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家。
向家人正在院子中打木脑壳的打木脑壳,嗑瓜子的嗑瓜子,措不及防见着一群人咋咋呼呼地走了进来,而其中还裹挟着吕平这个女婿,都不有得愣住了。
张菊花眼睛一瞪,大声说道:“袁扒皮家的,你带着一堆人是做啥哩?”
走在最前头的中年妇女是向家湾一户姓袁家的,本人叫张金娣,她男人诨名袁扒皮,所以大队里的人都喜欢这么称呼。
张金娣本来就是个好热闹的,见张菊花挑起了话头,立刻就利利索索地扭头将吕平给推了出来。
“菊花婶子,这是你家孙女婿吧,可了不得嘞,在咱们向家湾打媳妇,还打姨妹子,这事儿你们知不知道?”
一院子的目光都投在了吕平身上,吕平这会儿已经不是刚刚在河边那副嚣张的模样,而是满身窘迫,神色极为不堪。
他讪讪地说道:“是这位婶子误会了,我跟小春正在说话,碰见遥遥也来了,多说了几句,是产生了点争端,但那也不是什么大事。”
越说他仿佛就越觉得自己的话就是事实,末了,还转头看向人群背后的向春,向她确认:“小春,你说是吧?”
“这自家人的事情,我们自家人就能商量着解决了,何至于在外人面前丢丑,这多不好啊。”
张金娣眼珠子瞪得溜圆,指着吕平说道:“你这意思是咱们多管闲事了?明明我们都是听见遥丫头喊人的声音才过去的,一过去就看到你打人,现在还倒打一耙了,嘿,你可真行!”
吕平却不看她,只盯着向春。
向春原本已经下定了决心,但被吕平这么盯着,不由得又是惊慌又是胆怯,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张婶子说得对,事实就如想婶子说的那样,”向遥颤抖着声音,往前一步,恰好隔离了吕平的视线,“大姐夫、大姐夫他刚刚在河边,朝着大姐下狠手,不仅打她耳光,还踢她肚子……”
话还没有说完,声音便愈发哽咽起来。
向遥低着脑袋垂着眼睛,连自己都要感叹一句自己这演技真是棒棒的。
果然,张菊花还没有什么反应,作为向春的母亲,周爱华先听不得这话了。
她看着吕平:“小平啊,这是真的?你咋打小春嘞?”
吕平目露委屈,为自己辩解:“娘,我们就是夫妻之间闹了点小矛盾,我一时之间没忍得住,轻轻打了小春两下,我都没有用力的。”
他看了一眼向遥:“就是不知道为啥被遥遥看见了,她就夸大了我们之间的事情,其实都是小事,我们私底下经常这样玩闹的。”
周爱华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她说道:“不管怎么样,打人肯定是不行的,你们就算是闹矛盾,那也不能动手啊。”
吕平陪着笑:“我知道,我真的只是不小心。”
向遥却冷哼了一声,抬起头来,脸上再没有此前的惊慌之意:
“大姐夫真会美化自己的行为,你那是不小心吗?难道不是要把人往死里打吗?我都走了好远了,还听到了你的巴掌声,你现在说这是不小心?”
她缓缓走上前,站在吕平面前,眼神充满着疑惑:“难道是因为河边的风太大了,让你的巴掌被风给扇重了?难道你是当时中邪了,所以才觉得自己下手很轻?”
吕平还没有说话,张菊花先没好气地斥责道:“什么中邪不中邪,你这丫头咋说话的?人家两口子的事情,你夹在中间做什么?”
向遥不理会张菊花,就那么看着吕平:“大姐夫,你说啊。”
吕平看了一眼向春,又环视了一圈周遭,笑着说道:“遥遥,说到底,这是我的家事吧,奶奶都叫你不要插手了,你这么热心做什么?是巴不得家里的事情都被外人晓得,都来围观吗?”
向遥:“你少转移话题,要不是我叫了人过来,说不定现在我跟大姐都还在河边挨你的打呢。”
她要将话题重新落在打人上,向家的人却如同被吕平提醒了似的,纷纷跳出来说话。
向银柳嗑着瓜子:“哎呀,这都是自家人的事情嘛,咋的还让别人看笑话哩!”
刘小兰更是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两口子打打闹闹不是很正常的事情?犯得着闹得这么大么,传出去真是给咱们家丢人。”
向翠柳打圆场:“先别说这些了,大过节的呢,一家人有什么不好解决的,都坐下来好好说。”
她又说道:“袁家嫂子,你看看呢,这过中秋节呢,你们也别掺和了,都回去过节吧。”
张金娣嘴一撇:“你以为我们爱看这种屁事啊,要不是看着遥丫头乖巧懂事,小春这孩子以前也是个好孩子,这大过节的,我们还不乐意多管闲事呢!”
