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恩**着身体,打量镜子中的自己。
他很健康,总是太过健康了。
没有一丝伤痕,总是完满如婴童。
面色红润、气息平稳,他是天赐的造物,人造的利剑。
安东的孩子。
安东——他的气息乱了一下。
他的父亲,一名坚定、无情、没有犹豫的男性。
这名男性会对他微笑,在表面上露出十分柔情的一面,那种对孩子发自内心的关怀与爱护,不似虚假,人人都道他是最为仁慈的“父”。
安东是狼群里最公正的父。
安东是狼群里最无私的父。
安东是狼群里最慷慨的父。
只有西恩能看清安东的真实意图,但所有人都说他是幼年说胡话,是一个不知好歹的孩子,理应学会知足。
西恩擦了擦镜子,他的手因阻力而十分缓慢。虽然镜面本就干净透彻至极,这只是一种无用功。
他见过塞拉的照片、日记、书信,她还存在,虽然已经不再存在。
她的碎片遗落在四处,她是被父杀死的。
当年安东未曾阻拦他随阿维图斯一同游历,因为安东笃定了他会乖乖顺从,他的父亲就是这般自信、无谓的,因为他已经无畏。
“你没有悔意吗?”西恩曾问安东。
“后悔什么?”安东这样说。这位男性依然身形壮硕,他的身上也没有一丝疤痕,这就是身为狼人的好处。他的指缝永远不会成为污泥与血污的住所。
“你怎么对待你的猎物,西恩?”安东问。
“一击毙命,避免惨叫声引起注意。”西恩道,“这是老师教导我的。”
“你的老师只是个庸才。”安东咧嘴笑道,“你应该折磨猎物,从哭嚎与泪水中获得快感。你从未这样做过么?”
“第一次的时候。”西恩道,“但那个人很痛苦。后来我便不这样做了。”
安东从喉咙里挤出两道笑声,“你应该学习你的母亲,她很听话。”
“她死了。”西恩道。
安东看向自己已经成年的孩子,眯起那双饱含渴望的眼眸。
西恩回望他,没有丝毫躲避。
安东皱着眉,许久后,他的眼睛缓缓睁大了一点,他陡然间衰老了几岁。
“你已经长大了。”
“是的,父亲。”西恩道。
“那你便不能再称呼我为父亲。”安东道,“应该同别人一样称呼我。”
“为何?”
“父和父亲是不同的。”
“...好的,父。”西恩拱手道。
“我现在将交给你更伟大的事业去做。”安东退回了黑暗中,这间木房没有一盏灯,全靠户外的自然光维持明亮。他的行动如同一座山要将自己缩回瀑布中。他道,“你要替我击败所有觊觎此位的莽夫。我的荣耀就是你的荣耀,你的身上流着我的血液。”
他当时是如何回答的?
他咽下了所有疑虑,毫不犹豫道,“当然,您的荣耀便是我的,您的血液在我体内流淌。”
但塞拉该怎么办?她的血液也在其间流淌,无声无息的。
他的内心被这种矛盾折磨着,无法入睡。
他的母亲被他的父亲杀了,所有人都知道,但所有人都不以为然。
他只能充当父的刽子手,来获得某种道德上的释怀与正确,这是一种正常的、正确的选择,这是毋庸置疑的。这不是某种卑鄙的手段,这不是某种低劣的行径,这不是某种残忍的举动。
因为安东是狼群中最公正、无私、慷慨的父。
西恩听从了父的建议,开始虐杀。
那些人求饶、打碎的牙齿中混着唾液与血浆,话也说不清,“这是你们罪有应得”,他在燃烧自己的仇恨,宣泄自己的怒火,为了某种正义感。
他的老师说,人应该这样做。
他的老师说,我们应光明磊落地活着。
他的老师说,狼群中的任何人都是平等的。
西恩不假思索便统统信以为真。
他的老师说,“你的母亲也曾是我的学生。”
西恩于是问,“她应当死吗?”
他的老师说,“当然,她的死亡是有价值的。她为狼群的延续做了贡献,她孕育了你。”
西恩问,“她是狼群的贡品吗?”
他站起来,将刀藏在身后。
老师的声音开始颤抖,“这是塞拉自己的选择,她为此而骄傲,她心甘情愿。有些人生来就要做出牺牲,不是吗?”
西恩道,“您说任何人都是平等的。”
老师已经退无可退,“人...都是平等的,但人的价值终究是不同的。”
西恩刺出的那一刀很利落,血珠划出一道弧线又点点滴滴打在他的脸颊,就像在茫茫雪地中裸露内脏、无法动弹的雏鸟。
“你骗了我。”
他心中的结被血水冲散了。
发现尸体的是安东。
安东很满意,“你打破了懦弱,西恩。你再也没有害怕的东西了,你完成了我教给你的最后一课。”
这就是安东的最后一课,杀死心中最重要的人。
西恩只是微微笑着,他再也没有负担了。
在山丘的庄园,他见到了安东。
“你很久没有回来了,我的孩子。”安东的语气还是那么笃定。
“谁给你取的这个名字,父?”西恩问。
“我的父亲。”安东自豪道,他的额头因皮肤的挤压而产生了几条皱纹,就像屹立不动的蠕虫,黏在了那一块皮肤。
“你说错了,安东。那不是你的父亲,而是父。”西恩道。
安东的手劲很大,他扇了西恩一巴掌,打得西恩生疼。
“你想要忤逆我吗?”安东问。
“不。”
“你想要我的位置?”安东轻蔑地问。
“我不想要。”西恩道,“我只是不得不这么做。”
安东以一种很了解的目光打量西恩,良久后,他竟笑着拍了拍西恩的肩膀,“那你便这么做吧,我的孩子,只要能将我们的血液传承下去,这是每一位父亲都该为儿子做的。你想见几位优秀的年轻小姐吗?”
