓吼道：“李公公问你话呢，聋了吗？”
见封棺人仍是直直盯着棺材，张非狐疑地顺着他的视线，望进棺材中。
棺材一切如常，就连棺中人那扭曲诡异的姿势也丝毫未变，长钉几乎整个没入了棺材之中，连带着周围有一滩血迹。
只是，死人怎么还会有血呢？
仔细一瞧，就在那血泊中央，棺材中人本该紧闭着的双眼，已经睁开了。
躺在棺材中的姜鸢眨了眨眼睛，紧接着便扶着棺材壁坐起，棺材壁上，霎时便留下一串血手印。
张非一跃三丈高，口中大喊：
“鬼啊！”
自姜鸢从棺中醒来后，便记忆全无，连自己是谁，长什么样子都无从得知。
除了李保在耳边咒骂的话语外，只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盘旋。
我是发疯系统，是我给了你第二次生命。
你是世上最国富力强的大雍朝二公主，静如娇花映水，动如弱柳扶风，艳名与恶名一同传遍京师。
你自幼得皇帝宠爱，娇纵妄为，不仅流连青楼楚馆，连到大雍为质的宛国皇子因被你看中，先是心上人死于非命，后又被你强取豪夺，最终惨被抛弃。
大雍与宛国上百年恩怨，凡大雍子民无不对宛国人深恶痛绝，全因你，大雍宛国首次同仇敌忾。
后来你被赐婚伯安侯钟青，情人知己皆被赐死，质子也丧身于火灾之中，你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硬生生三个月无声无息，安分守己，京师老百姓都以为太阳会一直从西边出来。
但在三个月后的新婚之夜上，你挺着个大肚子出现，不仅掀开盖头调笑新郎容貌，口中还说，总算给孩子找到一个新爹。
新郎当场发了飙，你则一边说别吓着孩子，一边强迫着他拜堂成亲，直逼得新郎新婚当夜便逃去边疆打仗，直至为自己打出了爵位，也再没回过京师。
你则纵身声色犬马之中，直至大冬天因醉酒溺死在湖中，而你公主府上下五十八口人，皆因疏忽职守之罪，于三日前被诛。
系统评价：
只顾自己顺心随意，不顾他人看法死活；用尽计谋手段，纵然心愿再荒唐也必定达成。
不愧是本系统精选的发疯恶女。
系统声音低沉，充满了奇异的蛊惑力，“姜鸢，你想不想，重写你的人生？”
……
伴随着张非的尖叫声，整个人群都骚乱起来，李保混在人群之中，把脸埋进手臂，只敢露出半个眼睛。
可他却只能听见旁人哭嚎的声音，听不见姜鸢的声响。李保疑惑地探出脑袋朝前一望，却正好对上了姜鸢的视线。
见李保望过来，姜鸢的眼睛忽然咪成一道弯，随即，她从棺中一跃而起，径直朝李保走去。
李保立马缩头，他用手去推身边的张非，示意他去阻拦姜鸢，而张非身子却如被定住般，一动不动。
张非表情惊惧万分，好似已经癫狂，“是恶鬼来索命了……”
看见张非的样子，李保忽地沉下脸，左手一把将张非拽到身前，又将右臂横于他脖颈处。
李保厉声道：“二公主！此人张非，入宫七载，曾多次对公主不敬，往日公主仁慈，才让这奴才逃脱责罚，如今他不知悔改，惹公主恼怒，咱家这就替公主出了这口恶气，让他陪您上路！”
李保手上用力，张非霎时便面色青紫，手脚在空中挥舞，而李保全然不顾他的挣扎，眼睛死死地盯着姜鸢。
姜鸢果然愣住，停下了脚步。
见状，李保心中冷笑，公主这种装神弄鬼的把戏糊弄他人或许可行，可他李保在宫中浸淫多年，若真有鬼神，他早该有报应了！不管这姜鸢装神弄鬼是何用意，倒方便他将所有罪名推到张非头上，到时一切都死无对证，纵是公主，又如何？
李保手上力气不减反增，不过片刻，张非的腿就不再乱蹬，手更是软绵无力地垂着，李保心下一喜，却突然听到一阵清脆的响声。
“啪啪啪…”
姜鸢大跨步来到李保身前，用力鼓起了掌，随即弯下腰，用手托着下巴，用只能李保听到的音量道：
“狗咬狗，真好玩。”
看着姜鸢黑漆漆的眸子，李保微微一惊，他想起那只宫中那只野猫儿，它玩弄将死的耗子时，就是如出一辙的冷酷而戏谑。
就在此时，姜鸢忽地放声道：“我瞧这行凶之人气力甚大，倒不像太监，怕是混入宫中，想秽乱宫闱！来人！给我扒了他的裤子，瞧瞧他的根儿，剿没剿干净。”
没等周围反应过来，她便蹲下身子，去扯李保的腰带，这李保双手正桎梏着张非，经她一扯，衣服瞬间有些松垮开来，眼见自己最不齿之事就要暴于人前，李保连忙松开张非。
他死死捂住自己的裤子，而张非则瘫软在地，昏死过去。
姜鸢道：“还不快救人。”
周围人这才如梦方醒，李保被他们捆了起来，昏死过去的张非周围也围了一堆救助之人。
整个灵堂熙熙攘攘，只剩姜鸢一人无所事事，她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用手抚摸着被长钉划出的血痕，随即，她走到棺椁前，低下了头。
住持看不清她脸上神情，却理解她此刻心情，她死了，竟无亲人来送行，纵是铁石心肠，也不免觉得伤心。
他犹疑再三，最终还是出言安慰，“皇上病重，后宫众人因此悲痛欲绝，无法亲临，驸马则因边关战事，分身乏术。死而复生乃是好事，殿下切莫在纠结于过去，徒增伤心.......”
