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宛棠在老男人堆里勉强忍了半晌,正当忍无可忍、起身欲逃时,迎面走来一个娇美无比的女子,笑着举杯敬乔煜文和他身旁诸公一杯后,自然而然地揽过“唐小姐”的肩,笑嘻嘻道:“我敬慕唐小姐风采,可得把她借走陪我说说话,诸位慢聊尽欢啊!”
“唐小姐”还在怔忪之时,已被绮寒轻轻握住手腕带离那群臭烘烘的酒汉之间,安放在清静位置上。她正欲装柔弱相谢,绮寒就眯眼笑道:“我们家的糖人儿,没那么好吃吧?别硌了唐小姐的牙。”
说着,她一笑转身便走,给鄢宛棠撂在当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气得她把手中酒杯“叮”一声掷在桌上。
宴罢已是二更过后,鄢宛棠坐在车内,面色冰寒。一旁的霍子阙双臂搭在扶手上,面上不复那副乐呵呵的笑模样,显然也对这位不好伺候的主儿失了耐心,十分厌烦。
这位兵部尚书爱女,表面端庄柔弱,内里狠辣狡猾,与鄢世绥本人颇有相合之处,因此独得父亲宠爱,竟有超过几位兄长之势。近年来鄢家的几笔大生意,背后都是鄢宛棠在一力策划促动。绮寒听说的她频繁更换心上人的传言,有一半是真的,有一半是她在幽会商业伙伴。
如今她胃口大了,瞧中北地盐场开发千载难逢机会,要亲自一试身手。但这世道女子无法做官经商,鄢宛棠若不找个男子出面,这盐她可是一粒都沾不了。故此,原本就依附于鄢家、资本又雄厚的霍家就成了首选。
霍子阙意兴阑珊,望着窗外想:非要来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开发什么盐场,我家原本只管放贷抽血,脏活累活不需经手,多简单!无奈这女人眼高于顶,步子迈得太大,迟早要栽,到时折了霍家的脸面不说,实打实要赔进白花花的银子啊!唉,只当是对鄢家又一次上贡罢了。
他转而又冷笑:祁家本与我家一样,也是何必趟这浑水?看来那一向精明的祁二,是真栽在长公主美色之下了。
鄢宛棠却是在想正事,未及下车,就已定好对策。她回房前,对霍子阙放出一句:“祁韫所取与我们必多重合,五大盐场中,安陵、乐安二者最适其性。”
说着,她唇角一勾,冷艳无俦:“我要他一个不得,空手而归!”
冯與定下的投标之日在六月二十七日,距今刚好一月。无论酒席上如何热闹喧哗、你谦我让,次日起各自为战,一时间长芦全境,无论盐田大小、废存与否,皆有商人殷殷询问。
冯與府前一开始门庭若市,紧接着都吃了闭门羹,乔、王、祁、霍四家甚至都没派人来结交。冯藩台这架势,分明是要避嫌到底。
于是攻势转向高知府,无奈高崇庆这厮玩笑起来没个头,论正事却滑不留手,自是得了冯與严令,只要护好这一盘盐场投标的大局,就踏上升官发财的光明大道,哪能看得上蝇头小利?
唯有原本是长芦头场的南平,几乎无人问津。
少年方砚生看着那些商人来了又走,皆面色冷漠,有的甚至不进村只远远观望一眼,就不耐烦地扇着扇子离开。即使是蔡爷爷见多识广、心性恬淡,也不由得在一次次失望中灰心丧气。
他自是痛恨富户,夺走了他的父亲、他的尊严,若不是念着蔺老爷鼓励他好好读书,他真想一把火把那周家染坊烧个干净,让富人也尝尝倾家荡产的滋味。
可蔺老爷让他读书,钱从何来?日夜做工,回家要照看生病的娘亲,哪有时间?故此过了一月,竟是一字未读。
这日他正在给娘喂药,听得外间有人探问,正是蔡爷爷领着两个随从模样的人,笑着招手让他出来相见。
他依稀觉得这两人有些眼熟,拱手行礼罢,蔡爷爷将二人留下自与他谈话。
高福和连玦打量这孩子一眼,皆觉不忍,可他颇有骨气,银钱接济必不接受。于是高福先笑道:“这位小哥儿,怎么称呼?蔡爷说你娘身子不好,这大热天里,可有加重?”
他面目亲和,言语尊重,方砚生自来有礼貌,一一答话,说他娘亲患的是积劳成疾之症,气血亏损、无法下床、咳喘久久不愈,是穷苦人家常有的病。
高福听罢,细细嘱咐照料之法,临末取出一匣书籍,温和道:“听蔡爷说你是村里唯一识字的孩子。读书,是大事。这些书是我家主子旧藏,如今用不上,你拿去读吧。”
那一匣书虽朴素,方砚生也知价值不菲,自然拒绝。高福又指着大槐树下玩耍的孩子们笑道:“识字不一定为做官,出门在外,买卖、行船、写账,都要识字。有了学问,你也能教他们读书认字,将来大家都有条活路。你说呢?”
