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绛仙母亲姓谢，双名春芳，前些年查出癌症早期，手术尚可控制。
虽然术前术后休养许久，花费巨大，但总归性命无忧。
比起亲人健康，负债累累于文绛仙而言甚至无伤大雅。
“难受得很厉害？”温暖细腻的手盖在额头，复又抬起文绛仙脸细细瞧过，“没起小疹子，就是有些红。当初你接了家教，我就说打理仓库的事先放放。今天早点睡，可不能再熬夜了”
“好，妈妈。”嘴上应是，实际上已经打定主意偷偷熬夜修图的文绛仙笑了笑，转移话题，“饭好了您先吃，不用等我。”
饭桌上，谢母聊家长里短，“你大伯母，今天下午又来了。”
文绛仙没接话。
说是大伯母，实际上也不算亲戚，只是客气称呼。
言辞未必恶劣，却是恶客无疑。
无他，人原先欠了谢母许多钱不以为意，文绛仙哭求要了几万块钱回来治病，对方反倒债主似的恨不能一月催十次，简直倒反天罡。
文绛仙回家时小心翼翼也是如此，只是很显然，对谢母交代的话全被对方忘在脑后。
恶客一家也是吃准了谢母心软，耳根子更软。
“她说……你先给姨母家还了五万，还额外添了三千。”
“妈妈，账不是这么算的。”文绛仙搁下碗筷，饭菜清淡，她心中亦毫无波澜，“人敬我一尺，我让人一丈。各家的账这些年一笔一笔我都有在还，哪家有过拖欠？您那时的借款无凭无据追不回来就当花钱识人。这钱算借，那也是分了好几笔给的，没道理她闹她有理，咱们就得先清账。”
“绛仙，你还记恨她高考前上门的事？”谢母眉心微蹙。
“没有。”
纵然被甩了巴掌，被指着头阴阳怪气是小婊*子，那时文绛仙满脑子也是高考后排单能赚多少。
“而且，多给姨母家的三千，是给她孙子周岁的礼金。”
这些年，家里大小人情往来，也是文绛仙操心。平日上学多有疏漏，姨母家有单纯是因为她给升学的文绛仙偷偷塞了个大红包。
谢母点头称是，“第一个孙辈，是得好好祝贺一下。”
“……是老二了，头个是女孩。”
文绛仙语毕，谢母再没开口。
收拾了碗筷，文绛仙照例往桌下暗格里放了些钱，略作打扫后回房间。
修图已成肌肉记忆，快慢全凭手感。
文绛仙修了样图发给「若狭——猫物语」甲方，确定风格可行，立马开干。
期间，还接到谢母口中的“惜玉”，文绛仙表姨的电话，定下国庆幻天城综合漫展站场守摊，工资照旧，提成另算。
构图合格，后期省事太多，调光、去杂质、修边，碎发和多余的褶皱去掉，歪掉的配饰正位……几番调整，照片的质感一下子就上去了。
对接也是夜猫子，一方交一半图，一方确认账号，只待明天老板点头就会立即打尾款。
忙完，文绛仙洗漱，又听谢母絮叨，“有时候，妈妈真的怀疑，是不是把你送回文家才是对的。”
“哪有什么对错？”忍住喉中的痒意，文绛仙温声劝道，“文家、文靳磊，他们眼下自顾不暇。我马上就要成年了，以后他跟我们，不扯上关系才好呢。”
谢春芳沉默，文家近日的“真假小姐”风波，她自然也听说了。
文绛仙确定谢母离开，才敢咳出声。
她体质随母亲，皮肤嫩，易过敏。
小时候外公外婆养得精细，少过敏生病。长大后难免顾不上，氯雷他定几乎不离身。
作息规律些，远离过敏原，症状就会轻很多。
但这几天接连熬夜，频繁上妆，今天中央公园一行又到处是花草。
氯雷他定一天只能吃一回，不舒服也只能忍忍。
洗漱期间，融妆的水不小心滑入眼中，痛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文绛仙抬头，镜中人眼睛红红，哭过似的。
她容貌随母亲，体质随母亲，身高也随母亲。
唯有心性、思维习惯和绝不吃亏的处事风格同血缘上的父亲，文家家主文靳磊十成十的像。
有的时候，她自己都要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又应该是什么模样。
身体疲倦，头脑却清醒，文绛仙强迫自己不去想浪子行径的父亲、美丽柔弱的母亲、字里行间催债的大伯母以及白日里偷拍还口出恶言的体面社会人。
睡吧，文绛仙这么劝自己，接单的毛明天得做，国庆的兼职排单也要提前准备。
*
文绛仙无意扭转母亲的想法，但她有自己的做事风格。
“怎么备了那么多菜？”
早起，文绛仙就看到谢母在忙活。
“你大伯母……昨天说要带两个孩子来吃饭的。”谢母有些尴尬，“不过这个点，估计不会来了。”
（她当然不会有空。）
高考结束至今，已经三个月了。
文绛仙在阳台顺毛，两顶同色的假发，一顶做基底，另一顶绞了做拼接用的编发。
一周前，大伯母家两个男孩再次联系她，理直气壮要钱。
说是孩子，小的那个比文绛仙还要大九个月。
这一次，文绛仙没有如往常一般转账，直言欠账即将还清，这是最后一笔，只有三位数。
对面飞快确认收款，骂骂咧咧挂了电话。
文绛仙垂眸，收起手机继续忙活。
四位数的假发单子，时间给的确实充裕，但设计也是真的复杂。
编发、反重力、烫卷定型，凑一块简直令人头疼。
文绛仙仔细看过正反面和侧面的设计图，思索过后还是选择接下。
