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两鬼再吵,前面又传令下来,叫他们尽快将这些无关游魂全都带走。
乔坤懒得再与他们计较,轻嗤一声便去忙了。游光也要拉张俊人走,却被他拽住:“方才那两个红蓝衣裳的……”
“遇到故人了是吧?”游光也不着急,老神在在道,“都是造化,公子别急,总会再遇到的。就是不一定记得起来而已。”
“可他说要长云堕恶鬼道……”
“早死早超生啊,无妨,那是他的命。若他不认命,想办法跳出来就是了。”游光加大了拉他的力道,“你再不走,我可要去忙了,这么多游魂还等着呢,可耽搁不得。他们都是离体不久的生魂,在这里待久了会出事的。”
张俊人总想反驳他几句,奈何找不到切口,于是往后退两步,咬牙道:“我到底怎么样才能再见到你主人?我找他真的有事,很重要的事。”
游光却如见到转机一般,喜上眉梢:“这简单,散央大人既然已经被找到,不日便归位,到时候自有天界的神仙们下来观礼,你去罗酆神宫等着便是。”
“罗酆神宫是哪里?”
“就是你方才进来前看到的那座倒悬黑塔,那里就是散央大人的神宫。”游光说完,但见张俊人蠢蠢欲动,想了想还是补充道,“那黑塔周身以千年玄冰构筑,坚不可摧,寒光似铁,他麾下有玄冥使昼夜不停巡逻护卫,那些家伙厉害得紧,身披星斗披风,手握蚀月银链,小心别被他们盯上。”
“他们会杀了我?”
“不,不至于此,只是他们随了鬼王,铁面无私,六亲不认。散央大人原先就性情乖戾,阴晴不定,就是神仙登门说不清缘由也照样捆。这蚀月链吧,平日里用来追捕逃逸恶鬼,最擅长锁住魂魄记忆。”游光话及此处,不由好笑,打量他一眼叹道,“不过公子眼下也无太多记忆可锁,倒也不需要担心。”
张俊人不敢苟同,只道:“我躲着点便是。”
“唔……若真躲不了了,你向他们自曝名讳即可,这样他们就算不认识你,也不敢轻易造次。”
张俊人皱眉:“什么名讳?”
游光附在他耳边低声道:“玄昭明曜神君。”
这个名字实在太熟悉,以至于他乍一听到,身上竟不由微微打颤。
叮当,叮当。
一阵清脆悦耳的铃声不知从何处响起,远在天边,又仿佛近在眼前。
这声音如一条引线,霎那间穿过无数匪夷所思又风马牛不相及的画面,轻巧又精准无比,再度击中他眉心。
一时间,无数只不同的铃铛在他耳畔作响。
那铃铛,曾悬在竹编的摇篮上方,曾挂在公玉家低矮屋檐之下。
曾拴在母亲给他准备的钥匙环中,曾吊在暗恋过的女孩喜欢的毛绒玩具上。
曾摇晃在少年宿灵的耳畔,曾握在鬼王散央塑像的手里。
到最后,竟变得古朴沉重,幻化成很久以前某一天,安平山上传来的阵阵钟声。
晨光熹微,薄雾笼住整个山头。
爬山累得呼哧带喘之时,打扮落魄的冷峻青年闷不吭声向他伸出一只手来,再自然不过引他抓住自己。表情说不上来高兴,也说不上来不高兴,就挺怡然自得。
紧实的肌肉与微微的热气自布料之间透出来,他那时候还在感慨,这小子还真是长大了。
一边想一边还是厚颜无耻地把全身重量压过去,完全无视了他腿脚比自己还不利索这个事实。
张俊人骤然回神,游光不知所踪,大殿中的游魂如潮水般往外散去。他忙不迭跟上最后一波游魂。
……
幽冥境打不开,令狐荀试过了。
上次分明是从这里看到公玉玄出来的。但任凭他把这无字碑都轰塌了,也没找到可进去的法子。
双峰对峙,中成关门。没有破解关窍。
稍稍休整两日后,他便背着公玉玄离开。
这两日他几乎不舍昼夜在用血煞帮助公玉玄维持身体,是以公玉因此看上去并无异样,躯体柔软温热,被缠靠在他背上,仿佛只是睡着了。
可此举对令狐荀的灵力消耗巨甚。眼下他已经逐渐维系不住这种状态。
他背着公玉玄且飞且行,直到内里虚空,灵力耗尽,不得已才落下来,背着他断断续续地走。
后来,步履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已经快要迈不开腿。
汗水满头都是,划过眼睛时淹得又涩又疼,他用力眨着眼睛,不让自己陷入昏沉。
人的一生中,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可能有些人从未经历过。
但他已经经历两次。
一次是前世还是个少年时,背着瘦弱的幺妹,背到了水面开阔的汶江江畔。
他给妹妹唱了一路的家乡小调,好叫她不要孤单害怕。他把自己腕上的琉璃手串戴到她胳膊上,用力吸着鼻子,转头发狠了心再也不看她。
——他亲自给她挖了坟,将她掩埋在黄土之下。
另一次是他幻化成了阿祥。背着血肉模糊的万湖白,一路背到了青头溪。
这回他可没唱歌,只是睁着眼任眼泪不断淌下来,却懒得去擦。还要故意偏过头去,不叫万湖白看到。
那时他伸出颤抖的手将化春刀自他腰间取下来,恨声道:“此事我定要个结果。”
而如今,又要轮到公玉玄了吗?
