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炸开璀璨的焰火，绚丽五彩的光芒与路边灯火一同照亮面具后面那双漂亮含笑的眼眸。
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乌怀煦以为自己早将顾落杀过自己的事情给忘记了，不然也不会与她相处如此融洽。
直到眼下他才发现，他之所以能放下旧仇，并不全是因为以顾落姓名起的那一卦，而是隔着魂蝶交流沟通，他听不见顾落的声音，看不见顾落的模样，以至于他将魂蝶背后的顾落，和五年前杀他的顾落分开来看。
如今越过魂蝶，乌怀煦切切实实地望进顾落的眼底，很难不回忆起当初被杀的经过，再配上她带笑的话音，乌怀煦只觉丹田隐隐作痛，仿佛又被人凶残地捅了一剑。
不那么美好的回忆令他本能地想要对顾落动手，然而理智却清楚不能这么做，大街上也不是适合打架的地方，因此他仅仅是抽回自己的手，后退半步，任由被掀起的轻纱飘然落下，重新阻隔在他们之间。
面对乌怀煦的突然疏离，顾落像是忘了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从容地收回了鬼工球。
乌怀煦眼中的环境恢复正常，修为也不再受到压制。
顾落简简单单一个举动，化解了两人之间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
他们身处人群之中，四周人声鼎沸，还有焰火炸开的巨响，但顾落的声音就是这么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乌怀煦耳畔。
“别怕呀。”她笑着，意有所指道：“我又不会再杀你一次。”
是真话。
乌怀煦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但没有完全放下戒备，他道：“你想做什么？”
“大过节的，当然是出来玩。傩戏还没看完呢，回去吧。”她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转身朝来时的路走去。
乌怀煦没有跟上，直到顾落停下脚步，隔着人群回头看他，他依旧没有动弹。
顾落歪了歪头，诡异的笑脸面具透出困惑，像是在问：你怎么不走？
催促似的，魂蝶抓起帷帽轻纱的一角，挥动着稍显笨重的翅膀往前飞。
乌怀煦低垂眼眸看着魂蝶，默了几息，终于还是迈开步伐，穿过人群朝顾落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顾落的脸被面具遮挡，没人知道她悄悄松出了一口气——
发现乌怀煦可以让自己的体外化身离开天阙城后，顾落立马联想到了乌衍。
这样便能解释，为何乌怀煦始终不肯向魂蝶暴露自己的容貌——体外化身与本体，通常都长得一模一样。
但解释不了乌怀煦对她的态度：她杀了乌怀煦的体外化身，乌怀煦就算不报复，也该警惕防范才对。
特地隐瞒身份与她和睦相处，凡事有问必答，图什么？
方才她抓住乌怀煦，看清乌怀煦的容貌，却还是没能确定乌怀煦的身份——孪生兄弟也能长得一模一样。
他甩开她的手，也能视作发现自己被欺瞒算计的抵触。
直到顾落带有赌的成分说出那句“我又不会再杀你一次”，而乌怀煦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没有表现出迷茫，顾落才彻底确认。
乌衍就是乌怀煦的体外化身。
没有弄巧成拙，运气真好。
顾落带乌怀煦回到麒麟大道，傩戏的队伍还在，顾落在人群里凑热闹看到队伍离去，才继续去逛刚才没逛完的街道。
于是场面变得和先前乌怀煦跟在魂蝶后头一样，这次他跟在顾落身后，由着顾落满怀好奇地这里看看那里瞧瞧。
不同的是顾落会说话，和谁都能聊上几句，无论是商贩还是路过的行人，就没她应付不来的，几句聊完，甚至都能约着下回去人家里做客了，与她闲聊的小商贩也热络地说要给她抹零。
听说她逛完麒麟道要去星月潭观星月花海和萤星虫，热心商贩还赶忙劝她换一换。
“星月潭那都是骗你们这些外来修士的，仙都寸土寸金，花海再大能大到哪去。”
一旁同样来买东西的修士也说：“就是，还有那萤星虫，早些年潭水被附近一炼丹的作坊给污了，萤星虫以潭水为生，早死光了，现在看的都是用幻术做出来的假东西。”
