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琴》白居易
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
古声澹无味,不称今人情。
玉徽光彩灭,朱弦尘土生。
废弃来已久,遗音尚泠泠。
不辞为君弹,纵弹人不听。
何物使之然,羌笛与秦筝。
上一章的基调有点沉痛,我的本意绝对不是替韫子卖惨啊!这一章我们来谈点轻松有趣的:一个强权女人如何既威严端庄又清新可爱?
关于我理解的“权力”是什么,我们晚点说。先抛一个听起来很像偏见的暴论:权力越强、越心怀家国大业,也就越满嘴仁义道德、条条框框,在标准视角下女性就越容易变得不可爱。
或许这是我的一己之见,我从来对“女帝”类的强力大姐姐不感兴趣。因广泛而言,我自己和她们落在一个象限(总不能跟韫子和魏青冥在一个象限吧),本来就对她们的绝大多数魅力祛魅,她们玩的手段我都会,不然我怎么写得出来?
加上我的价值标准是审美的崇高绝对优先于物质的崇高,因此对于没有风雅情趣的端庄女性更喜欢不起来。只会谈山河大义,不懂浪漫风月,在我眼里是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即使是她表现得只在乎我、偶尔对我还撒撒娇(这就是常见的“女帝”可爱法),也不行。
但对于祁韫这一象限的人物来说,其许多魅力天生就源自刻板印象中更“男性化”的特质(注意我加了“刻板印象”四个字,不要因为概念就跟我纠缠哦~),因此她们胸怀越大,越显得有格局、有力量,也就有魅力。当然,如果她们审美不好、不懂艺术,在我这里依旧是要一棍子打死的。
而一个穿着裙子、外形美丽的“标准女人”,张口闭口就是大战略、大道理,却会让人生出“不可爱”之感,无外乎是我们早就受到社会规训,潜意识认为女性还是越柔弱、越不强、越天真无知,才会越可爱。
因此,这就构成了瑟若人物设计的第一个底层逻辑:我有意颠覆“强大/强权=男性化”的刻板印象,创造出一个既能讲大道理、又有绝佳艺术素养、身体还天生柔弱的监国女主,一个既能言语如刃、手段如雷灭掉一切敌人,又能安全、轻松、自在从容和恋人撒娇的“女帝”。
空谈概念还是太抽象,我们以第一、二章瑟若出场为例,看看这场看起来非常老套的“琴声引人”、“一见钟情”、“见色起意”,是如何塑造了瑟若强大与风雅的一体两面,成为韫瑟感情起点的。
男孩抿起嘴,显然发作在即,这时一个清丽的声音响起:“此琴既已有主,取来也无甚意思。”原来这才是弹琴之人,听着年纪不大,倒是洒脱。
“那么,同样的材料,再给我姐姐造一张……”男孩还在发号施令,他姐姐已轻笑起来:“这样恰好合适的百年梧桐,世所难寻,得之诚幸,失之亦无妨。奂儿,有你这份心意,姐姐便开心了,咱们不必拘于一事一物。”
这是瑟若出场给所有观众的第一个印象,不是外貌,而是“清丽的声音”,说的话也都非常有气度:已属于别人的东西,再好我也瞧不上。任何罕见的物质,都比不上我在意之人的一点心意。这确实符合富有四海的天子的角色定位,天然就带着千帆过尽、看淡繁华的高位感。并且,高度感性、高华雅致,绝不是一个毫无情趣的权力机器说的话。
所以,听到此处,祁韫不需要亲眼看见此人,就可断定其贵不可言,更不是俗物。她这样本性风雅又擅长投机市恩的,立刻推门而入说出浪漫的让琴之语,就是合乎人物逻辑的必然之举。
这一场偶遇,也是韫瑟二人互相试探、互相拷问其审美、风度、修养、智力、见识的交锋。瑟若的美是“暮云飘渺,晚风动荷”,祁韫就是“春日迟迟,满室生辉”。祁韫说“当归君侧,方是良处”,瑟若淡淡顶一句“至乐无乐,岂在一琴”,典出《庄子》,有注曰“俗以富贵荣华铿金论玉为上乐”,瑟若的意思就是真正的欢乐早已超脱物质而存在,你想拿一张琴讨我欢心,段位低了。
祁韫设局以林璠的好奇心引诱瑟若出言邀她同行,瑟若看穿了,不动声色接招,但后续谈话节奏都由她掌握。祁韫讲财务会计、工程精算、满嘴“歌功颂德”,谦虚又自信,末了装俏皮来句玩笑话,都是在试探这位监国殿下的风格喜好。瑟若仍是淡淡接下,最终以一句玩笑话抛回去,又毫不拖泥带水离开。
这是一场确实般配的两人的较量,虽然瑟若完全是收着力的。所以祁韫看着她走远,嘴角会不自觉翘着放不下来,正是因她从未遇见过比她段位还高的女性,还盛装在如此清丽柔弱、尽善尽美的外形之下,且是强大到已无需展示力量,只需展示轻描淡写的温柔。
至于祁韫为何这么大胆呢?她身上有种罕见的天赋,就是在爱情之外,认为自己配得上和任何人平起平坐:“她祁韫,凭着一颗脑子、一张嘴,就有和任何人坐下谈事的资格【第33章】。”
因此,她敢以完全平等的视角,既敏锐、内行又暗含怜惜爱护地指出,瑟若的琴声中有愁意,她赠琴是为消愁,绝非以物质讨好。
注意,此时她已在室内见到了孙如靖,断定这是皇帝姐弟俩。有谁有胆子跟第一次见面的君主说:你弹得不够好,意境不够超脱,还在人间愁绪?
