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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角黍包金,菖蒲泛玉,殊方又逢重五。

今晚将要出逃,曲静胜不欲提前把弟妹们陷入惶惑不安中,晨起后笑盈盈带他们过节。

思过院的端午日自然无法踏草竞渡,辟兵续命,只勉强能够摆弄最简单的蒲人艾虎。

曲静胜和大弟令煦用水塘边挖来的野菖蒲根刻作葫芦和小人,又以艾叶为小虎,与弟弟妹妹们各自佩带在身上辟邪。

端午为孩童额上画王必不能少,思过院没有雄黄酒取用,曲静胜便拿院角野花挤出汁液替代,大展身手,给龙凤胎画出两张花里胡哨可以直接登台唱一段的大花脸。

虽不能驱避毒虫,但能逗出稚童无忧无虑的天真笑颜。

两个小的果然被哄得眉开眼笑,暂时忘记昨夜目睹父亲对长姐施暴时的惊惧不安,手拉手跑去塘边临水自照。

趁孩童们玩闹不曾留心,曲静胜悄无声息走进两个弟弟居住的厢房。

门一开,金石交击的急促脆响直直灌入耳中。

曲令煦手持坚石,一下接一下,正将一枚华光璀璨的五尾凤钗砸得面目全非。

少年郎侧颜轮廓是前所未有的冷硬尖锐,仿佛能与手中顽石一较高下。

曲静胜视线落在那金凤钗上。

这支五尾凤钗乃是母亲赵盈华当年受封康和郡主之时,按照品级随旨下来的封赏。

被幽禁的这四年,康和郡主十分宝贝此物,身边首饰尽拿去换了药食之物,唯独凤钗完好如初,再困难也不曾打过它的主意。

她需要这件见证过她昔日风光尊贵的凤钗陪她熬下去。

本以为是无望寄托,谁知时来运转,竟真让她熬出头了。

昔日千般珍重之物,在她侥幸逃离这处囚笼时,却弃若敝履。

一如他们几个曾与她相依为命的孩子,说舍便舍。

令煦今年十三岁,经历过巨变,已经懂事了,不是龙凤胎那样可以被哄骗的稚童,傻乎乎相信长姐所言,以为只要能逃出去找到母亲,一家人的日子便能欢乐如昔。

他对父母,有自己的判断。

曲静胜眸瞳晦暗转瞬即逝,若无其事开口,“我不是让你先将内造徽记磨了再砸?”

令煦闻声回神,方意识到姐姐来了,暂停手中动作。抬起头来时,眉目含笑,已恢复素日的轩敞温润,“磨掉太费功夫,姐姐容我省些事。”

说罢,拿起剪子将那滩被锤得看不出内造工艺的金片绞成细碎,以便他们逃出去后在民间花用。

至于那段仍旧带有些微徽记的钗体,他直接将之剪掉,用剪刀尖掀去角落。

是下意识的嫌恶举动,像要避免触碰到什么肮脏东西。

曲静胜见状目光微凝,显出直白的锐利,仿佛要细细称量出少年白净面皮下压抑了多少刻骨怨怼与疯狂戾气。

从前朝不保夕,一心只想着如何才能出逃活命。

眼看即将逃出生天,万千恩怨愁肠开始发狂滋长。

其实她早该觉察出来的,正常少年人怎会为了迫使年幼的弟妹长记性,便带他们去偷看父亲醉‘杀’长姐。

“令煦。”

曲令煦正在用粗布包裹碎金片,闻声抬首,惯常的未语先笑。

只是这次面上笑意尚未完全绽开,便被一个巴掌毫不留情打散。

“啪——”

在少年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曲静胜收回手,她虽打了人,面上其实并无多少愠怒之色,只拿一双点漆眼眸紧紧锁住眼前人,“令煦你记住,今夜要从思过院出去的是你自己,是令煦。不是康和郡主的儿子,更不是卫国公府的世孙。”