顾落戴着面具，但能从语气听出她的庆幸：“竟还有这样的，幸好遇着你们，不然我白跑一趟不说，就怕大过节去错地方扫了兴。你们知道的多，能不能给我指几个好玩的地方，拜托拜托了。”
很快顾落就得到了好几个地名，结完账与那些人道别，顺手将买来的东西收进芥子，转头同乌怀煦商量改换路线的事。
一直观察着顾落的乌怀煦：“不去烛夜集。”
那是鳞市名下的拍卖会，每隔一段时间举办一次，并非除夕夜特有的活动，且那地方太乱，容易出事故。
若真是来游玩的修士，撞上有烛夜集的日子不去，确实可惜，偏他们俩一个本体囚于天阙城，一个本该被困啄饮间，在青驰帝君的眼皮子底下，还是低调一些的好。
“那就不去。”顾落朝乌怀煦倾身伸手，用食指勾走乌怀煦一直拎着的那包山楂雪球，拆开包装一副要吃的模样。
乌怀煦疑惑，顾落戴着面具，怎么吃？
然后他便看见顾落把面具掀了起来。
仙都最繁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随时都可能遇上个去过啄饮间的世家子弟，可她就这么掀了面具。
乌怀煦想都没想，就拿下自己的帷帽扣到了顾落头上。
轻纱遮去脸庞，同时遮去她勾起的唇角。
“谢谢啊。”顾落调整了一下戴歪的帷帽，接着给自己的面具用了涤衣诀，把清洁过的面具递给乌怀煦，作为交换。
乌怀煦稍一感知便明白顾落是故意吓他的，不免生出些往日在思过殿里面对魂蝶不讲理时才会有的气馁，心中那点沉寂多年突然破土的芥蒂也跟着消弭不少。
他接过面具，略一思索，还是戴上了。
他见顾落一边走一边吃山楂雪球，一口半个，转眼吃掉大半包，开口提醒：“凡人的食物还是少吃点。”
凡人的食物不蕴含灵力，无用不说，吃多了得打坐祛浊，不利于修行。
顾落嘴上应着：“知道知道。”手上一点不带停，很快吃完了一整包山楂雪球。
她叹息：“若随便什么瓜果蔬菜都能吸收天地灵气就好了。”
说话间路过一卖糖炒栗子的铺面，顾落闻着空气中的香甜味，越发感到遗憾。
乌怀煦：“如果连寻常瓜果蔬菜都能吸收天地灵气，世上便没有凡人了。”
凡人入道需要引气入体，绝大多数人努力一辈子也吸收不了灵气，更别说没有灵智不会思考的瓜果。
“没有凡人……”顾落轻轻咀嚼这四个字，带笑的话音染上几分莫名其妙的怪异：“那不是很好吗？”
乌怀煦察觉到顾落说起这事的态度不对劲，他顺着顾落的话思考了下去。
……好吗？
乌怀煦不确定，因为这个想法对他而言太空泛，太不切实际。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当然也就想象不出没有凡人，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
顾落没和乌怀煦深聊这个话题，他们走完麒麟大道，一路从游兽园逛到**崖，又从**崖到悬渊瀑，最后再到问仙亭歇脚喝茶，看了半出《农圣飞升》。
《农圣飞升》讲的是在没有农修之前，一修士以种地入道，却不去侍弄灵植，而是专门研究凡人的作物，因此被同门轻视，就连师长也常劝其莫要不务正业。
偏偏到最后，这位不被时人看好、开辟了农修一道的先圣用自己培育的凡人作物喂饱了五洲的凡人百姓，得天道眷顾，飞升成仙。
观戏途中，顾落的玉牌一直在亮，她低头看了眼，是陆栖在只有罗绪和他们这些亲传弟子的群聊里发了句祝福的俏皮话，什么“我怕三十的鞭炮太响，大家听不到我的祝福”云云，后又分享了件趣事儿，引得其他几个也在群聊里瞎聊起来。
罗绪一共六个徒弟，顾落是老大，陆栖是老幺。
老二还在边界，边界六城条件一般，人也少，就算过年也热闹不起来，要说和往年有什么不同，就是他意外品尝到了边界过年才有的冻果，准备给他们都寄一点，特别是爱吃甜的顾落，他不仅多寄了一箱，还给捎了许多当地的果脯蜜饯。
老三年前刚从边界回来，被陆栖拉着一起领了弟子堂的任务，两人去了问药轩的安师兄——安淮书的老家。
老四在灵霄宗，玉迦峰的煞气至今未散，也不晓得是哪个人才提出把玉迦峰改成试炼场，老四和掌门的亲传弟子被委以重任，一同负责玉迦峰的内外布置，把煞气最浅的区域隔出来，方便试炼。
她在群里抱怨剑阁，那群臭剑修进玉迦峰的试炼场总把机关和阵法弄坏，还有些次次都往深处闯，今早又被钱长老拖出来俩半死不活的剑修，活该除夕只能在思过堂待着。
小五为了布置中转灵石，早前去了行川，至今未归。他往群聊里发了许多改进图纸，被不想过年还费脑子的师兄师姐们无视。
聊着聊着，陆栖通过群聊显示的名称发现了一件事——
