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刻星晖仙君无暇再多感慨,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转身离开。
唯余周凌波与楼西月二人对视,一时无言。
“没想到你对令狐师弟倒是尽心尽责。”周凌波不自在道,“我以为,你们二人一向不和……”
“这话如何说的?”楼西月莫名其妙,将床帘轻解下来,把这日光挡了,这才低声道,“即便没你的面子,我也当照拂与他。本来他进来后冷言冷语都不少,他本就沉默寡言,我身为大师兄的再不看着点,难道叫他在派中重蹈青云派中的覆辙么?”
周凌波一愣,随即意识到什么,低了头去:“是,我在青城派中也未尽到首席弟子的责任,若那时我再多关照他一点……算了,不说了。”
她眼神骤然一暗。
楼西月将一切看在眼中,只当她还在内疚,笑道:“周师妹不必担心,师弟他吉人自有天相。只是我不明白师尊为何独独叫他去与那魔头接触,放他置身这种险境中。我说句不好听的,若论说与魔尊的过往有关之人,甚至师妹与魔尊的相识都要更早……”
话及此处,他也觉得不妥,摇摇头:“不行,若师父真叫周师妹去,我肯定要阻止的。”
“为何?”明明答案显而易见,她却忍不住要问。
“周师妹是飞英长老的弟子啊,飞英长老想来脾气火爆,师尊多少还是要看她的面子。”楼西月道,“况且,我也舍不得师妹出去受苦,女孩子嘛,还是要更呵护一些。”
“想来师弟与我看法一样。”隔着纱帘,他看向令狐荀睡颜。
周凌波却道:“同样都是修道,何来男女之分?”
“唔?”
“我过来不是讨优待的。”周凌波面色绷紧,轻蹙蛾眉,“即便平日里修习训练,我也并未比任何同门少做半分。但凡师父师尊叫我做的事,也从未有过推辞。若叫我去接近魔尊,自是当仁不让。”
楼西月眨眨眼,略微惊慌道:“师妹,我后面那句没别的意思,只是我自己的想法而已……你自然十分优秀,不然那时听闻你离开青城派,我也不会一力相邀,非要请你来这里修习。”
“我知道师兄是好意,我只是也想说明自己的内心。”
说到这里,周凌波面露茫然。
“说实话,自从上次得知那位神算子便是魔尊后,我有两天都没睡好觉。想起他在齐宅朝我使眼色的机灵样,就总觉得……那好像与我认识的公玉师弟完全不是一人。但这样的公玉师弟,好像很好,顽皮风趣,狡黠可爱。”
“我从未见过他在青城派时有过这么开心的一面。过去,他总是忧心忡忡,心不在焉。不论谁同他打招呼,他都一惊一乍,似是总活在一些看不见的恐惧中。”
当然,她后来知道了原由。
令狐荀把他受自珍长老蒙蔽之事都讲给了她听。
青城派不过一帮蛇鼠之窝,恐怕那公玉家一家五口之死,可能真的存在内情。
可是谁会在乎呢?
眼下不会有任何人替一个人人喊打的魔头伸张正义。
“我其实反倒觉得他那样挺好,凡事都不往心里去,大大咧咧、开开心心地活着。”
从青城派叛变,逃离到魔教之中,于他而言,倒像是从黑暗逃到了光明。
“可他是杀人魔头。”楼西月语重心长道,“你也听到师尊历数他桩桩件件的罪行了,君子论迹不论心,做了的事无可抵赖。”
“倘若那些都是栽赃陷害呢?”
“师妹慎言!”楼西月不赞同地提醒,“他所犯之行至少牵扯千逾条人命,你敢说,每一条他都无辜吗?”
周凌波沉默。
停了一阵,楼西月轻叹口气:“我大约知道师尊为何没选你去了。”
“为何?”
“你竟比令狐师弟还心软。”
周凌波没了脾气,瞅他一眼,抱拳走了。
楼西月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怔怔不语,直至那影子隐没于院外,才回身到令狐荀房中于椅上坐下,闭目休养。
未料到这晚上令狐荀呼吸又急促起来。
楼西月本已入定,忽然听到床上传来气若游丝的呻吟声。想忽略,奈何这声音虽不大,却一直念个不停,不甚其烦。只好睁开眼来,掀开帘幕一看究竟。
令狐荀额间冷汗涔涔而下,眉头也拧得死紧。
凑近一听。
“阿玄……阿玄……”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在喊谁。
虽然说魔尊公玉玄是真长了张颠倒众生的脸,但把这一个两个都给迷成这样,楼西月实在也有些不解。心里嘀咕一声,便打算作罢。
可令狐荀忽然开始往外吐血沫,吐个不停。
楼西月一下慌了神:“令狐师弟!”
