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关沟不远的地方已经耸立一座座暖和的大帐。
金账前搭起百米圆顶的布棚子,周围五彩幡布被吹的翩然翻飞,奴仆们纷纷牵来巨型的布棚子,要把顶账围起来挡这风雪。
棚子下面坐满了剔骨吃肉的人,尽管睫毛都沾上雪花,皮帽子都结了冰,他们扔欢快的交谈着什么,脸上也露出得意的神色,仿佛这样大的风雪并不妨碍他们进食谈笑。
因为这样鬼呲牙的天气,即将将要迎来金郦国史上最盛大的婚礼。
不远处的金顶大帐之中,忽哈极正被两名女婢整理着装。
礼服风领挺立,需得人微微抬起下颌才能扣上最顶端的扣子。
忽哈极身量太过高大,抬着下颌,婢女努力垫着脚尖才能够得着他的口子。
来人掀开帐子走近,朝忽哈极行礼。
他神色不变,眼眸睥睨看向说话的宗烈,开口说:
“这几天父汗的情况怎么样,还能坚持的住吗?”
这位叫宗烈的身上带着一身寒气:
“圣佛孜青苏弥和他带来的那个鹤香女医,还有金郦国所有的萨满都在吊着大汗的命,但圣佛也说就是这样使劲儿,大概也就是这一个月的事了。”
宗烈沉默了两秒,瞧着忽哈极张口欲说别的,又不止该不该开口。
忽哈极睨他一眼:“什么时候在我面前,说话这般瞻前顾后了?”
“可是~”
“说!”
“您上回不是说过,联姻的事原本就是在少帝的撮合下进行的,您并不想要郡主那样性格的女人做妻子,不到万不得已你会在路上~怎么现在~”还上赶着要去接亲了?
忽哈极是这么想过,但那时候肃王还不成气候,父汗大权在握,他和大哥霍丹却已经势不两立的开始谋划自己的势力和疆域。
婚礼过后分帐势在必行,娶了汉家郡主固然有些好处,但李章却不是个靠得住的汉家君主,所以在这凶悍的草原上一点帮助都不大。
可现在不同了,肃王起势,中原必然大乱,大乱之后必有大变局,一个皇室汉家妻子也不足为惧了,再说他也等着她的嫁妆过来给自己涨势。
“宗烈,备马!”无需过多解释,忽哈极兀自穿好衣服。
宗烈紧了紧手中刀柄:“关沟狭隘,现在大皇子和西乙族狼狈为奸处处对我们设防,恐怕今日也也是十面埋伏,主上,您待在大帐,我们替您接回新娘!”
此时忽哈极颈下风领服帖,女婢又给他披上金色锦缎的狐裘大氅,戴上黑狐风帽,剑眉下的双眼凌厉敏捷,威不可遏。
忽哈极瞥他一眼:“出帐!”
声音低沉却音域宽广,语调意气风发,不容置喙。
宗烈只得颔首:“是,主上。”
忽哈极踩着驯鹿皮靴,握着腰间弯刀,带着宗烈从大帐中掀帘而出。
他甫一出现,立刻引起了大棚底下人群全体起身,向着他的方向行礼。
忽哈极微微抬手致意,不知谁大胆的一个欢腾的惊呼,引来所有人放肆的祝福。
他们或吹着口哨或打着嚯嚯,嬉笑今天的新郎官无匹的英俊之姿,就连一旁的女奴们都停下手里活,跳着大笑,一度将气氛增加至高点。
忽哈极脸上就着淡淡的笑容,撇过眼,一脚跨上红棕油亮的沙洲马,单手持缰,单手掌腰刀。
忽哈极低沉挥手一声“上马!”
群人狂呼怒喜,纷纷上马,马鞍上飘着彩带,打马奔腾而去,如绚丽的光在雪原上疾驰。
*
密雪乍停,天还是灰白不见日头透出来,峡谷秃噜的土皮没被掩住,难得挂了一层薄雪都被鲜红的血溅热化了。
当热闹的迎亲大队到达峡谷的时候,就看到一片狼藉的车队,横七竖八的躺着人,几乎堵满了峡谷最窄处。
忽哈极心下一沉即刻抽出腰刀,举刀示意大队停下。
身后见到眼前的情景,后面上百勇士突然闹成一片,有人敢动皇家婚车?
他们纷纷举刀,朝着峡谷四方示威布阵。
宗烈拎着一对人马前后巡视,一刻钟之后,宗烈一个人掉头回来,在忽哈极面前停下。
“主上,前方就是婚车队伍,看得出来是部分护卫骁骑军和匪兵里应外合反了,除了女眷和几个太监,凡是有反抗能力的也都几乎全被灭了口。”
忽哈极问:“郡主呢?”