祁韫更因为瑟若的一个小动作,看穿了这是一个高贵但不失人性和少女气质的女性,且弟弟是她在乎的,也就成为别人可以进攻的破绽:“离了人前,弟弟一副天真活泼模样,姐姐手执遮阳的团扇,也笑着,不时将扇柄在指尖轻轻旋转,使那扇穗子扑棱棱跃动起来。”所以,祁韫敢靠近,敢赌,敢借小皇帝搭桥。
而那“扑棱棱的扇穗子”,就是我为强权女性增添的那一抹绝不可少的可爱情致。
虽说从瑟若的角度看,第55章祁韫“失而复得”是她确证心意的节点,在70章瑟若心声点明:“九月里一度传她已殁,瑟若只觉此生竟成虚度,若那时还不明了自己心意,也枉负自称聪明一世!”但二人情起确实只用了三面之缘。从祁韫爱上她的角度或许非常好分析,因为文中铺陈和解释非常足够,但瑟若为什么爱祁韫呢?
第一面已奠定了两人非常良好的互相初印象,并且后来瑟若得知祁韫是女性,至少会比“这是个平平无奇公子哥儿”更能在脑海中留下印记。如果说第一面是二人互证“你足够强、足够风雅”,第二面则是祁韫看见了瑟若作为人的肉身之弱,而她长久以来,只被当做“君”的符号在对待。
什么叫被当做“君”的符号呢?就是“七响楼台”事故发生时,所有的卫队,包括暗地里最爱瑟若的戚宴之,第一反应都是去护住小皇帝。监国殿下作为君权的延伸,居然成了无人问津的第二顺位。
只有祁韫,从一开始就只关注她、未雨绸缪地挪动站位保护她。只有祁韫,眼里的关怀体贴是对一个人而非权力符号而发。只有祁韫,看见她冷,不顾尊卑体面地送披风给她,又像初次春心萌动的少年般狼狈逃开。
只有祁韫对她,是一个人平等爱护另一个人。这种感觉,瑟若很多年都没体会过,又来自一个男性外形、女性内里的“独特之人”,让瑟若既无法拒绝也压根谈不上接受,这就成为心理上难以消除的印痕,换句话说,形成了“在意”。
她这么聪明,当然知道祁韫对她不是因利益而讨好。因此,当第三面祁韫献策时表现出毫无情意的端肃,瑟若自我说服着松了一口气,因为权力关系是她熟悉、擅长、感到安全的,但又失落,因为她贪恋那可能是梦幻泡影的“被当个纯粹的人对待”的感觉。
后续祁韫的几封情书,都继续围绕“我要把你拉回人的世界”发力。无论是“我做牛马只为你多点时间娱乐弹琴”,让瑟若一转“弹琴耽误政事”的自我克制态度,能够轻松愉快地享受她最喜欢的艺术活动,还是死前说“想我你就吃口饭”,皆是不求回报、只盼你好、只盼你轻松做个活人的真诚爱护,所以能够打动瑟若的心。
因此,她真以为祁韫死了时,那刚复苏的活人气息再也没了根据,何况祁韫之死完全是自己一句命令造成的。她又只能做回那个依附于“君”的第二顺位,那个“监国殿下”了,所以无论是出于亲情本能、付出后巨大的沉没成本牵引、还是这个权力结构的牵引,她梦游般地走向澄心殿,要看看她献祭了自己全部的活人性后,剩下来的那个“江山社稷”。
其实直到这里,我都还没和瑟若真正“熟起来”。其实和读者对人物的认识需要由从不熟到熟、再到爱上的过程一样,作者也需要经历这个过程。
在前几章我对祁韫也不熟,全靠从最终效果出发来设计她的一举一动,是“倒果为因”,直到第8章她给瑟若送了衣服又魂不守舍地在街上走。那段周围世界如水流过、自己还茫然无知的意识流状态,正是我体察过的“初恋心境”,是自那一刻起,祁韫作为一个生命体活在了我体内。后续我爱她是顺理成章,她的行为话语也都成自然流淌。
而瑟若在前50章都只是一个功能性人物,我理解她就像理解一个理性过度的自己,唯独缺少感性温度。就连她读祁韫绝笔情书的一段,都是我高度理性推演下的设计。直到她见到祁韫的画后,高兴得卷起它向背后一藏,往书房走去题字——那个瞬间,对味了,瑟若无意识做出我会做的动作,也就成了生命体。
