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弓弦月，满阁露白。
李修臣锵至门口，便看到屋内二人距离很近，当即呵道：“阮舒窈。”
像是他心中最怕发生的事，真的发生了一样，神情比从前每一次都要发狠。
“还不过来。”
她却往燕公子身后缩了缩，李修臣气极：“卖俏迎奸的贱……”
“混账。”青年打断他，无形之中释出威压。
李修臣背脊发寒，一个个字音敲冰般蹦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行逾墙窥隙之举。燕公子焉能不懂？”
当真是屁话。
“你也配提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青年薄唇微挑：“禽兽东西，查了这么久，还没查出沈某是谁？”
李修臣闻声色变，‘沈某’是谁？
颓然望去，摇曳的灯火投映在他脸上，晕出一片抹暗影，李修臣哑声发问：“你是沈毅之？”
他怎么可能会是沈毅之呢，人死如何复生？孩提尚嗤觉可笑的问题，荒唐至极。
心思电转，恍然思通。
他为何不能是沈毅之？
自己从未见过沈毅之，旁人言他所在的先锋营全军覆没，无人敛尸，他对战北国，遗尸北国。
可沈毅之本就是北国人，战场上多是沈载舟的旧部，瞧他生的与沈载舟相像，或是有信物之类，虏他回去佐证，自有法子相认。
所以，他们此行天厥，不止是为迁回他阿娘的遗骨，还为了阮舒窈。
先前早有疑云，只因他以燕姓示人，加之刘长庸处处照护误导，若非那一句沈某，当真思不及此。
李修臣指节哔响，原来被玩.弄于鼓掌之中的人，是自己啊！
先前教训赵二贵，带阮舒窈离而复还，竹林官道戏耍自己的，都是他。
他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一惶惊虚凝聚成霜，擒不住李修臣心中燥火。
偏目望向阮舒窈，她早就背着自己，与沈毅之暗通款曲了。
李修臣懵在原地，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心中既恼她也恼自己。
他慌张地想着，若自己与她，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夫妻，沈毅之是不是就没有理由过问她？
偏她在自己这里忍辱匮寥，视她如浮萍之身，占她行夫妻之实，欺她举目无亲，揄她不解风情？
何时起，竟以为她不过是自己倾泻情愫的私物。
甚至休她为妾时，也未斟酌半分。
那时李修臣只想着往上爬，想着待他日位高权重，再去弥补她，然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得偿所愿。
感将失去，方窥其珍。
最初惊鸿一瞥，少女披麻戴孝，她仰起盈玉小脸祈望浮云，纯美到让人不敢肖想。
晦避十里，散不去寸寸怦然动心。
怀璧君子行径，李修臣怜她年岁浅，小女子芳芳及笄，许是家中长辈逝世，正值丧孝在身，不忍轻易打搅。
怎料，自己食不知味，辗转几经。
后才知，她是死了丈夫。
李修臣素来心高气傲，当时只道是惋惜罢了。
同岁秋闱在即，思绪潮涌。
趁人之危非他本意，可贪婪一点点压低底线，直至泯灭也是事实。
过往皆当释怀，尔后必会真心顾她，唯一，断不肯放手。
不管这人究竟是燕公子，还是沈公子，有何条件，随他开口。
想他堂堂柱国将军之子，什么样的高门贵女得不到，总不至于抵死流连一个，被他人染指过的妇人吧！
即使他愿意，他们沈府的老太君可会愿意？
他定然也有遐思，否则，何至于等到了今日，才来天厥寻人。
久经三年，他干什么去了？
但他毕竟是来了，还与阮舒窈站在一处。
李修臣心中堵得厉害，若说先前林御史提议刺杀时，李修臣还有所顾忌，此刻倒是希望这些阻碍彻底消失才好，叹声问他：“你要如何？”
青年眸色不善，眼尾瞥去，刺挑出一抹少见的痞气：“要你死。”
凌人的戾气袭来。
李修臣周身发寒。
骤然，小轩窗外，毫无征兆地燎开一片火光，急促有力的脚步声集雨般涌来，耳膜震震。
刘长庸等人簇拥着宫里的大太监吕闲，噤声侯在外头。
青年侧过脸，冷冽道了句：“进来。”
不消片刻，李修臣便被衙役强行卸走。
***
昏暗地牢里，夜半微光映照着门锁铁链，堆积出阴森一坨。地面满是污垢血渍，刺鼻的味道令人作呕。
已经被提审过一番的李修臣面容憔悴，空洞眼眶无神地注视着前方，仿是时间凝固，每一刻皆是永恒的煎熬。
明明仕途敞亮，如紫薇星起，为何轻易便坠入泥潭，让人踏在脚下。
无论是读书还是做官，李修臣都算得上是勤勉，所谓的贪赃枉法，他都行得隐晦，谁会蓄谋去查这些？
几十年没个人查的，自他记事起，永邑的官吏便是如此，他们不顾官声，不惜民命，自己比他们好太多了，努力维系好官形象，做过不少实事，谁会查得到他头上？
