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更深露重。
一阵夜风过，殿外树影婆娑，将月光筛成一地零落的碎玉。
殿中央，红烛辉映，水色的纱帘轻轻摇曳，似帘内人起伏微缓的气息。
“你与你娘生得极像。”
言毕，堂内静默无声。
裴绪行跪礼的姿势依然，低垂着眸，一副俯首帖耳的模样，卑屈顺从。
忽而，这份静默被进来传话的侍从打断——
“主子，小姐歇下了。”
为首端坐的男人半阖着眸，听到动静后稍稍抬了抬眼，眸色幽深。
“还有呢？”
“还有……小姐近日偶有行迹不定，恕属下无能，其余的一切正常。”
“废物。”话音刚落，一道灵诀轻掠而来，瞬息间便斩断了那位侍从的脖颈。
无头尸体倒在了烛台前，鲜血顺着整齐的横截面汩汩留下，不断蜿蜒分支成细小血流。
烛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妖冶，如霞云溶金。
“我那妹妹最近聪颖了不少，要是被她觉出什么不对可就不好了。”
宋璟眸中含着些不明情绪，指尖缓缓捻着佛珠，玉珠随摆动碰撞，似廊雨击青瓷，空灵剔透。
抬眼轻轻一扫，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你能办好差，对吗？”
“裴绪绝不辜负大人。”裴绪沉声应答。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我会许你母亲一座墓园，好让她九泉安宁。”宋璟轻笑了一下，腔调有些漫不经心。
“若你无用，便早些陪你母亲去吧。”
三言两语，对生与死的极致淡漠，笑容更像是他进攻的武器，而不是和善的筹码。
他与宋梅真是像极了，虽说二人不是亲生兄妹，但却在某些角度来看简直臭味相投，心眼子比头发还多。
能够通过旁人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可以推断出各类信息，深谙人心。
“裴绪知晓了。”他低下了头，尽量不去看对方脸上牵着的笑意。
“好了，回去罢，日后呆在梅儿身边要提心些。”
他听令出了阁房，室外寒风习习，吹在脸上像在刮刀子。
天上忽而飘落点点银白，恰似撒盐于空，却又比之更加轻盈。
裴绪讨厌雪。
天地一色的白，总让他想起娘的死，想起魔域内世道的不公。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伸手哈了哈气，沿路折返回了杂役间，棚后遮掩的一小片地方，便是他的安身之所。
裴绪并不是宋府的家生奴才，也不是被买进来的奴役侍从，而是被宋璟捡回来的。
那时的他还在刺客楼中靠悬赏金过活磋磨，为了给娘买一口棺材，日日奔波，堪称劳模刺客。
后来有一天，宋璟找到他，让自己为其所用，他可以帮他出价拍下整只金丝楠木的棺材。
就是如此简单的理由，他跟刺客楼解了契约，投身于宋璟门下，不属宋府，被当成秘密暗卫进行培养。
也是他与宋梅的第一次相遇。
初进宋府时，那小丫头正趴在门扉处偷看他，身着明黄襦裙，娇憨讨喜。
明明年纪相仿，反观裴绪，浑身泥泞沾有血污，衣服上还有几处破烂补丁。
这些回忆如潮水般涌上，裴绪几经辗转反侧，有些没弄明白宋璟的那一句话。
你与你娘生得极像。
宋璟为何认识他娘？
这个疑问从刚刚就一直悬在心头，但他不敢多嘴开口询问，怕哪句话一个不留意便踩到那位喜怒无常的瘟神的雷点了。他可不想像方才那个侍从一般脑袋搬家，
想着想着，他竟也在无知不觉间沉沉睡去。
……
另一边的李垂容当然没睡着，在察觉到屋外的气息消失后便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
好不容易逮到一次屋外眼线未加防备的日子，她万不想错失良机，鬼鬼祟祟地猫着身子潜入了藏经阁。
距离婚期还有不到一周，李垂容这些天一直在干着急，这哪是婚期将至啊，这分明是死期将至。
再不想办法自救一波，那全都完蛋在鬼地方吧。
闻羡那家伙也不知死哪去了。
她一本本古籍翻阅着，企图找寻到有关情蛊的蛛丝马迹，但这样找效率实在太低了，没一会她便有些累了，整个人摊在了案几上。
如若谈翊之在，李垂容根本不用去翻这些鬼东西，毕竟那人就是个行走的百科全书。
偌大的藏经阁，李垂容在里面犹如沧海一粟般渺小而不起眼，可想而知这里得有多少古籍。
关键也不标个分类，让她找起来都有些无从下手。
不多时，她又累倒在了案桌上。
而她竟忽而有了困意，慢慢便沉了意识，彻底昏睡过去。
凡人睡觉是修养作息，而修士睡觉则是让神识得到修养，每个修士的识海内都有一个称之“灵台”的节点，与修士的情绪状态休戚相关。
“灵台”里，可能是过往难以割舍的回忆，也可以是一片心旷神怡的环境，甚至可以是一片破败焦土。
但奇怪的是，李垂容的灵台里，一片混沌的荒芜中，现在多出了个人。
她极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在一片黑暗罅隙中，她即使睁眼也只是苍茫的混沌。