西恩一百多年的阅历变得如此浅薄与苍白,“你在说什么?”他看向安东。
安东确实真心实意、发自肺腑地这么想,只要将这个家族的血液继续传承下去、继续坐在“父”的位置上,他便甘愿赴死。
“你无需内疚与犹豫,西恩,我已看到了你的决心,我能安心交给你了。”
原来他曾体会到的安东的惧意,只是担心他还不够成熟、不够有能力接替。
“那塞拉呢?”他问,转头看向别处,一眼就看到了那扇金黄色的窗。此刻在晚霞中,发出淡紫色的梦幻光芒,所描绘的女人显得更加美丽。
他的神识叫嚣着离开这具躯体,扑向那恍若天堂的窗。
这该出于什么意义?
“她是个很好的人。”安东道。
“你...你不觉得恶心吗?”他问。
他害怕听到一种回答.
“我的孩子,你的老师确实教坏了你。”安东叹道,“你是狼族的一员。这是我们从古至今恪守的规矩,所有父都必须为了繁衍做贡献,这是我们的责任。”
“那你知道吗?塞拉的人生本来可以不一样的,她可以创造自己的价值,而不是...”
“总有东西比这些情谊更重要,那便是责任,西恩。”
他头晕目眩,无法支撑身体。
“这是我的错,西恩。你的老师已经向你灌输了错误的思想。”
“那、你爱过塞拉吗?你无法在我面前说谎。”
“我爱她,所以才终结了她的痛苦。”
“既然你爱她,怎么还能做出这种事?”西恩问,“你是狼群最公正、无私、慷慨的父,为什么偏偏对她残忍?你是不是在牺牲一个人换得自己的安心?你在夜晚会做怎样的梦?或者说,你还有能力做梦吗?”
安东对他不够成熟的表现有所不满,但还是耐心解释道,“你是幸运的,西恩,你可以知晓旁人心中所想,这源于塞拉的天赋。在她的一生中,她只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一人。”
他露出了自得的笑容,“她从始至终都知道我要做什么。纵然你可以看穿旁人的心,你也无法懂得那种情感。你总是情感过剩,这是你唯一的缺陷。你永远无法避开现实——你就是狼群的一员,我们都愿意为了族群做出牺牲。”
末了,安东道,“我当然会做梦,我会梦到塞拉的笑容。”
“你以为她是没有思想的玩偶吗?”西恩忽然道,“你说你们相爱,但她的日记中从未提过你。”他想起曾一页页翻阅过的日记,那些纸张的每一页都随处可见充分的激情,有植物、太阳、友人,但就是没有安东。
“怎么...”安东的表情裂开一分,仍顽强抵抗着,“你不会比我更了解你的母亲,西恩。你只是在臆想,她只是一个热情、大方的普通女孩。我成就了她。”
“她写了许多她见到的、听到的、闻到的,里面从未出现的是安东。”
“她不是为了你而死的。”西恩道,他冷静了下来,“我已经明白了。”
他的头顶仿佛被一把斧子劈开,“她不是为了狼群或自己的父亲而死的。她是因为无法再忍受、自欺。但你们都这样想,以自己的思想来雕刻她。”他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无法维持面上平稳的人换成了安东。
“你太年轻,西恩,还不懂这些。你在贬低你母亲的人格,她不写是因为她已将生命献给了更伟大的事业!她已经下定了决心、所有的决心要将□□的每一块骨头与血液都奉献出来——”他的语速越来越快,“为了我!她爱我!当一个人决定要做什么大事的时候,是不会写出来的。因为这会被发现的,不是吗?”
安东的鼻孔缩了缩,他张嘴喘气,唾液粘连在上下牙间。他仰起头,几滴汗水穿过眼尾滑下来,顺着肌肤的沟壑聚拢在下颚处滴落。
此时的空间荡满了一股悲伤缭绕的气息,就像炎夏的烈日下苦苦攀登的旅者,龟裂的皮肤被汗臭味的□□浸透,形成一种矛盾的恶心与快感。
这座房间没有任何光,因为安东在进门时便将那厚重、花哨的窗帘一把拉上。
西恩意识到,自己所面对的,是一位没有脸面、血淋淋的旅者。
“你认为你心中的她更加值得推崇吗?”西恩低沉着声音道,他放弃了对安东做出任何行为上的冒犯,而是以一种冷酷的态度刺伤对方。
“我会、我会成为父,”他一字一句道,“因为我将亲手摧毁这个族群。”
他抬手将一旁整齐排列的酒瓶统统扫落在地,“我不会再饮酒了,因为我不会再逃避,我要用眼睛好好地看清这一切。”
安东的双眼因充血而通红,“你违背了伦理与道德,狼人们都会背弃你。”随后这位年迈的父亲露出了一个很可怜的表情,他张开双臂,“回来吧,西恩,我是你的父亲。”
“这就是你教我的最后一课,安东。”西恩冷冷陈述道,“我再也没有惧怕的事物了。”
他看着镜子中的那名青年,那名完满如婴童的青年。
“我再也没有惧怕了。”他重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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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P当年明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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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最后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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