在浩瀚仕途里，当前不过是岌岌起步的芝麻小官，他的野心远不止于此。他像是生长在悬崖缝隙里的枝桠，还没怕过风吹雨淋。
可他亦无法想象，接下来自己将会经受怎样的摧残。
一道尖细的嗓音直直灌进他脑海，像是蚂蚁啃噬脑髓般惹人癫狂，李修臣闭了闭眼，实在不愿看到那张厚涂脂粉，白得渗人的脸，身心甚是厌烦。
大太监吕闲道：“咱家奉命行事，有人举证，亲眼瞧见过李大人与缅因使臣饮酒，那紫铜春蛊仅此一枚，关系骊姬娘娘圣眷荣宠，睓着一丝一厘的希冀，务必是要寻回去的，你老实告诉咱家，此物可还存在？”
“……”
“嘴硬倒是无妨，咱家多的是法子叫你开口。如今，你沦为阶下囚，身负十大罪状，刘长庸正依着刑法，一桩桩一件件备录案宗。你平民出身，恩科中榜，好些人传你是才学斐然，没承想，让你一举成名天下知的，不是金榜题名，而是上任不久，便犯下诸多贪赃枉法的恶行，你胆子不小呀？”吕闲润了润嗓，作精作调的声音从鼻腔吐出，兰花指矫揉一翘衔起锦绣手帕掩住那张白得渗人的脸，声音愈柔：“但是，你若能献出紫铜春蛊，骊姬娘娘说了，可保你不死，识时务者为俊杰，李知县切要好生掂量。”
“……”
“咳。”吕闲瞧他死活不肯开口，神情越是起劲：“咱家幼时进宫，原先是跟着净事房的刀师傅，咱家手慢，刀子下去活命的少，后头，因咱家生的秀气，入了骊姬娘娘的眼，这才受些殊荣。试想，你留着那紫铜春蛊怕是无福消受。我朝刑罚多样，承受宫刑者极少。据咱家所知，李知县新婚燕尔，膝下并无子嗣，且不光是你，你那不能人道的憨厚兄长，也指着你传宗接代。”
见李修臣仍是不理，吕闲自是有些动怒：“今儿起，你便不饮不食，待个两三日，咱家亲自为你行刑。若能保住性命，你倒该谢咱家。”
“当然，这三日内，你若有话说，尽快遣狱卒来报，否则，你们李家到你这儿，算是尽了。”
“……”李修臣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心中突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恐惧。曾经的心高气傲此刻仿若荡然无存，原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这种感觉啊！他紧抿薄唇，仍是一言不发。
吕闲自然晓得，对于男人而言，宫刑意味着什么，想来聪明如李修臣，心里定是明镜似的。只管比划着兰花指，嘴里哼了几句软侬小调，擎擎脚尖散步离去。
衙役低头锁着牢门，万不敢朝里头望，生怕会对上李修臣的目光。
*
牢房外，星夜泛蓝。
吕闲出来，撞见已然恭候多时的林御史。定睛扫去，不难猜出他是有所惑求。甩开曲袖，沉步立在原地，只等林御史巴巴迎来。
为官者多数不喜阉人，林御史也不例外，但不喜归不喜，这些年没少孝敬打点，连忙拱手上前：“吕公公许久不见，越显年轻了。”
“呵呵呵。”吕闲掩口一笑：“林御史精明半生，这次实在是眼拙了。”
林御史心中咯咚一下，脸面赔笑，细声试探道：“小婿行事素有章法，此番像是有人蓄谋，盯着他不放？”
吕闲量了他一眼：“你莫不是，还想为他求情？容咱家奉劝一句，他是豺狼野心，单你，养不熟的。”
林御史脚掌虚痹，揣摩半响，定了定主意：“吕公公说的是，可，事已至此，我家娇儿与他已然成婚，这其中干系，哪里是只言片语摘的清楚。”
吕闲瘪脸，觎了他一眼：“林御史当真是越老越糊涂呢？才想起摘干净，已是不能。你那好女婿做了些什么，你怕是还不知道吧？”眉心外皱，噘了一嘴：“司徒大人正有话要我带给你，账本也看不好，某人已呈了上去，仔细你的脑袋，若不是司徒大人替你遮下，今日，就该和你的好女婿关在一处了。”
林御史头皮发麻，惊诧不已，煞白的面色渗出细密虚汗，脖颈往领子里缩了缩，仿是太过讶异一时未及反应，战战兢兢确认：“是，是何人呈上去的？”
吕闲瞪着白眼珠子上翻：“榆木头，账本在谁手上你都忘了。”
就差把李修臣三个字喂进你嘴里了吧。
“案子需紧着了结，明眼人都清楚，单他小小知县，如何翻得起这些大错，桩桩件件都是要满门抄斩的，特别是落在刘长庸手上，这个出了名的死脑筋，势必要顺藤摸瓜，揪着错处不放。消息一出，帝都坐不住的大有人在，咱家之所以日夜兼程赶来，面上是替骊姬寻蛊，私下里，不还是为着你们这些，没心肝儿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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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鼓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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