向遥连忙说道:“张婶子,这次真的多亏你们了,要不是你们及时赶来,这人还不知道要怎么打我们呢。真是谢谢了。”
张金娣点点头,觉得整个老向家,就没有几个清白的,还是向遥这个后一辈的是真懂事,于是也不多说什么了:“行了,反正这事儿我们插手也就插手了,剩下的,你们自家去解决吧。”
她看了一眼向家人,心里觉得这事儿恐怕是不好解决,就冲着向家这几个人说出的话,都知道她们心里想的都是啥玩意儿。
临走前,张金娣还是扭头说了一句:“这要是我女儿被人打了啊,甭管是女婿还是什么玩意儿,我保准打得他哭爷爷喊娘的。”
说完,她也不看向家人的脸色,叫上自家人齐齐整整地出了院子。
张金娣虽然走了,但是她的话落在众人耳中,却如余音绕梁,一直不绝。
半晌后,杨旗作为姑爷,又是长辈客人,便尴尬地打圆场:“都是一家人,好好说,来,你们也别站着了,都去堂屋里坐下,把事情都仔细说说,一家人好商量嘛。”
他硬拉着大家进了堂屋,嘴里说着“这家里的事情让邻居们见着了不好看”,成功地说服了大家,将阵地搬到了堂屋里。
向银柳将手里的椅子放下,翘着二郎腿,又磕了一把瓜子,嘴里含含糊糊地:“这有啥好商量的,不就是吵个架,至于么。”
向遥笑眯眯地看向向银柳:“大姑,要是咱大姑父把你踢到地上狠狠踹,一个不顺就扇你耳光,你也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吗?”
向银柳嗑瓜子的动作一顿,没好气:“你这丫头,说的什么话呢!这两口子私底下你打我,我打你的,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老一辈的不都是这样过来的,谁一辈子都和和美美不闹架啊,那都是没有的!”
向遥:“所以你就觉得这很正常?”
向银柳眉毛一竖:“就是很正常怎么的?倒是你这丫头,我看你就是个搅事精,没事掺和人夫妻之间的事情做什么?”
向遥坐到椅子上,抬头看了眼门外屋檐上空依旧湛蓝的天空,脸上的笑容猛地一收:
“大姑,老一辈是怎么过来耳朵,不代表现在还得是这样过来。以前还地主阶级当道呢,现在是不是地富分子都没有好日子过?妇女都能顶半边天,凭啥妇女就要单方面被男人打,还被你们这样的人觉得是正常的?”
吕平感受着脸上的火辣辣,心道,什么叫单方面打人了,你不也扇了我两个大耳刮子……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刚要说话,向遥却也将视线投过来一瞬,只不过那目光中只有无尽的冰冷和嘲讽。
向遥收回了充满鄙夷的目光,继续说道:“你觉得两口子打打闹闹很正常,那是因为你没有经历过这种真正的、日复一日的暴力,今天大姐给打了,你和大家都这么轻描淡写地揭过,那来日你要是也被人这样打了,你还会这么说吗?”
向银柳被向遥这一连串话怼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十分不满自己一个长辈竟然被一个小丫头片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么说。
她心里头窝了火,想要反驳,却又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嘴巴张了又张,最后只能气呼呼地将手上的瓜子壳往地上一甩,朝着其他人说道:
“你们看看,这丫头真是牙尖嘴利,说她一句,她就有一百句等着顶你哩,这要是嫁到婆家了,指定没人喜欢!”
向遥假笑一下:“这事儿就不劳大姑你操心了。我看呐,大姑你这就是心虚,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却还要劝别人,凭什么呀,难道你格外高贵一些?”
“嘿!你咋说话的哩?”向银柳板着脸,已经十分不爽,“向遥啊,你以前也不这样啊,咋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了,我怎么说,还不是为你好,想你以后过好日子?”
神特么为你好,这真是一个万能句,简直什么时候都能挂在人嘴上来一句。
向遥撇了撇嘴,在心里滚过一万句吐槽。她现在已经完全不想尊老爱幼了,就想站在这群向家人的中央,好好将他们脑子里的水给控一控。
然而她预想中的舌战群儒的场面并没有开始。
因为从回来之后就一直保持沉默的向春,突然抬起了头,眼中充满的坚定和决绝,已经全然取代了此前的怯懦与无助。
她并没有坐下,看着自己的家人,缓缓将自己的衣袖给挽了上去。
她指着自己手臂上和肚腹上重重的青紫,声音依旧颤抖,如平静无风的时刻,乍然而起的惊鹊扇动的翅膀:
“娘,婶子,还有其他各位,这些,还有这些,无论是新的还是旧的,都是吕平打的。”
她漠然地看向吕平:“我自问在吕家,每天除了干活还是干活,没有做错过任何事情,但是他还是会打我,心情不好了打我,婆婆骂我了打我,哪怕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只要他不满了,不高兴了,在外头受气了,回来还是会打我。”
“他一边说自己是为我好,一直袒护着我,但实际上,那都是表演给别人,还有他自己看的,他从来没有停止过打我……”
将自己的伤疤揭开,让里头的模糊血肉展示在众人面前的滋味,并不好受,但是向春回想着过往这几年的日子,她终于还是彻底认清了,吕平,以及吕家,都对她不好,十分不好。
向家人彻彻底底地震惊了,他们是在没有想到,向春的身上竟然藏着这么多的伤。
堂屋里一片安静,良久以后,猛然爆发出一声抑制不住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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