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清尘怕有人路过将他当成一个变态，便抱着自己躲在粗壮树干后。
这所谓的凤凰木虬结错根，光秃秃的树枝，俨然一副枯死之相。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灵力让他重生过来，甚至从一个头长出完整的身体。
新身体皮肤光洁，只有心口一道剑伤疤痕，冼清尘往后摸了摸，两道陈年的鞭疤也不见了。可惜这具身体灵力空空，和普通的没有修行的凡人几无二致。
冼清尘就着地上积雨的水坑看自己，他脖子上尚有一圈头颅与身体的接缝红痕，跟缠着根红线似的，看上去怪异。
“哥哥！哥哥！我把衣裳带来啦！”
不多时，冼清尘穿了衣服走出来，农家的粗布麻衣，为了方便劳作是窄袖窄裤脚的样式，冼清尘穿着有点捉襟见肘，但腰间松大，用了一根麻绳系紧腰身，倒也还合身。
充满鬼魅色彩的阿哥一下子落到了泥土地上，小春道：“哥哥，你怎么会从土里钻出来？”
“因为我不小心掉进去了，很难才把自己挖出来呢。”
冼清尘咬着一小截麻绳把自己头发束起来，但他常年没有控制自己的身体，因此走路动手都磕磕绊绊，扎得很潦草。
小春牵着他的手要带他回自己村子。
说来也奇怪，凤凰山周边多寸草不生的沙土，接壤罕有人迹的沙漠，传说是以前凤凰涅槃之火烧出来的。唯有这凤凰木周遭长了点零星杂草。
乡民祭拜凤凰，当年赫连氏将神剑拿回去还引发了一场风波。
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旁言。
冼清尘走路难以控制自己步伐，宛如一个新生的婴孩，山路崎岖，零碎的石子多，每走十几步就摔一跤，到最后小春不敢牵他手了，只好让他慢慢地走。
冼清尘羞赧道：“这件衣裳是你家人的吗？你有与他说给我借穿吗？”
小春摇摇头：“这是我哥的衣服，我哥去修通天桥了，三年没回来了。”
通天桥，好耳熟的东西。
好像在不二宗地界的蛮村那里，也说大人去修这个通天桥了。冼清尘记得自己听陈栀提过一嘴，说是北境那边仙门修来，试图接连北境最高山的吊桥。
北境在听云山以北，风雪交加，修士也难以逾越，很难施展灵力。先前冼清尘逃出听云山时只是在它的边界走过一回，就已经感受得到它的凄楚。
偏偏最难到的地方越令人心驰神往。
此界许久没有人成仙飞升，众人都以为仙界大门已关，所以要千方百计靠近这个离天空最近的地方，试图叩问天门。
寻常凡人怎么能忍受那等寒冷？
“但楚……不是已经有仙人飞升了吗？怎么还要修？”
冼清尘忘了小春只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姑娘，不知道这种凤凰山外界的事情。她眨巴眨巴眼睛，道：“不知道。”
两人在略显荒芜的山道上走，走着走着冼清尘觉得不太对劲，小春方才说她是来采药，可这附近大都光秃秃，不像是有药采的样子。
他虽然在地里埋了二十余年，但对外物的警惕心还在。
冼清尘于是软和着声音问小春：“你说要采的药，长在何处呀？”
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突然肉眼可见的一愣，可这转瞬即逝的错愕去得快，她自信满满地朝另一边山一指：“在那里，我阿爹病了，要采急急草。”
她说的头头是道，冼清尘姑且压下疑问。
小春怕他无聊，还边走边给他唱歌，带有厚重乡音的古怪调子，从一个小孩子口中唱出来分外有趣，空旷的荒谷都因为小春的歌声变得轮廓柔和了一些。
天上阴云盘踞，不见天光。
荒谷尽头还是荒谷。
冼清尘道：“你真记得出山的路？”
小春也咬着手指尖发怵：“不对啊，我刚才走的明明是这条路，怎么会走不通了呢？”
小孩子性子软，走着走着就害怕了。天色也暗下去，小春开始默默抽泣。
冼清尘细感风的流动，不说他以前不是专业除妖的，更勿论现在他丝毫灵力也没有，什么都察觉不到。
峰回路转，他们面前的古道分出一条岔路，左边的一览无余还是荒芜，右边的枯木林立，黑洞洞的看不清楚。
“走哪条？”
小春冥思苦想，伸手指向右边。
冼清尘傻眼，怎么看都是右边的路更可疑一些！
左边的好歹是亮堂的好不好！
小春道：“我记得是这里的，我记得过了林子就可以回家了……”
“好吧。”冼清尘随遇而安，他走路正常许多，便牵上小春的手，两个人的手都是冰冰凉凉，他帮小春搓了搓手，小春羞赧极了，小声说：“哥哥我不冷。”
二人走进枯木林，遮天蔽日的高耸枯干立刻将天地笼罩了，横斜伸出的枝桠如鸟的巢穴般遮挡光线，密密麻麻，冼清尘心中有些发毛。
“你刚才，是从家里给我拿的衣裳没错吧？”冼清尘喉结滚动一下。
