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矿好难啊!”乌圆说。
对于一只无法借助工具的妖兽,尤其难。
他只有四只爪子,为了证明自己有用,很快他把指甲磨没了,后来,磨得手垫脚垫俱是血肉模糊。
但是那帮人并不满意。
催促变成了斥责,斥责变成了谩骂,谩骂变成了上脚踹,再往后,都懒得亲自动手,便拿带刺的鞭子毒打他。
有次不小心被一块坚硬顽石的锋利残片戳伤,伤口深可见骨,他停下来哀嚎。当天监工的壮汉根本懒得多管,上来便是劈头盖脸一顿打,打得他几乎昏死过去。
乌圆身上被月卓下了锁妖咒。凝聚道符之力,点在他印堂处,将封锁之力透入其紫府之内,使他无法用妖力作乱,只得听命于凡人。
那山上也被设了禁制,让乌圆终日无法出山,只能在洞中生活。
他哪儿也去不了,有时候恢复之力跟不上凡人伤害他的速度,疼得受不了了,就会躲起来。惹怒了那些人,对方也不花精力管他,就是克扣饭食——任你钢筋铁打,总要吃饭的吧?
他们想得不错。
乌圆屡屡遍体鳞伤,却不得不胆战心惊、颤抖着回来,不过是为了一口吃的。
这矿山里,本没有吃的。
乌圆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原本挖矿开山就是极耗体力的活,他食量自然不小。
当时月卓走时,专门叮嘱那些齐家的商人,一定要给他吃新鲜肉食,哪怕不是**,唯有让他顿顿吃饱,才能有力气干活。
可那些人层层交代下来,最后摆到他面前的却只剩了残羹冷炙,别说肉,连菜都是馊的。
面前那个雁眸锐利的男子还半蹲在他面前,低声问:“既然让你来挖矿,你为什么杀人?”
乌圆不顾费劲,转过身去,将自己那双手伸到他面前。
任俊杰将灯光转过去,两人定睛一看,那哪是一双正常人的手!
十根指骨全都不见,手掌部分,俱是丑陋的暗红色与疤痕、老茧,在他细弱的腕骨之上,突兀得如两根火柴棍。
“姓齐的跟我说,我只要把这座矿山挖完了,就可以让我见到想见的人。”
“我信了他。”
说到这里,乌圆恨得咬牙切齿:“全都在骗我,我遇到每一个人都在骗我!他们逼我至此!逼得我无路可走!”
他是妖兽,五谷杂粮本就不合他的口味,更难以令他的身体适应。
过度劳作、毒打、饥饿多重叠加,是以他的健康不容乐观,每况愈下,不过数月就变得奄奄一息。看他快死掉了,那些凡人还不明就里,坚持认为是他不适应这种环境所致。
便有人提议,再找少阳派去风遥关里捉几只猎猎回来替他。反正妖兽又不要钱。
猎猎是一种很奇怪的妖兽,明明很胆小,但好奇心还特别强。
乌圆那时在风遥关里第一次见到人,就是浥尘和月姮。那时他刚断奶,正是最调皮的年纪。
他亲眼见到那两人捉住了一只化形成彩鹮的水中妖兽,又将它放了,便以为人都是如此,与妖兽并无恶意。后来只顾着偷偷看他们,跟着稀里糊涂就走出了风遥关,想再回去,已经找不到来路了。
他鼓起勇气向月姮求助。比起雄性,从小只见过母亲的乌圆还是更愿意相信雌性。
月姮确实是接受了他,但她选择偷偷藏着将他带回来太和山,却是打算把他送到瑶灵囿里供人观赏。
直到他遇到月黎。
这个孩童奶声奶气地说,愿意养他一辈子。
猎猎天性孤独,一旦长大,除非交-配,其他时间都是独处。直到这辈子活完,都是一只兽。
所以乌圆从未听过这样的承诺,这令他感到新奇又异样,但他觉得,自己不讨厌。
乌圆不觉得孩童的话,与成人的话有何不同。他当然信了,而且是深信不疑。
他这一生,最深刻的温暖,不是来自于母亲。那时他还太小了,什么也记不住。
而是来自一个素不相识的六岁凡人孩童。懵懂时光中,他愿意让出自己一半的床榻和帛枕与他,和他相依相偎,或贴着后背睡觉。
这种感觉,对于一只猎猎来说,实在太匪夷所思,没办法用语言描述,但是为了这个,他情愿忍下了往后太多太多的苦楚与眼泪。
他想活。
好想活啊。
以为自己的弥留之际快到之时,它蜷缩在矿道的一角,看着眼前忙碌的人和猎猎们,静静等死。
这时,往外运送灵石的一行人中,突然有人哎哟一声倒下了。
“怎么回事?”监工在前面大吼,“快起来,起来,别耽误事!”
挨着他的人放下扛在肩头的竹筐,上前去查看一番:“哎,他好像死了,口鼻在流血?!”
那些人们窃窃私语起来,监工将他们推开,走过来又是试鼻息,又是掀眼皮,最后还听了听胸口,摇了摇头:“没救了。”
“他那份你们等下匀一匀搬出去!”