我和祁韫原型“本尊”讨论这一段,都非常喜欢,还给瑟若起了昵称:祁韫早就是我们的“韫子”、“二狗”,瑟若这个娇美可爱的少女动作像极了我们读书时常见的大只喜鹊,轻盈又带点高傲的憨态;也很像我们平时玩的另一个含喜鹊的梗,因此她的昵称就是法语的喜鹊“pie”(音近“必”),我们一般叠字喊她“piepie”。
于是,从这个动作开始,瑟若的一切人性复苏了,她会半夜睡不着咬牙切齿要报复韫子,要在桌子下踢她,也会急得抓狂想给她写情书,还在心里大声嚷嚷“凭什么我谈恋爱要躲躲藏藏”,与那个孤身对抗朝局的端庄少女、冰冷符号相比,确实一日千里。
回到主题,韫瑟的感情为什么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正在于,会爱、会生气、会心烦、会抓狂,才是人之为人的本真,否则只是“人机”。
瑟若这样女君,早已无人敢爱,她也没想过要被爱。祁韫最初的靠近,确实带着点“强扭的瓜也甜”的倔强,因为那是一种混合了本能吸引(她们太相似)和事业雄心(我要以功名证明自己配站在她面前)的强驱动力,若非这样完全超脱理性之外的“入室抢劫”,瑟若永远不会成为我可爱的piepie,只会是一个我带着距离感淡淡欣赏的功能角色。
我给瑟若的注解是“玉徽光彩”,以古琴喻她,而非单纯是她名字中含的“玉”,是因为涉及到我设计她的第二个底层逻辑:权力究竟意味着什么?权力和人性的关系又是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我通过各种各样的变体在文中给出了回答,那就是祁元白和蘅烟的故事,祁元白和祁元茂的人生分野更说明了这一点:“成为那个位子,便意味着无权为人。”看透一切的祁元茂不愿成为那个位子,梁述更是如此。而个人能力完全没见底的祁韫还没尝到“那个位子”的痛苦,再聪明也不过是“愚人”罢了。
顺便一提,祁韫的父母爱情故事目的不是在于控诉男人负心啊,这是一个家法、利益、权力结构、社会身份禁锢下的悲剧。祁元白当然错了,错得非常离谱,但也有苦衷。他首先是“懦夫”,是贪恋权位而痛失所爱的典型男人,其次才是“不称职的父亲”。我是想说明,正是上一代的悲剧,给了祁韫完美的身体发肤、智力天赋、艺术天赋,以及苦难中成长出来的万丈光芒。
上天造瑟若,完全不是为了盛装权力,而是造一张美丽的、敏感的古琴。应是横于案上供人珍爱的宝物,而不是承国柱天下的梁。正是这么一副最不适合权力的躯体,强撑住社稷江山,怎么能不被权力损害呢?所以,瑟若最大最苦的功课,就是压抑自己敏感的天赋,“断情绝性”。
权力没有让“女帝”威风八面、为所欲为,而是让她胃疾、头风,连吐一场都得遮遮掩掩。“女帝”恋爱了,权力不仅不能帮到她,反而让她身处重重枷锁之中,让她无法正大光明喊出“我爱她”。权力夺走了“女帝”一切在乎的人、擅长的艺术,差一点还要夺走祁韫。“天子就是终极版的霸道总裁”,这种观念只不过是爽文意淫罢了,就比如大家都爱看的某著名宫斗剧,可见过某皇帝舒坦过一天?
所以,正如瑟若的爱对祁韫来说是此生孤苦最好的礼物,祁韫的爱,对于瑟若来说也是对抗“那个位子”对她本性的吞噬、保护她这张古琴的躯体不再受摧残腐蚀的唯一源泉。她们已经超脱了“谁救赎谁”的不平等叙事,而是:我们互相完善了彼此,可以携手并肩走向更大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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