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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坠茵

祁元白听罢,颓然坐回椅中,良久不语。那神色渐渐褪去一个父亲的温慈、一个病中老人的闲适,重新化作一家之主的冷峻与孤寂。

世人不解,为何明明最有家主之资的是祁元茂,却始终不曾染指。祁元白也曾疑惑,直到自己真正坐上那个位子,才恍然大悟:成为那个位子,便意味着无权为人。

祁元茂之智,不止于权谋筹算、经商之能,更在于未曾踏入,便已看穿。

他执掌一方,却放权任事,垂拱而治。他不许才华出众的承涟、承淙竞逐家主之位,只安排适度事务以历练心性,使二人如他一般,仍有游山玩水的闲适。

祁元茂父子虽身在局中,却始终保有局外人的从容;唯有他祁元白与祁韫,注定是沉入局中的愚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虽不见回应,祁元茂观其神色,已知结局,反而微笑宽慰道:“哥哥不必忧虑太甚,儿孙自有儿孙福。待我再与韫儿细谈一番,未必便是绝地无回。至于家族百年大计,你我不过尽人事听天命,九泉之下,不负宗祖便是。”

一盏“老树春尖”饮尽,祁元茂起身告辞,温言劝慰兄长静养调息,珍重为上。临行前,他意有所指地道:“若与韫儿终难谈成,我那件事,便该着手启动了。”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半生风霜,千般不舍,尽在不言中。皆知此番分离,恐成永诀。

祁元白目送他翩然离去,静立良久,唤高明义道:“自明日起,那些风月清谈的邀约,便都辞了吧。”

……………………

祁元茂在京次日,略一查看京城票号与茶丝粮船生意,子侄仰慕其风姿,皆不由自主追随在侧,但愿听得只言片语,胜过自己莽撞十年。至第三日午后,他才把祁韫叫到书房。

祁韫自院中缓步而入,衣袍静展如水,行至廊前,乍一望见祁元茂,不觉唇角微扬,旋即敛去笑意,神色澄澈如常。

祁元茂便这样看她远远走来,待她趋前叩首,方含笑道:“怎么到了京中,反倒这般多礼?坐。”

祁韫恭声应是,落座后仍细细打量他的气色,眉间放松几分,微笑道:“侄儿惭愧,半年未能亲请安。今日一见,茂叔神采更胜往昔,果然是岁首开泰,连这北地春寒也要避您半步。”

祁元茂见她一身云锦暗纹墨玉长袍,外罩及膝宽袖的深鸢尾紫夹狐绒小袍,无一不是七成新,既适家常,又宜出门理事。那狐绒小袍还是两三年前的旧物,乃祁元茂夫人亲手所制,她在江南时便常穿,竟千里带至京中,可见念旧之深。

一瞬之间,祁元茂仿佛又回到金陵旧宅,看着那个只及腰高的瘦小孩子,一路长至如今不过矮他半头,七尺二寸有余的个子,放在男子中也算修长挺拔,不禁暗叹,连这副身量也像是天命所归的征兆。

他仿佛又见她披着这件鸢紫小袍,灯下蹙眉,与承涟为区区几千两银利争辩不休;或是在家宴之中,众人赋诗赌酒、嬉笑喧哗,她却独自安坐一隅,淡淡含笑,似看着另一个世界。

祁韫见茂叔难得神情游移,目光怅然,不免讶异,正要开口相询,便听祁元茂忽地一笑,语气温和却带几分调侃:“听说你这回替朝廷悄无声息办了桩大事,竟连上元灯宴都邀你入席。”

“那可是天子与民同乐的场面,连我们这些老骨头都未曾得见的光景。你宴罢回来,别再急着理账谈行,得把这等稀罕事慢慢与我们讲个通透才是。”

“茂叔这是折煞我了。”提及上元灯宴,祁韫神情也不由柔和几分,眼底浮出一缕难掩的笑意,皆因思及瑟若,情意缠绵,“我倒没什么,是累坏了嫂嫂,临盆在即还奔前忙后,连着赶了三五套衣裳出来,尚不合心意,倒让我天天立在那里做木架子,好不尴尬。”

叔侄俩笑罢,祁元茂续道:“你嫂嫂是名门之后,她的眼光错不了。这一回宴不算什么,日后你步步登高,进爵有时,届时披红着紫,亦不需家里人再为此劳神了。”