视线聚焦下，不远处站着位一个与她目前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子。
宋梅。
“你…你是，宋梅。”李垂容缓缓睁大了眼眶，眸光闪烁。
那女子面上轻轻瞥了她一眼，伸出长指轻轻一点，“现在你是了。”
“你什么都不解释清楚就把我弄进来，现在知道出来了？”李垂容眉间一拧。
“你以为本小姐想吗？还不是因为耗费了太多魂力，现在苏醒，要不了多久就要消散了。”
“……”
李垂容静静看了她片刻，轻轻抿了抿唇。
宋梅早就死了，死后怨气过重化为了怨灵，可她却放弃了夺舍旁人的机会，加剧自身的消散速度也要把她拖进回忆。
她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呢？说实话，我并不觉得我能帮到你多少。”
宋梅闻言后冲她翻了个白眼，“这不还有我呢，你不是想给薛行止解情蛊？”
“你有办法？”
“趁我彻底消散前，再给你留点有用信息吧。”
“……我真该庆幸你还有一点良心。”
而不是单纯把她拖进来送死。
宋梅那张芙蓉小脸倏然一笑，丹唇列素齿，一颦一笑间明媚动人，晃眼的紧。
李垂容得承认，这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就是有点疯批。
“听我说，你要小心薛行止，小心宋璟，他们两个都不是好东西。”
李垂容点点头：“这些我知道。”
宋梅面上忽而闪过一抹哀色，腔调略有消沉：“还有……注意一下裴绪吧。”
“裴绪？”
“我不能透露太多，在回忆世界里向宿主透露越多，那么我消散的时间就越快。”
“所以，我只能说到这了。”
“……”李垂容张了张口，刚想说不如你就负责到底全说了然后安心的去吧，你祭你的我活我的，想了想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太过缺德，她怕说完这姐一个疯劲上来拉着自己同归于尽。
“那……情蛊呢？”
“在第六架的第二排，左侧往右数第八本。”
“好的，谢谢。”李垂容转身便想走人，奈何被前面一层无形的屏障拦住了去路，无奈她又回眸看向宋梅。
“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了，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大小姐。”
“急什么，再陪我聊会天。”
混沌中骤然变幻出了一颗歪脖子树，少女足尖轻轻一点，身姿轻盈地飘坐了上去，鬓云乱洒，姿态慵懒。
“……”李垂容蹙了蹙眉，却还是陪她坐到了另一边。
“虽然不知道你是多久之后的人，但我已经很久没同寻常人聊过天了，多陪我一会吧，反正也没多久了。”
宋梅的面色异常平静，静静望着混沌之上的点点星光。
“后面又来了一人，想必你们也见过面了。那是你的情郎吗？真好啊……这才应当是良配啊。”
“不是。”李垂容蓦然出声打断。
宋梅侧目睇向了她，眉头一挑：“那是什么？”
“前道侣。”李垂容言简意赅。
“呵呵……我说呢，原来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旧情人啊，能为你做到如此，着实是令我羡慕的紧。”宋梅喟叹一声，语气有些意味深长。
李垂容默了默，盯着混沌上空的点点星子，避而不答道：“那薛行止呢，你不是很爱他吗。”
“他？他就是个黑心渣滓，里外都是黑的。”宋梅不屑地冷哼一声。
“……你信上可不是这么写的。”
“哎呀那都多久的事了，姑奶奶我都死了个透的了。”
李垂容：“……”不是说大家闺秀吗，怎么这么泼辣。
宋梅似是看穿了她的心中所想，无所谓地轻笑了两声，“从前我的确不是这样的，走路时莲步轻移，每一步都被教养的轻盈而稳重，仪态要端庄，嬷嬷告诉我要静若处子……”
后来遇到了心上人，她也以为只要做好小姐的矜持风范，女追男隔层纱，薛行止很快便会为她俯首。
只是她错得彻底，宋梅性子本就娇气，那个年纪又是自尊心极强的时候，被自己哥哥的三言两语哄住，给薛行止下了情蛊。
她以为这样就能拴住薛郎的心。
到头来，一个两个都在骗她，哥哥骗她，薛行止骗她，情蛊骗她。
她眼神变得哀戚，眸光闪烁着泪花，但奈何现已成萧索孤魂，没办法再将眼泪落下，只得让它在眼眶不断打转，又被蒸发。
好恨啊……她好恨……
不甘心被蒙在鼓里，不甘心为他人做嫁衣。
若不是李垂容的出现，她可能最后作为怨灵还要不明不白地消散。
宋梅忽而想到了一人。
“对了。”她轻轻开口。
“如果可以的话，帮我向裴绪道声对不起吧。”
少女面上的笑容明媚，如远在混沌之外的星子一般。
耀眼，却又很快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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