宗烈皱着眉:“四处都是新娘散乱的红妆,婚车里就两个女婢,郡主恐怕凶多吉少。”
“辎重和嫁妆也都在,看箭头建造,不是千防万防的西乙族。”
他声音不大,足以让忽哈极身后挨得近的勇士听明白。
除了勇士还有谋士,他们七嘴八舌的分析形式:
“是西乙族的,肯定是他们,宿敌一定不会放过羞辱我们的机会,是他们抢走了郡主,让忽哈极没办法向中原皇帝交代!”
“不可能,西乙族缺粮少马的,为什么要留下嫁妆和辎重,这不符合他们一贯的作风。”
“对,西乙族要是劫车,恐怕连尸首上的风领都能扒拉不剩。”
有人看出了门道,一语中的:
“远嫁郡主失踪,既能让我们金郦国跟中原产生嫌隙,留下辎重和嫁妆只怕是要嫁祸我们一个迎亲不力,枉顾两国联谊的重罪;周围部族都会虎视眈眈,一旦和中原交恶,我们快成为众矢之的。”
“谁心思缜密如此,对我们下这样的狠手?”
“恐怕密谋已久,手都能伸向中原搅动政局,渗入祁夏**营的地步了。”
谁也说不准这样的一场混战,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宗烈听着这些话,惶恐的看向忽哈极。
忽哈极面上没什么表情,他用刀背拍了拍宗烈的肩膀,示意宗烈让道。
他轻轻纤绳马蹄嗒嗒,缓慢的朝前走,后面的人也慢慢跟上。
皑皑苍茫的峡谷窄道,萧瑟肃杀一片寂静,哗哗的闯风将忽哈极厚重的大氅都能吹起一角来。
天上忽而盘旋出一只极猛的灰毛海东青,从天俯冲而下,停在了翻倒的车顶之上,朝着车窗里头啄出一只鹅黄衣袖。
小巧纤长的手指从衣袖里伸出来,海东青叼着布料,高傲的冲忽哈极得意邀功,却猝不及防被反手一把抓了双脚,海东青一个倒栽葱被扔出了老远。
忽哈极吁一声,停了他坐下沙洲马,他往前倾身,扯起嘴角,颇有兴趣的瞧着那口子动静。
海东青费劲扑腾起来,飞回到那窗口上,尖嘴朝着里面啄了一口。
谁料那只手更快的再次捉住了海东青,还将那么大一直猛禽拽了进去。
只听着两声扑腾声,海东青很快挣扎着飞出来,但惊魂未定,往天上一跃,盘旋上空,准备伺机报复。
“高手啊,能一连两次捉的住海东青?”宗烈在一旁感叹。
那双小手没缩回去,也没管被海东青啄出的伤,从车窗的位置撑出来。
而后便是一支顶高且精致的头冠下,透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和不远处的忽哈极深沉的双眼对上了。
不一会儿,眼睛像个月牙般弯了弯。
忽哈极直起身,判断出,她是在笑。
不一会儿,她爬了出来。
身量娇小,比之草原壮硕的女人,这姑娘像是没长开。
她很快坐在了窗口之上,嘴上口脂擦的不匀,红粉一片,像在战乱中抹花了。
“你是金郦国的皇子吗?你就是忽哈极吗?你是来接我们的吗?”
问话的时候,穿着鹅黄布鞋的小脚踩在另一头木坎上,一翘一翘的。
三连问,不设防,没礼貌,不像中原里来的那些假模假式的闺秀。
忽哈极策马往前走了两步,距离姑娘不远,彻底看清了她的模样。
比起娇小的身量,长相温柔大方,并不落俗。
不算顶顶大美人那样艳丽,冷风吹得透红的脸皮子,嫩的能掐出水来。
花瓣一样的嘴,唇线分明,嘴角尖尖,一笑跟眼睛一样,弯的像月亮。
忽哈极不是没见过中原江南水一样的女子,可对上这样一个模样的姑娘,偏偏下意识收起一贯的随意霸道。
他放轻一点气势,低声询问:“你们郡主呢?”
姑娘顶着被冻红的鼻尖,抿了抿嘴:“她被拉走了。”
忽哈极:“被谁拉走了?”
“蒙面人。”
“你又是谁?”
“陪嫁侍女,柏云珠。”
姓柏?
忽哈极脑子里晃过一个高大的影子,心里顿时有了谜底。
再看面前这个女子,看不出喜怒,也没有悲伤或者害怕。
宗烈在边上暗自说了句:“这姑娘怕是有点傻。”
忽哈极冒似无奈的开口问柏云珠:“我是忽哈极,金郦国的三皇子,来接我的新娘,但是郡主不见了,你说怎么办才好?”