老主顾的单子，又是徐卉代接的，没理由因为她的事反给徐卉添麻烦。
设计图有一部分渐变，室外通风尚可，但文绛仙仍是被刺鼻的化学药剂激得连打了几个喷嚏。
技巧到位，最寻常的红剪子也能起到理发剪相同的作用。
好不容易完成左半边的定型，也到了午饭时间。
文绛仙刚同谢母闲聊过两句，就听她道，“刚刚……来了电话，说是家里出了点事。”
谢母也知文绛仙的脾性，略过称呼，直接说事，“你把钱给了两个堂兄，怎么不跟她说一声？”
“说过。”文绛仙乖巧答道，心中嗤笑，说了还不是理所当然视零星转账是同她两个宝贝儿子的人情往来，“大伯母贵人多忘事，估计不记得了。”
谢母这边有所谓的苦主告状，文绛仙这边的消息紧跟过来，回应道：“……竟然闹得这么大么？”
“谁说不是呢，老二也就算了，高三生，又有学校居中调解，赔过钱算是私了。老大那个就难了……也不知道两个年轻人在想什么，偷钱往游戏里充值、打赏主播。又没法申请未成年人退款，你说这叫什么事啊。”
电话挂断，谢母给她又盛了汤，“是大伯母？”
文绛仙摇头，“姨母家的表嫂。”
谢母闻言，回忆了一番对方的容貌无果，“我是不是还没见过呢？”
“她定亲后，陪着姨母去医院看过您。”文绛仙轻笑，“好些年了，您不记得也正常。”
彼时的表嫂是个年轻的小姑娘，文绛仙刚上初中。
如今对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文绛仙也即将成年。
“你跟她关系不错呢。”
“还行，同两个孩子玩得好。”
家里负债累累，文绛仙纵然商单不断，手头却未曾宽裕过。
表哥表嫂第一个孩子出世时，文绛仙偿债压力也大。
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买房、结婚、添丁……顶顶烧钱，文绛仙缓过那段昏天黑地的时期，那孩子甚至已经会叫人了。
文绛仙没有余钱，一双手却巧，量体裁衣，好些旧lo裙拆了布料改改，就是小女孩最爱的公主裙。
也因此，文绛仙同表嫂日常多有沟通。
文绛仙劝了母亲午休，一个人阳台忙碌，边等着恶客上门。
果不然，下午三点大伯母恶狠狠拍门。
文绛仙开门，却不迎客，将人拦在外面，“大伯母，久违。”
“小瘪犊子真狠啊，欠账不还，还带坏我家两个孩子，你安的什么心！”
“你那个订了婚又偷人的妈下贱，你这个野种更贱。”家里惹上麻烦事的恶客气急败坏，往日装出来的好涵养丢得一干二净，眼神也带了几分戾气，“我劝你赶紧还钱了事，要不然我不止上门骂，还能找到你学校去。S大是吧？我不上班，你这王八羔子还能豁出去不上学？”
文绛仙闻言轻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我笑大伯母自作主张。”文绛仙语气嘲讽，“听说大伯父才因□□停职……也是，当初伯母已经有了对象，又赖死赖活同大伯父滚到一块，直到孩子满月才草草过门，还逼死了大伯父先前订婚的姑娘，母亲是比不得您心狠。”
文绛仙抬头看了一眼对门邻居安装的摄像头，“您说我家欠钱不还，那两个堂兄收到的钱不是偿债，怕得认定成抢劫吧？”
大伯母只念过小学，丈夫却是个高材生。
可惜，惯会躲在女人身后充菩萨，让家里妻子出头行恶事。
文父是自恃痴情种的不婚浪子，大伯父这妄图享齐人之福的伪君子又良善到哪去。
“堂兄没告诉您，我的转账正是三个月前，那场上门寻事开始给的。”文绛仙面容肖母，不笑也带三分柔情，但眼神锐利，仿佛没有温度，“听说大堂哥还在局子里呢，二堂哥侥幸逃过一劫，伯母您要亲手将他也送进去么？”
“小贱种你什么意思，你要对我儿子动手？”
“不是我动手，是两位堂兄先行凶……又是踹门，又是打人，伯母没忘吧。两个堂哥都有份。”文绛仙那时故意接一巴掌，挨一脚，倒地不起也是为了这个。母亲慈和，她上了大学之后却没法日日回家护佑，只能从根源上打消恶客上门打秋风的念头，“人证物证都有，猜猜，是您撒泼闹事速度快，还是警方办案效率高？”
文绛仙手机播放着的监控录像。
“……你敢？警察不会信的。”
“本来没把握。”文绛仙轻笑，“前科摆着，数罪并罚，事涉未成年人，能判多久就不好说了。”
大伯母后知后觉，文绛仙虽然上了大学，但尚未满十八岁，而自家两个孩子已然成年。
额冒冷汗，大伯母满腹狠话酝酿，暗骂文绛仙佛面蛇心。
“想不明白？不要紧，您可以回去跟大伯父商量。我跟您口中野种的爹可不亲，母亲要出了事情，一换四，我觉得划算，您说呢？”
文绛仙可没忘，文家当初为了抢走抚养权，逼她改名换姓，硬是熬到母亲救治的关键阶段，手段层出不穷，她求告无门，才黄雀在后出手。
而眼前之人，为虎作伥，多方得利。
曾经自作孽，如今，不过恶因恶果。
文绛仙居高临下，目带寒光，恶客一副见了鬼的模样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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