人生有八苦,为何他总痛在爱别离?
即将失力摔倒前,他勉强伸出胳膊支住,喘息了好久,才将怀中不断发热发光的传音符取出来。
【令狐师弟,一切可安好?我已知悉你情况,目下仍在外游历,如需帮忙速回我信。】
是周凌波的。
前几日仙门传音狂轰滥炸,他一个也未理会。如今倒只有她和楼西月还坚持不懈在找他。
令狐荀本不想理会,奈何他情况实在堪忧,他仰起头瞧了瞧阴霾的天色,还是回了。
【大师姐,当年帮你实不知今日,但将心比心,如今我深陷困境,可否求你件事?】
周凌波再次见到令狐荀时,还以为他疯了。她看了看他脏兮兮的模样,布满血丝的眼睛,和身后树干旁倚着的蒙面人,欲言又止,只专注听他说话。
“印茄木?”周凌波似懂非懂地重复,“此为何物?你从哪里听说的?”
“双极教有种专门用来装人头的暮云盒,便是用此木所制。此木若在,可保他一个月内与生人无异。”
周凌波看看他,往前几步,抬手想揭开蒙面人脸上面罩,却被令狐荀挡住:“师姐,别冻着他。”
周凌波面色凝重,似有千言万语想同他讲,到最后还是生生咽下,叹了口气:“到现在你仍不死心?”
“再给他一个月时间,也给我一个月时间。到那时确实没办法,我自会认命。”他仰起头与周凌波对视,“楼师兄肯定通过你来找我,大师姐,你会替我保密么?”
周凌波笑了笑,容颜依旧清丽。比之先前,皮肤饱经风吹日晒,粗糙了不少。但面色红润,身姿亦更加挺拔。
“你说的对,人当顺心而为,”她温声道,“若我当时也在那就好了,至少还能拦住你楼师兄一时。”
又过数日,蜀庆城外。
已经临近立春,到处都是一片料峭。年味正浓,有几个小孩子嘻嘻哈哈在河边扔石子。
周凌波将银钱递给船公,转身与令狐荀一起,将公玉玄连同身下的轮椅搬下来,推入船中。
船公不免唏嘘道:“既然老爷子年纪都大了,何必还受这般舟车劳顿之苦,早些在家里含饴弄孙,不舒坦么?”
两人做一对平民夫妻打扮,都穿朴素布衣,闻言皆是一愣。还是令狐荀面不改色接话道:“兄长家里装新房,住不开了。我是老二,还是早点接过去的好。”
船公摇摇头,大约还在心中猜测这家到底怎么个兄弟阋墙之法。周凌波回眸,却见令狐冲望着浮动的河水兀自出神。
“想什么呢?”
“没什么。”
其实撒谎了。
他方才在想,若此时与他同乘的是公玉玄,那双极亮的眼眸肯定提溜一转,编好的话就顺口而出。
他会说些什么呢?
“害,船家的,你有所不知,我这老爹一辈子闲不住!两条腿都不中用了,还要指点这个唠到那个,磨得人烦死!平日邻里有个鸡毛蒜皮也不能少的他看热闹的份。我娘死后,又挑三拣四,跟我兄长家里的媳妇儿既不对付,是一口气都不能受……”
他总是能有一千句一万句精彩的话张口就来。
他亦总是笑眯眯的,叫别人猜不透也摸不清。非得逼迫,不然极少能捕捉到真正的情绪。
周凌波装作没看见,道:“沿这条河往西南走,再过二十里,便能接上汶江,到时候我们换大船。”
令狐荀点点头。
汶江水深,但一路都无甚惊涛骇浪,连天气都比先前晴朗。
只是立春过后,昼夜温差变大。就算他在努力使用血煞,也挡不住公玉玄的肌肤开始出现些许斑点。他将他小臂上方的袖子拉下来,心中越发焦躁不安。
一旁的周凌波看在眼中,正要安慰几句,忽然听得有人在外面大喊:“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你在这看着他。”
两人对视一眼,令狐荀立刻推门出去看,但见果然有个白衣少年独自在水里扑腾,本无心理会。转念一想,若当真公玉玄还在,恐怕还真不会坐视不理。
扑通一声就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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