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的死,显而易见并没有让鲛人难过,而是前所未有的解放。
祂将目光看向早已站在门口的秦蛸身上,眼眸中有着水光粼动。
“你来了。”
鲛人好像早已清楚他们会来到这里,席宿在祂的眼睛里,还看到了一丝怀念的情绪。
祂端详着秦蛸的眉眼,秦蛸的五官,唇角逐渐勾勒起了浅淡的弧度,自言自语了句,“如果我的孩子出生时,便像是你这样,那么他们的态度是不是便不会改变了?”
席宿与秦蛸双双一怔,他们从门口走了进来,终于在鲛人下半/身的水缸之下,看见了许多小鱼。
几乎快干枯的水缸里,有着许多不知品种了小鱼在游荡着,对于秦蛸的到来没有感到丝毫畏惧。
席宿怔愣了下来,猛然意识到了鱼缸里的游鱼究竟是什么。
秦蛸表情同样变得有些难堪了起来,他欲言又止,张了张唇瓣,看起来像是有话要说,但他还没有说出口,鲛人忽然间说起了自己遭遇,“我原本是云沧海里的鲛人……”
“因为误闯了人类的村庄里,而被身为渔民的李二与张三捕捉,他们将我带到家中圈养。”
“他们垂涎着我的容貌,利用我幻化为珍珠的眼泪,欺骗着我说他们想要与我举案齐眉。”
“我从未见过人类,第一次有人同我这样说话,我相信了他们,分化为了雌性,与他们共同生活在了一起。”
“不久后我的卵巢便为他们孕育出了新的生命,那一刻间,我竟然天真以为我们妖魔是可以与人类共存的。”
鲛人顿了顿,在这一刻间,席宿在祂出众的面容上,看见了幸福的神色。
然而那样的神情很快消散,那张过于艳丽的面容上,只剩下麻木与冷漠。
“直到我生下了很多他们的孩子,当他们看见孩子并非人类,而是普通的鱼时,他们疯了,将我囚禁在了屋子里,每天折磨着我,让我流下眼泪。”
“我不明白他们这样对我的理由,他们不是说十分喜欢我吗?不是说可以为了我而去死吗?可是为什么他们却要用孩子威胁着我,不允许我离开?”
染着蓝色液体的珍珠,从祂眼眶里滴落,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道:“直到有人给了我妖毒,我才明白他们欺骗了我,他们对于我的喜欢,抵不过我的眼泪,抵不过他们的前途。”
“因此,我才在村头的井里投下了妖毒,我知道李二与张三郎时常不顾村长的劝阻,在村头被封住的井口里打水喝,我希望他们能够变成妖魔死去,我希望他们得到应有惩罚。”
鲛人太累了,短短十年,祂已经从过去对于人间没有基本认知的无知鲛人,变成了妇人。
祂知道在人间界是实行一夫一妻制的,祂知道他们三人之间的结合是有违人间界常理的。
祂更知道他们之间是没有夫妻之情的,他们只是利用祂,利用祂的眼泪,利用祂的孩子。
有着超出性别的美丽的鲛人,是多么想要庇护着祂的孩子长大。
可祂很清楚已经没有时间了,祂知道自己的生命正在逐渐流逝。
祂只能竭力压下心中的情绪,望着面前半人半魔的男孩说:“看在我与你有着半分妖魔之血的份上,在我死后,你可以将我的孩子们放归大海吗?”