少女生了一副态浓意远的秀骨媚相,一双潋滟桃花眼却是罕见的清正沉静,望向弟弟时更多出几许郑重与包容。

“还记得静质他们出生时的模样吧,软趴趴一团。我们承于父母的只是血肉,筋骨当在尘光中自塑。令煦,别用他们的选择来塑你自己,那是对他们的所作所为的无形拥趸,是自惩,这很不聪明。”

少年面色煞白,被人看穿的羞愧难堪翻涌上来,无措垂眸。

曲静胜未再多言,临出去前,弯腰捡起角落里那块带着变形徽记的金子,放到桌上。

树要向上长,人要朝前看。

忘不了没关系,迈不过去也没关系,但不能由恶生惑,困滞不前,忘记生长。

-

许是把长姐的话听进了心里,令煦整日格外沉默,少见笑颜。

直到静质顺利盗图钻洞返回思过院,他面上的笑意方显出真切。

下意识与姐姐对了个眼神。

成了!

两小的不知事,姐弟二人心中却是一清二楚,静质顺利归来意味着什么。

昨夜曲静胜故意引来曲邕窃听,算是放饵。

至于卫国公府乃至景佑帝是否上钩,尚不明晰。

只有静质今夜平安盗图返回思过院,方能证明一切在按曲静胜的谋算走,姐弟四人将有一线生机。

若事拂人意……

以他们目前处境而言,不会更糟糕了,左右逃不过一死。

幸好!

曲静胜眼瞳灿灿,激动之余也没忽略妹妹身上的药味。她面色一变,忙把人扶起来,上下检视,“怎么了?伤到何处了?”

令煦和令晖也立刻凑过来。

静质笑眯眯摇头,献宝似的捧出护在怀中的包袱。

“右膝膝盖摔了一下,二叔已经给我上过药了。姐姐,你和哥哥说的没错,二叔果然很喜欢我们,你看他给了我好多糕点。”小姑娘高高兴兴说罢,又从荷包里掏出两张胡乱叠起来的作战图递给长姐。

曲静胜接过,正借由残月清辉查看图纸,裙角突然被扯了一下。

方才还喜气洋洋的静质小眉毛纠成一团,仰着小脸期期艾艾道,“姐姐,二叔这样好,我们还偷他东西,是不是不应该……”

曲静胜与令煦闻言,皆是一默。

卫国公府眼下这般风平浪静,只能证明他们受利所动,彻底放弃了四姐弟,准备送他四人去死了。

这些糕点不过是施舍的最后一点仁慈,让他们别做饿死鬼。

性命攸关,也只有四六不懂的小孩会为小恩小惠而动摇。

曲静胜捏着那两张催命的图纸,飞快收敛面上冷诮,柔声哄劝妹妹安心。

-

弦月如钩,夏虫脆鸣,混黑天幕间点亮无数星灯。

下半夜是人最困乏的时候,思过院外巡守相对松懈。

今夜在国公府那几位真正的主子眼里不过是场心知肚明的做戏,于曲静胜姐弟而言却是真正的出逃。

哪怕明知他们能顺利离开国公府,曲静胜亦不敢轻待分厘,以免不慎露出破绽,影响后续真正的脱逃。

出逃之前,四姐弟把糕点吃了个干干净净,积蓄体力。

墙洞逼仄,仅供幼儿屈身通行,曲静胜让龙凤胎钻洞走,自己则与令煦翻墙出去。

令煦生在勋贵人家,外祖又是战功赫赫的庆王爷,自幼年起便苦练武艺,哪怕被驱逐到思过院中也未曾松懈。看起来瘦伶伶不起眼的少年,实际是有点本事傍身的,翻墙于他不过小菜一碟。

曲静胜作难一些,她对习武没什么兴趣,只在十二岁上专心练过一阵子,之后便被关进思过院,缺衣少食,再没心思继续坚持练习。好在有令煦帮忙,她耗费一番力气后顺利越墙而下。