小春笃定：“对，就是走的林子这条路，出去就是我们村。”
“咯咯咯——”
冼清尘顿住脚步，背后传来阴寒刺骨的错觉，小春也抖了一下，显然并非幻听。
窸窸窣窣的，男女不辨的声音，似远似近，在嘻嘻作笑。
“就是他……就是他……好壳子……好壳子……”
冼清尘握住小春的手，开始快速在林中奔跑。
那些干枯的枝条像是鞭子打在身上、脸上，可声音一直没断，依然在耳侧不停嬉笑，声音尖锐又扁平，像是在与他兜圈子玩弄。
没有灵力，冼清尘渐感体力不支，小春也是，她气喘吁吁，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冼清尘被她带着跌到地上，摸到一把湿润的泥土。
他凑近闻，一股腥臭异味，像是血也像是腐烂的肉。
“小春！我们走！”
冼清尘反应极快地拉起小春，可小春已经没有力气，对他道：“哥哥你走吧……我跑不动了……”
总不好把小春一个小孩丢在这里，冼清尘不做他想，背起了小春继续跑。
他心跳加速，紧张的情绪之中忽然想起以前听楚回舟说过各种鬼打墙的破除方法。
冼清尘闭上眼睛，尽力忽视周遭此起彼伏的怪声，感受着脚下的触感。
当其他感官都被屏蔽的时候，唯有触感最真实，方才还眼见的干燥沙土地，此时在脚下就成了泥泞，像是踩在了沼泽里。
他撞上许多枯木，皮肤可以感受到木头上波动的起伏，简直像是有虫子蛰伏在干燥枯槁的木皮下面，显然，这些枯木都并非普通树木。
不好啊，难不成自己刚活过来又要死了吗？
冼清尘皱紧眉头长舒一口气让自己镇定，拍拍小春的胳膊：“小春，你怎么样？”
可他停了会儿，没有得到回应，背上沉甸甸的感觉冰冷如铁，冼清尘快要窒息，他睁开眼睛，侧头看。
小春稚嫩的脸庞满是痛苦，好像是刚才跌倒时扭伤了脚。
——所见为假所闻为假，唯有用心看最不骗人。
小春难受得直冒冷汗，她往前张望，忽然惊喜道：“哥哥，前面有急急草！”
冼清尘怔怔往前看过去，不知道何时起，周围那些密密麻麻的怪异呓语全都不见了，前方一面土壁，壁上生长一株姜黄色的植物，像是狗尾巴草，但有硕大的花朵，是这片干枯中唯一的亮色。
安静，风从谷中来，仿佛还有细碎的光斑落在那株植物上，阳光下轻轻摆动。
冼清尘把小春放下来，她惊喜道：“急急草，真的是急急草！我爹有救了！哥哥，能不能帮我摘一下！”
冼清尘左右摇摆不能定。小春或许不是人，这个认知在他脑海中无限放大，他摸小春的手，还是冰冰凉凉的，哪有人会在奔跑过后还这么凉？
小春见他不动，撑着自己站起来，但她脚太痛，还是摔坐下去，鼻头酸楚。
“村长说的，只要有急急草，爹的病就能好……”
冼清尘问：“你爹是什么病？”
小春作出回忆的情态，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咳嗽，他吐了很多血！村长说是要急急草来解毒……”
她抱着自己的脑袋，突然哀哀哭嚎了一声，不断摇头：“我想不起来了！我只是要来找急急草……找到我就回去，我就回去救我爹……”
那株姜黄色的花朵就在土壁之上，迎风招展，似是在呼唤她去。
冼清尘突然下了决心，道：“我替你摘。”
他起身，小心翼翼地向前靠近。
小春或许不是人，但他想帮她，没有什么原因，仅仅出于心的选择。
他知道痛苦与遗憾的滋味，小春的泪水是真的。
冼清尘来到土壁前，踮起脚，身体便不由自主靠在壁上，右手指节终于够上那株急急草。
他艰难抓住，皱着眉，将其拔下来。
什么也没有发生，急急草就这么被他摘下来，小春破涕为笑，急急凑上来。
她接过去，瘦小的手掌上，姜黄色的花朵灿烂。
小春盯着盯着，忽然止住了笑容。
若有似无的微风也在此时停止了。
“这不是……”她道。
冼清尘正疑惑间，就见她手里的急急草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变成惨然枯槁的灰黑色，而后如沙子一般，轻轻一碰就碎。
“咯咯咯咯咯——”
背后，凶猛的尖笑响起，冼清尘回头。
何来的土壁，只是许多枯木，挨得极近，枯木上一张张呼之欲出的人脸，张大嘴巴，脸的边缘无限突起，像是黏腻的触手一般粘上了冼清尘的身体，想要将他往脸上贴。
“抓住了！抓住了！小鬼帮我们抓住了！”人脸聚在一起，喜不自胜。
冼清尘情急之下连做几个驱邪的手势，可他本来就不善此道，不禁悲从中来。
一双手抓住了他。
是小春，她用力拉他，把他往人脸的反方向拖，小小的身体不知从哪里爆发的这么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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