祁韫知他此言意在说她既已效力天家,日后功劳日增,穿上红紫官服也只是迟早之事。当即起身,正色拱手道:“侄儿自知情势所限,若受加官晋爵,于理无据,于情欺君,断不敢为。”

“长公主殿下洞明睿察,亦自有分寸。无论我所行所为,皆以家族安危为念,绝不有损半分。叔叔一番训诲,侄儿铭感五内,旁的也请放心,侄儿绝不妄行一步。”

祁元茂却不答,只笑着示意她回座,方续道:“你读书多,风度闲雅。这几年外人谈起你,皆称清贵隽峙,有魏晋风骨。今日倒叫我想起梁朝一个故事,说与你听听。”

“梁朝时,有个名士叫范缜,才学通脱,偏偏不信佛。宰相萧子良奉佛极深,常请僧人讲经,自己亲斟亲倒,倒像个斋僧。众人笑他失了体统,他却怡然不改。”

“一次论辩,子良问范缜:‘君不信因果,世间何得有富贵,何得有贱贫?’范缜便答:”

“‘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堕茵菌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

“子良当场语塞,诸宾皆愕然。这一句话,岂不胜读经千卷?”

他观祁韫神色,果然收了笑意,眉心微蹙,于是淡淡地抛出一句:“你说,你与殿下,孰是飘茵落花,孰是拂帘之风?”

祁韫定定望了他片刻,才垂眸淡淡道:“殿下自是拂帘之风,我不过一瓣落英。”

她忽而语态一转,眼角微扬,似笑非笑间锋芒已现:“可花有尽时,谁能不落?未必尽由风拂,冰霜雨雪,也能折枝。”

“范缜之智,恰在识得贵贱无由因果,皆是偶然。后来他又作《神灭论》,言‘形亡则神灭’,朝野哗然,他却坦然如故。”

“愚侄所见,亦不过如此。花开堪折直须折,纵一朝零落,无论坠茵落溷,清芬自存,又有何憾?”

祁元茂亦不恼,笑道:“智者虽智,能全身保家者,万中无一。范缜辩尽朝野,终究贬谪南地,才智横溢,终成流水东逝。”

说到此处,他终于缓缓开口:“韫儿,你要知,我朝非魏晋。彼时清谈无益,亦无害;如今却不同,言行皆系身家国计。你也不是范缜、嵇康,而是有谢安之才,却仅处阮籍、左思甚或应璩之地,郁才难纾,志不得展。”

他语声微顿,眼中隐有忧色:“那拂帘的风,也许不忍折你,却难挡它引来的冰霜雨雪,甚至雷霆万钧。到那时,折的未必是一枝花,倾的或是一树一林啊。”

自茂叔言及“坠茵落溷”之典,祁韫便隐约察觉其意。看似温和闲雅的清谈,句句直指她方才所言“虽行非常,然皆以立身齐家为念,断不行险”的隐患。

茂叔是在警醒她,勿以为情势尽在掌握,你纵然手眼通天,也不过是任风吹拂、枝头摇曳之花。纵使殿下信你,又岂能为你挡去她引来的风霜雷霆?一朝踏错,便是株连祁氏满门,殿下纵有心亦无力。

这些祁韫并非未曾思及。虽说以她和瑟若的情谊,瑟若必倾尽全力护她、护祁家,对祁承澜之事存而不论,便是明证。以瑟若之智,真有风雨,也自能设法两全。此中微妙,不足为外人道,她有口难言。

但茂叔话中尚有她未曾深想之处。瑟若亦是血肉之人,既为人,便有不得已。若真逢雷霆骤至,她怎舍得看瑟若为她挡下万钧之势?她决不愿瑟若因她误国。

真到了那一日,她宁可瑟若抛了她,换监国之身安渡危局,于国家社稷方是正途。

她向来自信所行无碍宗族,但茂叔话语之中,分明点破了这一信念无非是她年少虚妄,自以为一己之力可擎天。

她终究是祁家人,既不愿脱宗出户,又何来清白无牵?一朝覆败,非但自身难保,父亲、兄嫂与阿宁危如累卵,茂叔与承涟、承淙在江南亦难独善其身。

这些道理,她又怎会不知?不过是心知其险,却始终不愿深思透彻罢了。她不过是自欺欺人,只因一旦想通,便意味着对瑟若之情、对家族之义,她只可择一而从。可时至今日,她早已两难割舍。