姐弟四人在思过院墙外齐聚。

曲静胜遥望西园与主院方向渐次亮灯,动静不小,显然是很努力在演丢图生乱。

她面无表情收回眼,示意三个弟妹跟上。

四人一路屏息凝神,有惊无险避过几队匆匆来去的巡夜护卫,左弯右绕朝府邸西北方向去。

那边有座小角门,连通一处小巷,可抄近道通往坊间市集,是供府中下人往来的。

正常这个时辰,角门坊门这些地方肯定下钥了。

因着今日端午,都城不设宵禁。主子们会放府中下人出去松散松散,看看龙舟,逛逛灯会,所以那处角门不会落锁,只安排人手轮守,便宜往来。

曲静胜猜测,守门仆役可能‘正好’打盹儿或是临时有事走开了。

将至角门之时,谨慎探头查看,发现门边果然空空荡荡,无人把手。

曲静胜无甚情绪地牵唇,领着弟妹小心翼翼朝角门快跑几步。不曾想倒座间突然窜出一个起夜的仆役,捂着肚子与四姐弟面面相觑。

不等曲静胜四人反应,仆役已借由庭院玉石立灯看清几人面目,吓得立时瞪大眼高声叫破,“世孙?大小姐?”

“快来人,大小姐他们逃出来了!”

这石破天惊的一把利嗓突兀撕破寂夜。

不知是谁在高声应和,刹那功夫,已有纷乱脚步自后方包围而来。

显然,‘识破’他们身份,便是要对他们正式动手的信号。

动手时间比曲静胜预想中早很多!

如此迫不及待。

也不知是府上的主意还是景佑帝。

紧要关头,曲静胜齿冷之余生不出探究欲|望,自顾定定神,朝令煦使了个眼神。

令煦一个箭步飞窜上前,两下打晕仆役,转身抱起弟弟便朝角门冲去。

曲静胜牵着静质紧随其后,拔足狂奔。

这是姐弟两提前商量好的,令煦有功夫傍身,负责最弱小的令晖。

在无数护卫仆役的追赶声中,姐弟四人还算顺利地出了角门,不过两大两小到底跑不过壮年成丁。

将要跑出巷子,眼看身后追兵越逼越近,脚步重重,亮火煌煌。

这般汹汹来势,分明是存心要在此时留下一两条性命。

曲静胜当机立断,勉力快跑几步赶上令煦,喘息不匀的交待,“往西,你们提早从金明桥走。”

卫国公府与景佑帝只会容许一个孩子活着去往庆军大营送信,这在曲静胜的意料之中。

她敦促弟妹们勤练凫水潜水,便是为了今日。

因为以她四人之力一味逃脱与坐以待毙无异。

所以曲静胜一早便决定联合弟妹们在追兵们面前上演一出戏,让他们亲眼目睹有三个孩子在仓皇奔逃时失足落水溺毙了。

当然,追兵又不是傻子,不会见人落水便被轻易蒙骗。

因此四姐弟里必须留下一个‘幸存者’,既为三人的‘溺毙’收尾;又是给追兵们一个希望与追逐目标。

免得他们为了有人送图,第一时间下河打捞活口,妨碍三人脱逃。

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些人追得太急太紧,四姐弟无法顺利抵达原定下水的永定桥,只能随机应变走金明桥。

“若从金明桥走,至西林庵的水道会长出约摸二里,令晖不知能不能行。”令煦心中发沉,下意识颠颠背上的小孩儿。

令晖性弱,早被今夜种种阵仗吓着了,趴在兄长背上一时没能应声。

倒是静质毫无预兆踉跄两步,眼看将直挺挺扑摔在石板道上,曲静胜好险把人拽住,急声问道,“跑不动了?”