水缸里的小鱼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它们顿时上蹿下跳,却永远无法跃出水缸里。
鲛人伸出了手来,探入了水缸中,摸了摸它们的头颅,像是最后在对他们告别。
祂的鱼尾正在化为泡沫,但祂仍是竭力保留着最后一口气,恳请看着秦蛸,恳求着面前面容稚嫩的男孩,期许着他能够答应自己的遗愿。
秦蛸面无表情,横瞳里无喜无悲,席宿看不出一丝情绪来,这一刻的秦蛸,像是一尊正在被雕刻的佛像,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微微颔首。
鲛人呼吸微弱,露出了得偿所愿的浅笑,他看了看席宿,又看了看秦蛸,最终朝着秦蛸说:“谢谢你,给你个忠告吧,永远都不要相信人类,永远都不要喜欢上人类,他们实在是擅长……”
可祂没有说完,祂的呼吸已经骤然停止,身体逐渐消散。
祂死了。
祂化为了泡沫,从敞开的门飘散了出去,结束了自己畸形而短暂,又荒唐而可悲的后半生。
外面下起了夜雨,传来了淅淅沥沥雨声,透明的泡沫飘去雨水中,被雨滴刺穿后消失殆尽。
“我不理解。”秦蛸终于出声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充满着困惑不解,好像无法理解鲛人的言论,却又好像理解了鲛人的言论一样,从而整个人都显得十分矛盾与无措。
席宿愣了愣,他看出了秦蛸的情绪紧绷,那张过于稚嫩的面孔,都变得复杂起来,那是难过与生气,还有着复杂的感情,“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祂明明什么都没有干。”
——祂明明什么都没有干,为什么祂还是死掉了呢?
席宿能够在那双不可置信的眼睛里看出类似的意思。
这令席宿心脏罕见刺痛了下,徒然心中有着奇怪的情绪溢出,却很快消失不见,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他只知道自己不愿意看见秦蛸这样,才轻声说:“这不是你的错。”
他伸出来的手臂迟疑了片刻,才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重复了遍,“这不是你的错,秦蛸,错的是李二还有张三,他们欺骗鲛人,将尚未成形三观的鲛人囚禁在了他们的圈套中。”
犹如人类圈养金丝雀,将它囚禁在无争分的环境中,给予它食物,剥夺了它生存能力,和它说你很漂亮,你的歌声很好听,你只要唱歌给我听,用着甜蜜的谎言,让它沦为了人类的笼中雀。
秦蛸神情悲恸,他听懂了席宿的意思,可他没有吭声。
他紧握着拳头,浑身都散发出了怒意,还有他的无力。
半晌,席宿才听见了秦蛸低沉的声音,“那么,祂为什么不逃离这里?祂为什么不带着孩子们一起离开囚禁着自己的树海村呢?”
席宿紧闭的双唇,紧闭着又张了开来,“或许……或许祂还喜欢他们,因为喜欢,才对于他们还有着期待,才为他们拼命开脱。”
“喜欢?”
秦蛸自言自语道:“原来这便是你们所谓的喜欢?”
席宿在他的身上看见了与现实里冷漠的秦蛸,还有着在潜入梦境中初次见面时,如同野兽一样充满着戒备心的秦蛸,不同的一面。
相比起现实中待人冷漠而不近人情的小师弟,与蛰伏在森林里野性十足的野兽,现在的秦蛸要更为敏锐,更为犀利,与更为脆弱。
秦蛸羽睫像是羽翼一样扇动着,他在分析着席宿的言论,眼眸里出现了席宿难以理解的神色,他茫然询问了句,“原来你们人类的喜欢,便是将自己的利益放置在别人的生命之上吗?”
夹杂着窗外的雨声,秦蛸原本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冰冷到了极点。
席宿仿佛还在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抹不符合年龄的轻蔑与讽刺。
他将目光看向他,审视着他颈项系着的白纱,横瞳微微凝聚起来,“你呢?你又曾为谁付出过生命?”
席宿身体忍不住一怔,他抚摸着自己喉间系着白纱,那里因为皮肉再生,而有着明显凸出来的疤痕。
原著里的大师兄便是因为觉得疤痕难看,怕惹得敬仰的师尊不虞,才系上了白纱,遮掩着喉间疤痕。
但……
这真的是敬仰那么简单吗?