一句话说得方砚生无法拒绝,抿抿嘴唇,就要下跪叩头,忙被高福拉住。
此时连玦开口:“出门在外,拳头也是本事。刚好我会几招,你愿不愿学?”这话却让方砚生眼中一亮,学会武功,就有自保之力,也可以保护被欺负的小伙伴了。
连玦又笑道:“我有五招,不算难,你若今天下午都学会了,就能得一两银子,敢不敢拼一把?”
方砚生不糊涂,自知这二人奉命而来,却如此体面地赠书教艺,连银子也要靠他自己挣来,这份尊重与诚意,怎能不动人?
一股热血自心底涌起,他郑重其事地点头道:“我学。”
长芦二十四盐场,中型场往往在千亩左右,两千亩已属大型。首批开放投标的试验场,皆在一千五百亩以上,祁家看中的安陵、乐安两地更妥妥超过三千亩。一月之期,要详筹一份大型盐场开发方案,实属繁冗。
所幸祁韫带来的人皆精于度地、善算赢利、心思缜密,行动亦极迅速。就连向来酒量不佳的小顾掌柜,这回赴宴后次日竟无半点宿醉,天不亮便跑进大书房,摊开笔墨奋笔疾书。
既已定下安陵、乐安两处为主攻目标,虽此次投标只准一家中标一处,祁韫仍与承淙、流昭亲自跑遍两地,方案和标书也各拟定两份,皆细至水脉走向、民力调度、税赋预估,不容丝毫疏漏。
筹谋是一面,探敌更为紧要。高福、连玦快马加鞭自南平资助了方砚生、返回沧州,与祁家一干擅社交的伙计专责收情报。
一时间,沧州城内人影穿梭、耳目丛生,真假消息满天飞,连茶肆酒楼说书人都开始点评哪家商号背后藏着朝中权贵,仿佛人人皆是策士、处处都是战场。
至六月上旬,王应辰下榻的院中,佳人翩然而至。
一个打扮不俗的伶俐丫鬟笑着将“唐小姐”迎入一座静室。鄢宛棠举目四顾,只见轩窗低敞,白纱半卷,一架素琴横陈榻侧,一角香炉袅袅,香气极淡,几不可闻,唯留一丝温润氤氲。墙上一幅墨梅孤枝,笔意简远,与室中陈设竟无一物不相得。
不多时,王应辰掀帘而入,笑着寒暄一句:“‘溽暑醉如酒’,竟叫唐小姐屈尊来此,是王某照顾不周了。”
鄢宛棠亦笑着行礼,柔声道:“虽出行草草,北地简陋,王公子的静室却是十分雅致,端的是‘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我有幸来此,怎敢言屈?”
二人相视一笑。闲话间,丫鬟已将茶点奉上,极是别致。一式二份的檀木托盘与各色瓷盏,五盏大小有序,瓷色鲜亮,无一重复。
奇的是,五种形态各异的茶点并不置于盏内,而是堆叠于托盘之上,似在等人对号入座。
王应辰亲为鄢宛棠斟茶,又轻抬手指着二人面前的点心,微笑道:“这套盏,是我从徽州收来的宋人旧物,模样尚可,难得的是五色分明,与我所好五种茶点正好一一相配。”
说罢,他目光含笑,语气却似藏锋:“依唐小姐眼光之高、审美之雅,这五种茶点,如何入盏,才最妥当呢?”
鄢宛棠低头细看,见那五点,片刻便明白了关窍:
其一,如寒玉雕成,凝脂质地,内藏微冰,入口先凉后甘,宛若霜雪初融,正似乔煜文,冷峻霸烈,气势逼人。
其二,点心温润如玉,形似折扇,酥香中藏一缕青柠微酸,回味绵长,像极了王应辰这般,外和内诡,笑里藏刀。
其三,色白如雪,却镂刻金线,内里墨黑,淡淡药香隐约,是祁韫那般的克制狠厉、冰火并存。
其四,点心朱红似火,表皮撒糖,一咬却是浓郁酒香裹辣椒屑,甘烈交融,正是霍子阙外热内沉、藏锋不露的写照。
其五,白色素点,形制简单,质地干净,内外如一,代表那未现身的第五家,空白却不可或缺,仿佛潜伏于市、却终将入局的终局之手。
至于那一套瓷盏,依大小严格摆放,自是比喻按盐田面积排序的五大盐场:安陵、南平、乐安、黄骅、静海。
鄢宛棠一一看过,微笑不语,反而抬眸望向王应辰,语气轻柔却不失锋意:“王公子茶点甚妙,只不知……可有桃花形制,或以桃仁为心、桃肉为皮的点心赠我?那样的,才合我口味。”
王应辰一愣,旋即一笑,眼底波光流转:“桃花艳丽,春满天下。既是唐小姐开口,自当备上一份。”
那丫鬟果然很快呈上四块淡粉色桃花形状的点心,内馅为蜜桃,色艳而香。
鄢宛棠轻轻一笑,将那代表霍子阙的点心从檀木盘上拿下,换上这块代表自己的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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