柏云珠月牙眼睛笑的弯弯的,毫不迟疑的正了正她头上的百鸟头冠:
“你真好看,郡主不见了,那我当你的王妃吧,我可想成亲了。”
峡谷道中间翻仰的马车上,坐着穿着鹅黄氅衣的俏姑娘,面对身量高大骑着马儿,手持宝石弯刀,头顶狐帽的金郦国三王子忽哈极说,我要嫁给你。
这几乎成了一时的笑料,引来勇士们片刻的喧闹,多数在说这姑娘什么来头,这么狂傲自大。
可很快他们全都反应过来,笑声变成了猜疑:
“这个女人看着就不简单,能捉海东青,手上是有功夫的,她说这话是什么目的?”
“宰了这个女人,谁知道她是不是细作,该杀!”
“主上,杀!”
同一时全体噤声,勇士躬身,双眼狼崽子一样盯着目标,屏声静气蓄势待命。
而忽哈极神情肃穆的看着柏云珠,不疾不徐,轻轻扯出一道浅笑来。
他们底下人很快做出了应对的策略。
这女人似乎没察觉到什么危机,还因为头冠不稳而单手扶着,弄她的头钗。
忽然,三发箭矢从后窜出,直直往女人身上射去。
柏云珠听到动静却没躲,直溜溜的看到箭矢射到了脚下马车木板。
当箭过来的时候抬了抬脚,抱着膝盖,搂住裙摆,开口:“哎呀,你们射箭准头好差,差点坏了我的裙子。”
她说话像是自言自语,镇定的像个旁观者。
宗烈又在忽哈极身边说了句:“姑娘,要么武功盖世,要么就是个傻子,她都不躲也不怕。”
“我看不傻,只是眼力判断极好。”忽哈极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向柏云珠。
宗烈:“不就跟我们的鹰隼一样,人眼能练成这样?”
忽哈极笑笑,看了宗烈一眼:“唔。”
宗烈愣了一下,摸不着头脑。
“喂!”忽哈极朝柏云珠喊了一声。
柏云珠看向他,眨了眨眼,没回。
“你真要做我的王妃?”
柏云珠点头:“你长得比画里的好看多了,要是昭昭郡主看到你本人,说不定就不哭了。”
忽哈极被逗笑了,觉得心情畅快。
“既然如此,我就是你的丈夫,你的天,而你就是我忽哈极亲娶的王妃!”
众人大惊,窃窃私语到大声抗拒,宗烈几乎本能的喊了一声:“主子,你!”
忽哈极转身回顾,深长的眼睛瞪了所有人一眼,顿时齐齐低头以示遵从。
他语调不疾不徐道:“宗烈!”
宗烈拱手听令:“属下在!”
忽哈极吩咐:“给祁夏国使臣回话,昭昭郡主已被接入军帐,将如期完婚。”
说完,重新面朝身后勇士们,他声如洪钟:“如今,我忽哈极大婚,各位勇士陪我迎亲,昭昭郡主容貌如月,是我金郦国之幸,勇士们,去拜见你们未来的王妃吧!”
面前这位姑娘,变成了昭昭郡主?
聪明的人已经听懂了忽哈极话里的意思。
他们纷纷下马,对着柏云珠的方向在马前下跪,右手放在胸前,齐声道:
“我等金郦三千勇士,迎昭昭郡主回帐!”
“我等金郦三千勇士,迎昭昭郡主回帐!”
“我等金郦三千勇士,迎昭昭郡主回帐!”
齐声震天,那峡谷上攀着的厚雪都被震慑的纷纷落下。
柏云珠嘴角弯弯,惊喜的拍手笑道,“好!”
忘了捧住头冠,不注意,头冠不稳掉下滚到了旁边的尸堆旁。
她急急跳下马车,去追那个头冠,却突然看到尸体下还压着什么东西,她双手想要推开那个人,缺力气推不开。
她转过头,朝忽哈极招了招手:“过来,帮我一下呀。”
宗烈想要制止,忽哈极却先一步夹马往前去,到柏云珠旁边去,单手用弯刀将那几个大兵的尸体挑开,这下露出了底下的一个长木条盒子。
柏云珠趴在地上将它拖了出来,不顾上面的血渍,瞪着乌溜溜的眼睛仰视对方,拍了拍说:“圣旨不能丢的!”
她乖巧极了,像只鹅黄毛茸的波斯猫。
忽哈极心情大好,一把捞了柏云珠在身上,拍马回转,大声呼喝:“把这里给我清理干净了,带着嫁妆辎重,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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