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寒风卷着经幡,从茶馆掠过岗嘎小学的操场。
江直正蹲在操场的土墙根下,逗弄一只瘸腿的藏獒幼崽。
“它叫扎西,意思是吉祥。”
身后传来细声细气的藏语,江直回头,卓玛踩着厚重的羊皮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在雪坡上,脸颊冻得通红,却笑得像只撒欢的小牦牛。
她戴着一顶毛茸茸的狐皮帽子,帽檐下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睫毛上还挂着霜。
卓玛的手上拿着半块糌粑,打算喂给扎西。
“哎呀听不懂呀卓玛,你在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他朝卓玛挤了挤眼睛,听不懂是假的,拿小姑娘寻开心是真的。
卓玛绷紧的嘴角颤了颤,她脚步轻轻地走到瘸腿藏獒的身边,替它抓掉了身上的虫子。
出门前江直随便给人家套了件最厚实的红棉袄,这时候拉链拉到最上面,只露出那像是被晚霞吻过的高原红脸颊。
她拽着江直在结了薄冰的泥巴地上画格子跳房子,羊皮靴踢到的雪渣子“欻”得一下溅到江直的冲锋衣上。
江直佯装摔倒,盘腿坐在地上不起来,他举起相机,镜头里是卓玛逆着光跳起来的剪影,藏袍张舞着,身后是苍茫的雪山和湛蓝得近乎透明的天空。
她回头刹那间辫梢飞扬,朝镜头笑容欢快明亮。
“咔嚓!”江直眼疾手快。
“小卓玛,过来看。”
卓玛咯咯笑着扑过来,冻红的小手一把抓住江直。江直“哎哟”地饶了句,然后变魔术一般从拍立得上抽出一张相纸。
相纸缓缓显影时,小卓玛的瞳孔缓缓放大。
她从江直手里结果这张薄薄的相纸,冰凉的小手握着它看了很久。
“你拍的照片能寄到天上去吗?”卓玛突然凑近镜头,呼吸的白雾蒙在玻璃镜片上,“阿妈说汉人的东西都长翅膀。”
江直哭笑不得:“不能。”
他无情戳穿了这位机灵小姑娘的美梦。
卓玛皱着眉看他:“也是,我看江啦你长的也不像汉人。”
她歪了歪头,辫子一晃一晃的。
“今天跟你一起来的汉人叔叔会拍照吗?他也长得好看。”
江直想起顾珩那张冰山冷脸,没有说话。他揉了揉小姑娘的脸蛋,语气轻柔又真诚:“照片寄到天上去做什么?”
小卓玛抿着嘴唇,她的视线往天上看,思考了好一会儿,然后慢吞吞得说:“阿爸最喜欢看我玩跳房子,阿妈说他去了天上。”
小卓玛瘦瘦黑黑的手指遥遥一指,江直有片刻的愣神,他顺着卓玛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藏地最澄澈的蓝天,是千百年来人们祷告的方向。
“阿爸在那里!我想寄给他看。”
茶馆里,德吉眉头紧锁,他粗大的指节转动着黄铜念珠,神情严肃:“货可以看,只怕拿货还要再等一等。”
顾珩撇去茶面的浮沫,面露不解。
修复工作不能再耽误,原料磨成颜料还需要一段时间,文物局的人等不起,他也等不起了。
他目光沉沉地看过去,带着些似有若无的威胁意味:“德吉哥,我还等着这批货,价钱好商量。”
德吉手上的念珠停住,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是钱的事……我上午找人打听过,牦牛队的人不肯动。”
冬天茶馆的门窗紧闭,室内闷闷的时不时穿来窗外的声响,德吉的声音也像闷在喉咙里:“达瓦还在山里。”
“谁?”
“他们的队长。”
茶馆骤然安静,只有炉火“噼啪”一声。
顾珩听懂了他的意思,他放下手里的茶碗,眉头微微拧起来:“搜救队呢?”
德吉攥紧了茶碗,神色暗淡。他微微喘着粗气,手握成拳轻轻砸在桌上:“山神要留的人,搜不到的。”
“要想请动他们,得请喇嘛打卦,献白牦牛,还要——”他开始变得念念有词改用康巴藏语,念珠被搁在桌上,“还要队长家的丫头捧灯。”
他抬头,眼白泛黄:“她满十三岁前,牦牛队不进那矿洞。”
顾珩按茶碗的手顿住,他眸光晦暗不明:“……要等多久?”
