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韫、祁承涛见祁韬头风大作,额上冷汗涔涔,烦难欲呕,不由自主一同起身。祁韫扶住他手臂,抿唇打量片刻,沉声道:“先回房中见嫂嫂。我和涛哥陪着,放心。”
祁承涛性情温厚,见机极快,立刻领会了祁韫的意图,点头附和:“对,先回去歇歇。”说着,顺势向身边的仆从打了个眼色,叫他快去请大夫。
祁韬只觉头痛如裂、胸中翻涌,脚下轻飘飘的,仿佛踩在棉絮上,被二人一左一右扶着回院。在院门口,他强撑着抬手示意松开,不愿在众人眼前失了体面。祁韫与祁承涛当即放手,却仍抬着胳膊护在一侧,以防他脚下踉跄。
房中早围了不少人,周氏、闻氏、几个妯娌都在,闹哄哄说个不停。
谢婉华斜倚榻边,眉头微蹙,脸色复杂。她心知丈夫绝不会满意这点成绩。
其实旁人看来,祁家为商贾之家,从未出过进士,如今虽只是二甲七十三名,好歹也是金榜题名。日后只消稍加斡旋,寻个清闲体面的外放小官,既稳妥,又不易罢黜,也算舒服仕途。
可她更知道,祁韬不是这样想的。
此时见他还强撑着笑脸应酬房中那群看热闹的亲戚,谢婉华心头火起,正欲开口驱人,忽听祁韫笑道:“诸位嫂嫂姐姐,大哥一夜未眠,连累你们也跟着受了罪。如今大事已定,哥哥还要去父亲房中磕头谢恩,你们也早早回去补补觉。明儿摆庆宴,可不能眼下乌青,叫外人笑话了去。”
众女眷头一次听向来寡言冷淡的二爷说话这般温和风趣,一时哄堂大笑,还打闹着要与她凑趣。气氛一缓,祁承涛便趁机拉住妻子周氏的手,笑道:“回吧,你这一宿没合眼不困,我可是乏得慌。陪我吃两口午饭,好好歇一歇。”
两人本就情分不错,如今当众这样亲昵说话,周氏虽面上嗔怪,却也笑着应了,并肩说笑着走了出去。
闻氏眼见祁韫半句话便支开众人、祁承涛夫妻也恩爱相携,越发气不打一处来,脸一沉,翻身便走。于是一家子女眷就这么散了。
待房中只剩兄妹二人,谢婉华吩咐奶娘将孩子抱出去,自己伸手将倚在床边的丈夫揽进怀中,手掌覆在他后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柔声道:“咱们不止于此,是不是?我听说那盛颐之、韦子钧都在二甲前三十,这些人平日哪一个是你的对手?”
一句话说得祁韬眼圈通红,心头积压多时的委屈终于松了口子。祁韫也不是外人,他便不再克制,窝在妻子怀里,埋头好好哭了一场。
他哭得压抑又沉闷,像是哭他这半生的执念,也哭这突如其来的不甘。谢婉华眼眶也湿了,手却拍得更轻。
祁韫默然站在一旁,待他情绪稍定,才缓缓开口:“我对科场了解不多。既然嫂嫂也如此说,想来确有遗憾。但世事从不只看人力,亦要看时运与风向。天下才子何其多,阅卷又凭考官心意,若失之毫厘,或许也只是命数。”
“如今咱们家底殷实,稍加运作,寻一份稳妥体面的外放也好。哥哥嫂嫂若舍不得父亲与我,留在京中也不难。”
若是平日,谢婉华听她一句“哥哥嫂嫂舍不得我和父亲”那般温软自然的口气,心头定是甜意泛起,说不定还要嗔她一句“谁舍不得你了”。
可眼下她却无心应和,眉头紧锁,声音也冷了几分:“你不懂,那盛、韦二人的智识学力与颉云天差地别,可他们在前头。今年题目极难,许多才子都说从未见过如此刁钻,人人叫苦,只有你哥哥说这题最能显出真功夫。”
她神情凛然,望着祁韬微闭的眼,一字一顿道:“虽说阅卷凭人意,但若连最基本的高下也辨不出,那这大晟的科举,还不如不开!”
一番话说得祁韫也沉默,她向来不轻断人事,素敬行家意见,如今连最熟知哥哥底细的谢婉华都言之凿凿,想来此事确有蹊跷。原本藏在袖中的瑟若的贺礼,是为双喜盈门而备,如今再递出讨喜,自是不合时宜。
她不声不响取出小匣,轻轻放在桌上,指尖留恋地拂过盒盖,未多言一句。
想起瑟若,她又顺势安慰道:“总归还有桩喜事。陛下封爵之礼,想必也近在眼前。仕途万里,恩沾紫诏,有陛下青睐,何愁前路无成?”
谢婉华见丈夫哭过一场,气也出了,便俯身替他拭泪,轻声宽慰:“辉山说得是。礼不可废,该拜的恩、该尽的孝,咱们总得做完,是不是?洗洗脸,换件衣裳,咱们一起去。你安心些,我和辉山都陪着你,便什么都不怕。”
她不仅嘴上说,还真要取衣下床,惹得祁韬连忙拦她,祁韫也侧身避过不看。祁韬急道:“我也不至这般没用!你好好躺着,你若有个闪失,我可真活不得了!”