席宿睫羽不禁颤动了两下,在秦蛸无意间的提示下,忽然意识到原著里的大师兄,对于师尊怀有着的并非是普通的师徒情谊……
然而梦境里的秦蛸对于席宿喉间的伤痕如何而来并不知情,而席宿更不是原著里的大师兄,他对于师尊没有任何奇怪的感情,故而才平静说道:“没有,我没有喜欢的人。”
“哪怕有天我真的喜欢上了某个人,我都是个十分自私的人,我再怎么喜欢他,都不会轻易为了他付出生命,因为我从记事起便很清楚,我最喜欢的人,永远都只有自己。”
“还有,秦蛸,喜欢不是掠夺,喜欢是成全,喜欢是让对方变得更好。”
“他们之间绝不是两情相悦的喜欢那么简单,而是畸形而扭曲的感情。”
他们之间的感情是欺骗,是谎言,是建立在鲛人年幼无知时,在鲛人尚未建立自己的观念时,被圈养驯服成为了只会为人类付出的扭曲感情。
李二是喜欢着鲛人的吗,他自然是喜欢的,可是他的喜欢抵不过能够在祂身上获取到的价值,祂的卵巢,祂的眼泪,已经比过了祂本身价值。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们已经死了。
死掉的人,已经没有办法选择了。
席宿怔然凝望着逐渐消散的泡沫,少有对于纸片人产生了惋惜的情绪。
晨曦的光辉从云层缝隙倾泻而下,昭示着在秦蛸心里第二天已经到来。
席宿杵着折伞与秦蛸来到了海边,他们将水缸里仅剩的几条小鱼放生。
迎合不断将小鱼拍打回来的海浪,水缸里的小鱼奋不顾身往海里游去。
因为下雨而不得不往回赶的渔民,都忍不住嚷嚷着天气的古怪,“明明不是梅雨季节,怎么雨水还不间断?”
另个渔民同样苦不堪言,咋舌道:“可不是,真不知道李二与张三到底是怎么每天都能捕捉到新鲜的鱼的。”
渔民愣了下,像是想到了什么道:“说起来,我听说他们每天都可以捞到很多海蚌,而且还可以从海蚌里挖出了很多珍珠,难道他们真的被海神庇佑了吗?”
“海神?你是说秦老头不久前成天找我们吹嘘的那位不知名的海神?”
“没错,若是我想要白鱼入舟,是不是同样得要先去拜拜海神才行?”
“哈哈哈哈,我觉得行,指不定你是下一个李二与张三。”
“饶了我吧,我可不想像秦老头那样将儿子关到猪圈里。”
渔民们粗狂的声音渐行渐远。
席宿察觉到秦蛸听到渔民的声音后,而呼吸一滞。
原来李二将自己的孩子,作为鱼杀死贩卖了出去……
他无法再继续深思下去了,只要想到昨天初见李二,李二举着菜刀砍鱼头的画面,席宿便不自觉蹙起了眉头。
倒是秦蛸事先恢复了过来,他深呼吸了口气,面无表情瞭望着辽阔大海,忽然说道:“投毒的凶手不是鲛人。”
席宿闻言,回过神来颔首,“没有错,鲛人或许只是想要杀死李二与张三,祂没有在村尾的井里投毒的理由。”
席宿的弦外之音十分明显,倘若鲛人真的想让树海村村民消亡,那么祂大可只需将妖毒,投到全村使用的村尾的井里即可。
鲛人却并没有没有这样干,祂只是将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妖毒,投在了村头的井里,而村头的井几乎只有李二与张三使用。
祂身上不具备关键性证据,能够指向祂才是树海村消亡的凶手。
秦蛸原本茫然的面容上,倏然神色了然,他仰头看向了他,若有所思道:“凶手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便将妖毒交给了鲛人?”
“可凶手为什么不想要弄脏自己的手呢?”
“因为凶手的真实身份是村子里的村民?
可席宿并没有回答秦蛸,他不知道过去的剧情,原著里关于秦蛸的过去十分模糊,没有人知道结果。
席宿只能够大致猜测到,凶手在得知鲛人没有在村尾井里投下妖毒后,恐怕还会想方设法再次投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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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三神山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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