监工说完,又想喊人和他一起搬尸体,大家都忙着搬灵石,纷纷往外走,一时无人应声。
“这玩意儿死沉烂沉,还得老子一个人搬……”监工骂骂咧咧,踢了尸体一脚,“你说你怎么不再往里一点死啊,直接埋了得了……”
不等他说完,乌圆突然冲上来,用嘴叼着那尸体死命往里拽。
那监工一开始还想赶他,后来眼珠一转,突然喜笑颜开,顺手还帮他推了一把:“走走走,快走!你要死哪就把他扔哪!”
乌圆就这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尸体带去了自己用来休息的废弃矿洞中去。
“我把他吃了,慢慢恢复了一些。”乌圆说得很平淡,毫无一丝悔意,“这具还算好些,刚死,所以没什么事。”
“所以后来,这矿上动不动就死人,就失踪,全都是你所为?”令狐询问。
乌圆的眼睛一眨不眨:“这里不止我一只猎猎,但没错,是我带头,是我做了大多数。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我轻易不会杀人,大多数时候只是捡那些意外死亡的人吃,担心这些尸体被人带上去,我就装鬼吓唬他们。有时饿狠了,能挖到一些原本死去的腐尸,我也吃。”
“吃这个不会有问题么?”任俊杰好奇。
“有,这些人尸或多或少带有尸毒,吃多了难免积蓄,我会想办法逼出来,但除不尽,所以有时我会狂性大发,主动攻击人。”乌圆道,“他们早就发现这个问题,想找人把我干脆杀了。但那时我已经学精,既然不再需要他们喂我吃的,那我干什么他们都管不着,也捉不住。所以他们又喊来姓月的。”
“他们一进来我就感觉到了。他带了三个人来,还有很厉害的法器。我修为虽然有你说的那些加持,还能得到一些灵石,但因为锁妖咒的缘故,根本施展不出来。我知道,我压根不能跟他们打照面,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所幸这矿山四通八达的矿道他比任何人都熟。
靠着声东击西的伎俩、以及身为猎猎的敏捷灵巧,他把他们引到最狭窄的一条横向矿洞之中。这矿洞修的很狭窄,只有猎猎能直起身子,而对成人来说,就只能爬着前行。
月卓在最前头,浥尘殿后,中间是另外两位少阳派同门。
乌圆藏在相隔不远的另一条矿道中,时隔多年,终于同月卓说上了话。
这时任俊杰想起来,赶忙问道:“等等,月黎现在在哪?”
停了一会儿乌圆才答:“他不需要听到这些。”
“你害怕让他知道?”
“我不怕,我为什么要怕?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徒增他的痛苦。”
“不,你怕他恨你,怕他不要你。”任俊杰一针见血道,“可是你没办法,错已铸成,无可反悔,于事无补。你盼见到他,也怕与他当面对峙。”
“简而言之,你只希望与他维系当年的单纯感情。”
乌圆仍是个少年模样,听完他这番话,脸上呆愣愣的没什么表情。
很快,却又变成了震惊,不可置信,仓皇失措。
“我……”
“我……”
他艰难地开了好几次头,都没有说下去的勇气。
直至那时,他都在与月卓商量,想谈一个双方都各让一步能达成的条件。他带他们出去,自己也不在作乱,只要他肯放他走。
月卓拒绝了。
他又说,他也甘愿在这里继续做苦工,只是能不能让他时不时见一次月黎。
总不能让自己在这里受苦,什么盼头也无。
月卓不仅拒绝了,甚至更加生气。
他愤怒道:“想拿我弟弟威胁我,做梦!”
“妖孽,你这辈子到死也别想碰他一根寒毛!”
“早知你这般无恶不作,心思歹毒,我当初就该把你一剑杀了!”
任俊杰听到此处,凑到令狐荀耳边小声道:“这月卓也真是轴,危难临头,他给猎猎松个口能怎样?先保命要紧啊。”
令狐荀道:“乌圆既是经他手放的,身后还有三个师兄弟看着,他大约好面子,不肯轻易遂了妖兽的意。”
任俊杰叹息。
乌圆道:“他急于抓我,催动锁妖咒想控制我,反而激起我体内压制已久的尸毒。等我清醒过来时,发觉自己已经指挥着猎猎们挖穿一处与斜井连通的水源,浊水一下子冲进来,把好些个矿道都淹了。”
猎猎们身小体轻,被水冲开,互相帮助,纷纷爬入安全的洞口。
这四人就没那么幸运了。
由上至下,来路的矿道全都被蓄满,把他们往这条矿道更深处又冲进去好远。好在因为顶上凹凸不平 ,形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气穴没被水灌满,还剩了些许空气。
这里实在太狭窄了,连坐都不行,他们只能拼命上浮,让口鼻露出来,靠这点微薄的空气呼吸。
“他这时喊我,说要与我讲条件。”
乌圆冷笑了一声,“我没有条件同他可讲了。他一直以来污蔑我杀人伤人,我不做实,如何对得起他?大不了把这山淹了,我们都死在里头,一了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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