谢婉华知他脾性,其实从不是一味懦弱随和,逼至绝境,反而刚强自生。他一旦开口,便是下定决心,故而谢婉华自是不再多说多劝,只把他托付给祁韫便是。
二人同往祁元白房中叩头谢恩。祁元白倒是看得透彻。他素知大儿子心性仁厚温顺,难以与官场之道相搏,本也只盼他若能入殿试,将来做个清要闲职,若是二甲三甲,便为他谋个稳妥京官,家族还能庇佑一二。
就算落榜,他年不过二十八,三年后再考便是。若真能首考高中,那才是年少登科的佳话。况且祁家自未出过进士,今科落在二甲之末虽略遗憾,但也是头一份,足堪告慰列祖。
因此,祁元白心情甚佳,温言几句宽慰鼓励。恰在此时,祁韬的封爵之礼已至,父子三人连忙整衣出迎。
内侍宣旨不过数语,祁元白却心潮澎湃,跪听之际,早已百感交集,心道光耀门楣,不负宗祧。可想想此番荣耀其实出自祁韫这不守祖训、性情悖张的孩子,又不免生出几分苍凉。
祁韫想得简单,就是念瑟若的好。祁韬则百感难平,面上无喜,心中愤懑如火。
他从不为功名而功名,只是自负满腹文章,自信胜人一筹,眼看殿试之门已近在咫尺,却无缘再进一步。他实在想不通,原该属于自己的,缘何偏偏天不肯赐?
放榜首日便这样过去。祁韬礼毕之后,终是再难支撑,回房后经大夫诊治服药沉睡,昏沉至夜。
祁韫本欲守在房中,却被谢婉华笑着劝退:“说真的,你也歇着吧,宫里住十日不是好玩的。有我看着,真有事再递消息与你。”于是祁韫也不再流连,自回房处理堆积了十天的事务。
次日如常起身后,祁韫沉下心回想兄嫂对放榜之事的反应。她素来谨慎,不愿妄下判断,可要说毫无疑问也未免太过天真。
派人出去探探消息、摸摸底细也是应该,于是她头一件事便是唤高福来,交代他留意放榜后的风向,若有与哥哥类似的异常,定要摸清了报来。
三日转瞬而过,京中风声却是愈演愈烈。
议论起初只在士人间悄悄传开,三五人聚处,低声交换几句,皆神情不解。至第三日,已然传遍各大书舍茶楼,连作坊的掌匠都能说出两句。
老成持重者感叹:“今年榜下怨气太重。”年轻气盛者更是言辞激烈,说“这榜文看似光鲜,实则鬼影憧憧,真金反为沙石埋”。
这等局面,纵观本朝是未有之事。便是回溯绍统年间三次科举,也不曾有过此般舆情翻涌、士林哗然的放榜日。
高福第二日便有消息回报:“还真有与大爷类似之人,两位都不是无名之辈:谢重熙、傅清野。”
谢重熙出自琼林谢氏旁支,虽祖上曾登高位,如今早已没落。他自幼家境清寒,刻苦读书,声誉极佳。傅清野更是实打实的寒门士子,父亲早逝,靠母亲做针线将他一人拉扯至今。
两人虽不出自高门,然文章卓然、声名斐然,常与祁韬一道被称作“士林三璧”。
今年三道策论,一为《论漕储制度应变之法》、二为《评本朝宗法与爵秩制之得失》、三为《以古论今,论民与财政之关系》。这三题偏冷偏深,却正落入三人擅长处。谢重熙素精制度法令,傅清野则以经世致用著称,祁韬更擅长时政。听坊间说,他们出场时皆神色自若,自认答得不差。
更有甚者,谢、傅与祁韬虽各自出身不同书院,却早为京中士人圈熟知。三人平日文章往来频繁,讲学比试互有胜负,但从无一人败于外手,几乎公认可稳居殿试前十。此次皆榜上低位,着实令人费解。
至于原本可与他们比肩的贵胄才子,如裴宪之、赵令昉,反倒顺利入榜,裴更位列殿试前十,赵亦居二甲十至二十名之间。两人皆言成绩平平,不曾有憾。
外人传说,此番策论出题之深,其实恰好削去了寒士所长,反使高门子弟更占便宜。言下之意,榜中另有玄机。
至于最令士林众口哗然者,莫过于本科殿试前十之中,竟有九人皆出自南方。
北地才士无论声誉高下、文名显赫,几乎尽数折戟沉沙,唯有裴宪之一人侥幸列席,然他自幼长在京城,又是定襄国公府庶孙,不过是北地士人最后的遮羞布。
按大晟科举常例,南方书院兴盛、士风讲究、学派繁密,素有“南强北弱”之说。历科殿试前十之中,南方士人占六七成者屡见不鲜,可此次一九之比,却是亘古未有。便是绍统三年、六年两科偏南之年,也不曾出现此等倾斜。
起初,众人尚抱希望是偶然巧合。可十日之后,坊间议论愈演愈烈,从城中书院讲舍,到街头茶肆酒楼,几乎人人开口便谈此榜。
若说一两人落榜心有不甘,还可归咎运数或眼高手低,可如今是整个北地名士尽墨,南方占尽风头。连江湖文士与京官亲眷都忍不住私下摇头:“这榜开得,倒像不是为天下选才,而是为南人封门。”
朝中高官尚无公开言语,民间却早有谣言四起,说此次阅卷多由南籍考官主掌,甚至有朝臣借机暗中为子侄布局,令寒士才子空有满腹文章,终究难登金阙。
大晟士林积重数十年,一朝积怨爆发,便如压下的草垛着了星火,燎原之势再难扑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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