念及此,祁韫只觉手脚发软,心口沉闷,连呼吸都一阵窒重。她强自支撑,才没在茂叔面前露出半分颓势。

祁元茂看得明白,却垂目不语,只当未见,给她一分体面。

许久,见她仍默然,祁元茂轻叹一声,语气温柔:“我不是逼你答话,更无意迫你做什么抉择。你不欠谁,也无需为任何人作答。我不过是将此理与你说透,至于如何去走,向来由你们自己决定。”

说着,他眉目间多了几分无奈的笑意:“你把承涟、承淙都带坏了。这话我与他们也谈过。承淙说,随你做事虽险,却也痛快,人活一世,他愿随心。”

“承涟则道,辅佐你不需十年,局势自见分晓。届时你若登顶,他尚青春正盛,便可解印投闲,吹笛寻壑,也不负此行,于他自身亦无碍。”

“不过,你若愿意……”祁元茂一语将她安抚罢,又抛出沉重话题,“或许脱宗去家,自立天地,方是两全之策。”

祁韫情思激荡,一时感念茂叔父子对她深沉无私的护念,一时惊愕于茂叔竟舍得将她逐出宗,一时又想起瑟若端午林间为她量身定制的“上中下三策”,那上策正是“脱宗去家,自在飞鸿”,果然智者所见,不谋而合。

祁元茂观她神色,心中已知结局。果然,祁韫咬牙半晌,齿间只清晰地迸出一句:“侄儿不愿。”

她当然不愿。瑟若所需、她之所能,处处仰赖祁家之势、谦豫堂之资,岂容她舍宗弃家、从容白手起步?

若说开海除匪,她祁韫有一分之功,其余九分,全仗家族百年积累。她一人之力、数年光阴,怎及祁氏基业深厚?

更何况,想到从此再不能与兄嫂、阿宁、茂叔他们朝夕相对,她便心如刀绞。瑟若是她所爱,而这些以命护她、以情暖她的至亲,又何尝不是她深藏于心、难舍难离的挚爱?

祁元茂长叹一声,语声淡静如常:“如此也好。”

他说罢略一停顿。春日午后,远处传来布谷轻啼与瓦檐水滴之声,夹着梅枝新叶颤动的细响,微微透入廊下室内,仿佛风也轻了几分。

叔侄二人默默相对半晌,待那阵风声过去,他才开口:“如今开海势成,人人趋之若鹜,东南四省,尤以福建、广东最盛,商贾蜂拥而至,群起逐利,一片热潮。”

“我观你今年方略,条分缕析、谋定而动,粗算也有四十万利可取。你以重金压注开海,志在必得,此势已成。”

祁元茂话锋一转:“但行商之道,贵在冷眼观局。旁人趋热时,我须冷观;他人退却时,我方进取。你去岁能抢在东风起时先落一子,便是此道的体现。但这一回,或许当再稳一分,放眼长远。”

他含笑道:“今年朝中必有大政,不涉田赋,便是盐法。你且静观动向,早做筹谋。待那时事成,你如今开海所得,也不过是前尘小试,新局方堪大展。”

祁韫未及细思他话中深谋远虑,只觉自己这般桀骜逆行,茂叔不但未曾责怪,反倒为她指点迷津,言语之间尽显拨云见日之慧,一时间心潮翻涌,哽咽欲泣,只低头咬牙强忍,不愿让茂叔看见。

于是祁元茂轻抚她发顶,语声低柔,如昨日呢喃,又似隔世余音,从远山深处徐徐而来:

“不要怪你父亲,他从未有一日忘过你,忘过你母亲。也莫将一切苦楚独揽身上,他会为你遮掩,我们也会护你到底。既立了志,就放手去做。祖宗那边,有我和他担着。”

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堕茵菌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

翻译:人的命运就像一棵树上的花,就算是开在同一枝条的花朵,被风一吹,有的擦着帘幌落在柔软的席上,有的却被吹过篱墙,落进粪坑臭水沟里的。落在茵席的,是殿下(指宰相萧子良)你这样命好的。落在臭水沟的,是我本人。我们贵贱虽不一样,你说有什么因果可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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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坠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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