令狐荀没有听到。
他犹在梦中,一个极为深沉的梦境。
梦中是永远也没有太阳升起的天空,苍穹被墨色染透,唯有月光照耀之时,才能给大地带来一丝清晖。其实那也不是什么大地,而是一座漂浮的岛屿。
梦中的他变成了少年时的模样。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赤脚走在荒凉的路上。
那路本不是路,是与其他地方一般无二的荒地。只因他走得多了,便成了路。
是的,这座岛上空无一人,甚至连飞鸟走兽亦没有。只有他一人,日复一日,走着同样的路,做着同样的事,无论阴晴雨雪。
他手上握着一柄斧头,花三日砍断一棵奇硬无比的树,又花三日将那树枝桠清理完毕,把树干劈成何时大小,再花三日把它们运送回岛中心。
等岛中心的木材高高堆起,像一座绵延无尽的篱笆时,天边忽然划过一颗极亮的白星。
一开始,他不过以为那是颗寻常的流星。
直到发现那光芒越来越耀眼,且离自己越来越近。
那颗白星砸到地上时,并未真正砸出一个大坑来,把他码好的木材垛弄乱。它只是轻飘飘地浮于那木材剁上当,优雅又轻盈地落下来,幻化成了一个人形。
那人应当长得很好看,但脸却被一层看不见的薄雾遮住。他穿着件自己从未见过的漂亮白袍子,袍身几乎不见重量,漂浮于空中,轻拢在他周身。上面绣着银色云纹,反射出点点寒光。
他的头发极长,并未束起,反而任由那瀑布般的青丝垂落至脚踝。
令狐荀瞧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那人大约是第一次遇到别人这般反应,咦了一声,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
两人谁也没开口。
令狐荀开始造房子。
打地基,立柱子,搭房梁……他动作利索,仿佛这件事已经做了千百遍,根本不需要再分神去思考任何事。没有别的工具,只有那把斧子。
必要的时候,他需要上手,徒手去挖,徒手去掰。
他年纪轻轻,手上却满是老茧。
但即便如此,也没耽误受伤。裂开的口子新伤盖旧伤,血水蜿蜒,流入泥土,浸入木材。
他却面不改色,手上动作依旧不停。
身后的白衣人啧了一声: “小子,你在忙什么?”
“造神殿。”他头也不抬。
“为何造神殿?”
“上面说我犯下众怒,罪孽深重,被放逐至此,给神仙造神殿。”
“造完就好了?”
“会被毁掉,然后接着造。”
“怪哉,”白衣人惊奇道,“好端端的,为何要毁掉?”
令狐荀听见自己平板无波的声音:“他们说,我心不诚。造好的神殿也没法用。”
“所以,除非你诚心诚意造出一座神殿,否则会被永远困在此处?”
“是。”
白衣人笑眯眯道:“那你为何不能照他们说的去做呢?”
“不行,若那样做,我便违背了我的心。”
“那你一直被困在此处,难道不会更绝望?”
令狐荀终于停下手中活计,抬头与那白衣人对视。他这才注意到,那人长了一双极为俊美的眼眸。黑底偏蓝,仿佛那最晴朗时的晚间苍穹,深邃又疏离。
“为何绝望?”他认真道,“我主宰我心,他们不过主宰我的身体而已。只要我不屈服,谁人能奈我何?”
白衣人笑了:“那个他们是谁?”
令狐荀摇摇头:“我不认识,只道他们自称为神。”
“为何不反抗?”
“反抗了,打不过。”
“那你知道,你是为那个神仙造神殿吗?”
“不知道,大约是被我杀死的那个家伙罢。”
他说到这里时,又着手继续工作。
“有趣。”白衣人道,“你竟能杀得了他。也难怪如此。”
在不经意的瞬间,那抹白色已然不见。
后来,令狐荀又见过他几次。
有时,他说是自己恰巧路过,想来看看他的神殿进展。
有时,他说是无聊了,过来纯粹打发一下时间。
也有时,他什么也不说,就站在很高很远的地方,大约是一朵云上,就这么高高在上地俯瞰着他。
第三种情况时,他的眉眼看起来尤为陌生,与他曾在神殿中雕刻的那位鬼王没太多区别。分明是笑着的,但眼中一片冷漠,仿佛千年寒冰。
又是一个面目相同的、令人憎恶的神。令狐荀想。
不,那不是他真正的想法。
真正的令狐荀被困在这个与自己容貌相仿的少年身体中,眼睁睁看着那个肖似公玉玄的白衣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自己却懒得多施舍给他一分眼神,心中焦急似火。
直到有一天,那白衣人飘下来,半开玩笑似的对他说了句:“别建他的宫殿了,造我的罢。”
“等你建好,我就带你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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