一阵器皿碰撞的响声传来。
姜鸢正低头观察着棺材，用手不断在其中翻找，忽然，她眼前一亮，“找到了！”
姜鸢深吸口气，将手中的蟠璃纹金丝铜镜举起。
大殿无风，火却招摇，幽幽照在她的脸上。
“我竟是一国公主，”姜鸢望着镜中倩影，唇瓣一弯，“长得也挺好看，不管他人如何论断，至少我很善于投胎。”
那一切就好办了。
姜鸢放下镜子，对着主持道：“你刚刚说什么？”
见主持神情尴尬，姜鸢也并不深究，她放下铜镜，看着李保，若有所思。
被绑着的李保神色戚戚，更被姜鸢看得发毛，不禁又打了个寒颤，他硬着头皮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姜鸢浅笑一声，并未回答，反倒走到昏死的张非身边，轻踢他一脚，“别装死了。”
张非仍然倒在地上，毫无反应。
姜鸢挑了挑眉，用手轻轻扯了一下张非的外衣，张非忽然睁大眼睛，捂着衣服从地上一跃而起， “殿下吩咐，奴才赴汤蹈火也必定为殿下达成。”
姜鸢笑吟吟地看着二人，打量的视线在他们中逡巡，二人低眉顺目，她却忽地变了脸色，“你们怎么不笑呢？”
李保和张非皆错愕不已。
姜鸢手指在桌面扣响，挑了挑眉，“难道我死而复生，你们不为我高兴？”
无人敢出言反驳,都只凝神静听着，灵堂内那密集连续的假笑声。
昏黄的烛火摇曳着,映照出李保与张非僵硬而扭曲的笑脸。
————
“恭喜宿主，任务完成，接下来我为您介绍一下系统规则：
发疯系统，是一款24世纪新型研制的人性化智能系统，我们经研究发现，发疯，是一种优雅的精神状态，也是达到自己目的的绝佳手段。
因而本系统被制作研发，旨在让宿主活出自我，乳腺通畅，身心健康。
现在，恭喜您积攒了2点发疯值，您可兑换商店中一切对应点数的奖励。”
系统界面琳琅满目，只是大多是灰色的，而正中，一瓶药剂，正在发光。
姜鸢试探地触碰了一下，随即，她手上的伤口便慢慢变浅，直至完全消失。
系统看着她讶异的神情，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它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声。
“恭喜您，成为了本发疯系统第一位测试员！
请宿主不断了解发疯新趋势，引领新潮流，探寻新边界，与本系统共同成长。
但因第一次开放测试，本系统仍存在一定缺陷，请宿主注意：
发疯系统，为促使宿主随心所欲，会根据宿主**发布任务，未在七日内完成者，死。
本系统建议宿主，要么放弃**，要么不择手段。”
虽说自己已经蒙骗她兑换了新手奖励，她再反悔也来不及了，但系统不免还是有些忐忑，因而，它仔细观察着姜鸢的反应。
姜鸢面无表情，点头说好。
这一切，是不是来得太顺利了？系统有些着急了，“不是，你难道不知道我只是个半成品吗？确定不反抗一下？”
“世上难道有白吃的午餐吗？知道你这么不靠谱，我反而放心点。”
系统看着姜鸢脸上的怜悯神情，觉得自己完全没有被安慰到。
看着系统垂头丧气的样子，姜鸢有些抱歉，“我其实对那一百二十口人毫无印象，对重写人生也无什么兴趣，人生就如棋盘，生死也不过是一场对弈。”
系统看上去更惨淡了。
“只是我可以死，却不想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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