“好巧啊，我姓陆，小五姓伍，四师姐虽然姓白，但名字是思思，还有二师兄，姓尔。谐音都和排序对上了。”
老二：“不是巧合。”
白思思则更加仔细地解释：“老二和小五都是师父给取的姓名，特意用排序作的姓氏。我被师父捡回去的时候虽然还在襁褓，也没有姓名，但师父知道我外婆姓白，所以只给我取了名。”
白思思：“大师姐和三师兄入师门前就有名有姓，因此他们俩的名字和排序没关系。”
老三：“老二武断了嗷，巧合还是有的，我们小六就不是师父取的姓名，本来就姓陆。”
白思思：“还是陆（六）栖（七）。小六你不知道，师父总把捡来的孩子扔给大师姐带，大师姐和师父拉过钩，最多只能捡七个，你一人占了两个数，所以师父才决定由你做关门弟子，以后不再收徒。”
小五：“这些话，你们从未同我说过。”
老二：“你又没问。”
陆栖又开始说些他们听不懂的话：“有点想吐槽，但不知道该从哪吐起。”
原来师父爱捡徒弟，原来人高马大木头脸的二师兄、不着调的三师兄、话痨四师姐，以及见光死小五都是大师姐带大的，原来大师姐和师父做约定还拉钩。
师父估摸还有点数字强迫症，但症状不是很重，不然大师姐和三师兄的名字里不带排序，肯定能让师父难受死。
老三也知道师父这个毛病，调侃道：“如果我没名没姓，师父大概会让我姓桑。“
白思思：“如果你有姓没名，师父大概会让你叫三三。”
老二：“桑三三。”
顾落看到这，没忍住笑了一声。
乌怀煦疑惑地望向她。
顾落收起玉牌：“待会乘龙灯梯去天波塔看灯祭。然后我们找个清净点的地方，好好聊聊。”
乌怀煦：“好。”
夜间的龙灯梯点上了烛火，比白天好看，想要上去得花钱，至于怎么上……
顾落记得龙灯梯会路过问仙亭，她找人问了问，根据指引跳到一处屋顶，果然这里除了他们已经有别的修士在等。
顾落甚至还能听见他们讨论下一班龙灯梯能不能准时来的声音。
五洲论坛的仙都板块里有人专门发帖研究了龙灯梯的行驶规律，顾落掐着时间来的，不一会儿就见巨大的龙灯缓缓而来，上头的修士或坐或站，数量不是很多。
顾落和乌怀煦一起上了其中一节，将搭乘的费用投放进灵雀叼来的托盘里。
龙灯梯不会停，一路缓行过去，想要怎么上来各凭本事，不交钱会被灵雀毫不留情地赶下去。
龙灯梯朝着天波塔进发，中途路过好几个顾落没去的地方，其中包括星月潭。她往下一看，果然花海不大，潭上飞舞的光点无法在水面倒映，是很拙劣敷衍的幻术。
逐渐的，龙灯梯上人越来越多，速度也越来越快，在房屋之间呼啸而过，又骤然拔高，打着圈穿过炸开的焰火，满目绚烂触手可及。
龙尾聚了一群年轻的练气修士，他们惊叹完高处的风景，嬉笑打闹起来，其中一个倒霉蛋差点被甩下龙灯梯，好在他反应快，双手紧抓龙梯边沿，整个身子掉在外面，尖叫声喊了一路，惹得高楼看客们纷纷探头，欢笑不断。
同行的小修士们急得脑门冒汗，废了好大功夫才七手八脚地将倒霉蛋拉扯回来，缓过劲看了看彼此狼狈的模样，又忍不住笑作一团。
“还是年轻好啊，天不怕地不怕。”顾落身旁一外表年迈的女修注意到了龙尾的动静，低声自语，似羡慕，又似缅怀。
一般来讲，修士是不会轻易变老的。
练气百岁寿数，筑基两百，金丹三百，元婴五百，破障八百，渡劫一千，化神一千五百。
除非寿数将近，修士却没能进阶，修士的外表才会随着大限将至慢慢出现老化的迹象。
眼前这位女修大抵就是如此，不过即便对方面容老迈，发色斑驳，其身姿依旧挺拔如松柏，衣着也很爽利，方便行动的紧身衣物外头罩着宽大的深绿色外衣，后腰横别着一把长剑，腰侧两把。
顾落的视线在这位女修的佩剑上停留了一下，随口接话：“倒不是年纪的问题，主要是有人愿意陪着一块疯，彼此信任相互托底，自然什么都不怕。”
女修闻言一愣，想起那些早已故去的旧交，想到他们即便成了旁人眼里德高望重的长辈，彼此遇上还是会做些不靠谱的事情，只因信任身后的同伴会一直在，不免“哈”了一声：“还真是。”
“你叫什么名字？”女修问顾落。
顾落记着刚刚看到的群聊记录，不假思索道：“晚辈顾一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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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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