静质扁扁嘴,一开口是压不住的哭腔,“姐姐,我腿疼。”

曲静胜一惊,忙把人抱起来,这才发现小姑娘右膝裤腿潮湿一片,竟全是血。

“刚才钻洞出来时又磕了一下,二叔包的药布掉了。”静质抽着气讪讪不安道。

她怕拖累兄姐,一直强忍着没说。

直到实在疼得受不了。

令煦本欲和长姐商量,看能不能再想想办法跑去永定桥下水,以免两个小的吃不消当真溺水。

扭头见妹妹右腿伤重无法下地奔逃,长姐抱着分量不轻的孩童,行动间颇为吃力,他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这般情形,确实不能再被追着跑了,早些下水方为上策。

“姐,静质给我。”令煦示意长姐抱走自己背上细骨伶仃的令晖。

曲静胜从善如流与他交换。

四人冲出巷道,一眼瞧见晓风残月杨柳岸,金明桥上灯火微,水面阔静,有种深邃而悠远的神秘。

逃生之路近在咫尺,令煦忍不住旧调重弹,“姐,还是你带弟妹下水走吧,我留在外面迷惑追兵。”

曲静胜累得吞声吁气,语气里却是满满的不容置喙,“我不想有个缺胳膊少腿的弟弟。”

多余的话,曲静胜在思过院时已经掰碎了给令煦讲过许多次,此刻实在无力反复强调。

少年闻言飞快眨了两下眼,任由清凉河风逼回翻涌到眼睑的湿意。

出逃之前,他曾几次和长姐争执,希望自己留下来做四姐弟里的‘幸存者’,前往庆军送图。

因为姐弟两心知肚明,‘溺毙’三人后,唯一幸存者确实再无性命之忧,可是之后经历定然惨烈无比,如此她送去的作战图方能最大程度取信庆王。

他是男儿,该有担当,保护姐姐。

可是长姐每次都只有一个态度,一个论调。

不行。

她说,世上对男女的惨烈定义不同。

毁掉男儿需要废掉他们的四肢五官,让他们彻底沦为废人。

而绞杀被世人视为卑弱的女子,不必断骨见血,只需用尽下流招数碾碎她的身心清白,便是对她最大的惩罚。

四肢五官是无法再生的血肉。

而清白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只悬在别人的口舌之间。

别人不会为你的悲喜负责,又为何要让他们来主宰存亡选择。

所以,她留下当这明面上的挡箭牌损失最小。

因为这是她为了活下去可以接受的代价。

几息之间,四姐弟已奔至金明桥上。

曲静胜将令晖放下,取出早准备好的布绳,飞快将一头系在令煦腕上,另一头习惯性要去系他背上的人,又蓦地顿住,目露踟蹰,在无精打采的静质与弱不禁风的令晖身上游移,陷入两难境地。

一把弱声弱气的稚童嗓音响起,已经缓过来的令晖懂事道,“二姐受伤了,让哥哥带二姐吧。大姐,我可以自己跳。”

曲静胜沉沉吸气。

静质伤势不轻,独自潜水肯定危险。

可是体弱多病的令晖也十足让人操心。

若让令煦带着两个孩子一起落水,破绽太明显了。

毕竟逃出府的这一路上,那么多双眼看得清清楚楚,她与令煦一直是一人负责一个孩子。

眼看追兵将出巷口,没有功夫犹豫不决,曲静胜快速将布绳系到静质腰间,一拍令煦胳膊,催促道,“走吧。”

令煦眼眉压着沉甸甸的担忧,勉强冲长姐扯唇笑笑,“姐,你保重!”

言罢,从金明桥上身子一歪,径直坠入水中。

国公府一干追兵打深巷涌出,无数火把将寂夜点亮,恍如白昼。

正好清晰照出金明桥上,半大少年背着一个幼童于仓皇奔逃间,一个趔趄,失足落水。‘噗通’一声,溅起无数水花凌空。

同行少女惊慌莫名,不及多想立刻回转,欲要冲去桥下河面相救一双弟妹。

结果徒劳无功不说,还搭上了最后一个弟弟。

被少女情急之下落在桥上的那个稚童因为竭力想要看清桥下长姐的一举一动,打从石栏空隙探身,一不留神竟一头栽进了河中。

‘咕咚’两下,河面鼓出几个泡,很快便不见孩童挣扎的身影,似沉了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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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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