德吉摇了摇头,望向窗外的雪山:“等山神消气。”顿了顿,“或者等另一个不怕死的人带头。”
窗外一阵风吹过,经幡“哗啦啦”响成一片。
顾珩回去的时候,江直和小卓玛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剥豆子。
多吉从陶罐里倒了很多晒干的豌豆,在木框里滚成小山。
小卓玛拇指一碾,豆荚“啪”地裂开,青豆蹦进铜盆里。
今晚吃饭的人多了两位,多吉准备的菜很多,江直自告奋勇上前抢活干。
他有样学样,照着小卓玛的样子剥,却把豆子弹飞到灶灰里。
“笨死咯~”卓玛转过头看他,然后吐着舌头笑话他,“阿爸第一次带我剥豆子,把整盆豆子扣在了羊粪堆上。”
卓玛熟悉汉语,但说起来依旧很难,有一些长难句江直需要花点心思才能听懂。
于是顾珩跨过门槛,就看到这样一幕——
江直低着头,耳朵尽量贴着卓玛的脸,好让他听得更清楚些。那精致的眉眼带着些不可思议的柔和,是顾珩从没见过的那一面。
夕阳西下,金光洒落肩头,一片岁月静好。
顾珩将这副画面刻进了脑子里,这一刻他隐约明白了江直为什么那么热爱纪实摄影。
艺术会让瞬间成为永恒,绘画是,摄影更是。
小姑娘瞥见顾珩从门外回来,往江直边上缩了缩。
她还是有些怕他的,毕竟顾珩看起来太高大,像阿爸车队里那些高大威猛的阿哥和伯伯,仿佛下一秒又要箍住小卓玛的胳肢窝把她捧起来转圈,嘴里还喊着“飞咯”。
可怜天不怕地不怕的卓玛最怕高了。
不过顾珩看起来总是面无表情,看上去还要吓人一些。
“你回来啦?”江直注意到被扯东的衣角,顺着卓玛的视线抬头看见了来人,嘴角上扬的瞬间,那双墨绿色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烁光亮。
他将剥好的豆荚送去给多吉,出来时突然将卓玛举到肩上,然后向顾珩走近。
卓玛吓得叫了一声,她闭上眼睛,紧紧攥住江直的肩膀,被迫俯视顾珩。
江直感受到卓玛的紧张,他稳稳地护着小姑娘,安慰她别怕。
“卓玛,快问问这位帅哥,能给我们卓玛拍照吗?”
卓玛颤颤巍巍地睁开眼睛,眼睛含泪,低头看着顾珩。
顾珩被这样的视线看的一愣。
他垂眸不在和小姑娘对视,平淡,但尾音轻微上扬。
“拍照可以…”他从江直手里接过相机,拍摄键按下的一瞬间,小姑娘强撑着睁大眼睛,抿着嘴唇勾出一个笑来。
恰好厨房那边传来木勺敲锅边的声响,多吉在里面喊:“卓玛!小哥——!吃饭了!”
卓玛如蒙大赦,慌乱地落了地,她辫子上的红头绳松了一半,怀里还抱着江直给她的几张照片,耳面通红。
她慌慌张张跑进门,羊皮靴在门框上绊了一下,江直看得心惊胆战,一句“小心”差点脱口而出。
看着小姑娘害羞跑开的背影,他失笑着摇头。两人拉后一步,顾珩走在他身边。
江直碰了碰顾珩的肩膀,眉眼含笑,拉着人进去。
牛粪炉上的铜锅咕嘟作响,炖羊肉的蒸汽混着酥油茶的香气,向上升腾盘旋在低矮的木梁处。
多吉站在桌边盛汤,笨拙地用汉语招呼他们过来。江直已经自来熟地坐下,手里转着筷子朝卓玛笑:“卓玛,你跑得比小羊还快。”
卓玛埋头进饭碗里,脸颊红的滴血。
顾珩沉默地坐在最边上,面前摆着一碗几乎没动的酥油茶。
他鲜少像这样围坐在低矮的木桌上吃一顿寻常家常菜,平时觥筹交错才是常态。
江直不动声色往顾珩那边挨近些,夹菜的时候时不时拿公筷往顾珩碗里添一点,不让他显得那么拘谨和格格不入。
顾珩耳根泛起嗡鸣,他自记事起从没有和人这么亲近过,哪怕和至亲呆在一起。
在顾珩第n次默默挡住江直伸过来的筷子时,小卓玛埋进碗里的头抬起来,放下木碗,仰头看向多吉弱弱喊了声:
“阿妈,我想把江啦他们拍的照片……寄给阿爸。”
空气一滞。
多吉捏着青稞饼的手顿住,江直给顾珩添菜的筷子悬在半空。
多吉低头搅动茶碗,眸光闪烁,酥油的光晕晃在她沉默的眉间:“傻孩子,雪山上的风……会弄丢纸片的。”
卓玛固执地摇头,从藏袍里掏出那一沓相纸:“上次阿妈说,汉人的东西会飞,那它能不能……飞到天上去?”
顾珩的茶杯磕在桌沿,他冥冥中若有所感,江直的沉默更显得奇怪。
卓玛仰头,脸上是天真与淳朴的疑惑:“江啦说,天上的人只是去了更亮的地方——阿爸是不是住在太阳里?”
她喃喃自语,把照片反过来:“喇嘛说,只要在背后写上阿爸的名字,阿爸就能收到了……”
顾珩瞥见了相纸的背后的藏字,很熟悉。
今天从茶馆出去后,德吉也是这么一言不发地往经幡上写这些笔画,然后挂在寺庙周围的高高神树上。
一些细节扑面而来串在一起,顾珩瞳孔一缩,他压下心底的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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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飞天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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