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雪时寻了处空殿前，拔出枯荣剑，用剑在雪地上画符。
枯荣剑本是大神武，被用来当木棍子用，剑灵差点化形大骂他一通。
梅雪时皱眉道：“聒噪。”
剑灵立刻求饶：“……宗师饶命，我不想当烧火棍！”
梅雪时无奈：“那便安静些！”
这符咒复杂冗长，不得出一点差错，是以，梅雪时全神贯注，殿里的孤魂野鬼都飘过来看热闹，梅雪时淡淡道：“躲远点，谁碰到了，烧死不管。”
孤魂野鬼认得他真身，忙弯腰行礼，正好看出符咒走势是合心咒，小心道：“仙尊，合心咒威力巨大，您还是谨慎些。”
他们仍旧敬他是仙尊，可是梅雪时却受之有愧：“我只是普通修士，你们以后见了我也当没见着，知道吗？”
“不，您于我们有恩，我们不能装傻。”
“就是就是，三百年前，魔族出世，魔兵屠了半个九州，若不是您除魔卫道，大赦冥界，让我们立下战功，这些冤死百姓的鬼早已魂飞魄散了，怎能轮回转世？”
梅雪时道：“我做这些是应当的，现在就怕是有心无力了。算算天机，魔族又快要卷土重来了，你们还是去云都吧，九州之中，唯独云都古神多，庇佑多，也好轮回，叫上亲戚朋友，自保去吧。”
横死鬼：“啊啊啊啊啊…”
枉死鬼：“呜呜呜呜……”
饱死鬼：“嘤嘤嘤嘤嘤！”
……
孤魂野鬼们知道他如今病怏怏的身躯，能力微薄，还得要药材时时温养着，顿时真是哭的哭，喊的喊，天都快塌了。
世人皆当他是废人，可是恶鬼却当他是好人。
不过，它们一致认为梅雪时怀里这条龙是邪物。
有一艳鬼妖娆道：“仙尊，把这龙杀了吧，否则必生祸端。”
梅雪时：“不可。”
另有一饿死鬼道：“不如仙尊赠予我，我还没尝过龙头的滋味嘿嘿嘿…”
梅雪时：“不可！”
梅雪时摇头道：“你们都别再提馊主意了，虽说我也知道它不该留存于世间，可它命数未尽，就算该死，也不是此时，贸然杀他，只能扰乱世间轮回之路，九州会出大浩劫，届时天柱坍塌，界膜破碎，邪祟一同涌入，又不知要多少人殒命。”
梅雪时从重生起就一直在想，终于想明白了。
那系统单纯地认为只要杀了这龙就一了百了，可是，若此等魔物的命运可以贸然干涉，那么，龙便会携带混沌魔气，以另一种形态重生，届时，承受业力之人便变成了黎民百姓。
只能想办法去除混沌魔气，也是唯一能拯救这龙的办法。
梅雪时和孤魂野鬼们讲完道理，接着继续画咒。
孤魂野鬼们纷纷点头，“哦，原来如此。”“真是我孤陋寡闻了，还是仙尊见多识广。”
龙崽子还当合心咒是什么好东西，被梅雪时定在八卦阵里的时候还乖巧听话着呢，直到一股钻心的疼痛让它紧紧缩成一团，龙目剧烈收缩，望着梅雪时，眸中情绪却不是恨。
它在凝望着他，仔仔细细观察着他。
一缕白丝连接了他们的身体。
“嗷呜？”龙瞪圆了眼睛。
梅雪时看到后，先是一笑，眉眼随之柔和下来。
“别害怕。”梅雪时不太熟练，但还是沉稳冷静道：“不会很痛的。”
梅雪时作为合心咒的发咒者，承受的痛苦比龙崽子多上百倍，因而，他跪在雪地里，手指插进雪里，皮肤泛着青灰一般的死色，嘴角抿着，强忍着难言的痛苦。
一炷香后，他终是忍不住一口血吐出来，洒落雪水中，瞬间消融成血水。
合心咒结成了。
从今以后，他们的命绑在一起，生同生，死同死。
梅雪时没力气，干脆坐在雪地里，吐出一口血，捞过龙崽子捧起来，胡乱地摸着它的头，自言自语说：“疼不疼啊？怎么都不叫？莫不是死了？死了好，拿来熬龙汤也是大补。”
龙崽子几乎是奄奄一息，龙目勉强睁开，似乎对要拿他当药引子不满，轻轻咬了一口梅雪时的指尖。
梅雪时把额头抵到它的龙角上，有安慰它的意思，轻笑着说：“你别怪我，关于你的身世，太错综复杂。”
“你是天生魔龙，魔尊会亲自来把你带回魔族，把你炼化成上古魔物，毁天灭地。说真的，你这么可爱，我还舍不得你被天下人喊打喊杀，所以，等那一天来时，我就与魔尊斗上一斗，赢了自然是好，我就解了合心咒，放你自由。如果我输了，你便随我一同去冥界，黄泉路那么孤独，你我做个伴，如何？”
“吼……”龙崽子叫了一声，依偎着他的手，梅雪时便用灵力渡给它，给它疗伤。
龙鳞片隐隐泛着光，内里受损的静脉合着这股痛意一起舒缓了，龙的尾巴轻轻拍打梅雪时，那些毛绒绒的毛发柔软飘散，似乎在撒娇。
它呜咽着，像只寒夜里怕冷的小动物，想被冰冷冷的仙尊再摸一摸。
虽然它不知道仙尊会不会垂怜它。
梅雪时低垂着睫毛，用指缝梳理黑毛，轻声哄：“不怕，我在呢。”
龙崽子怔怔地抬眸看着他。
他的睫毛浓密而纤长，像一团漆黑的小绒扇，雪籽落上去，扑簌簌的。
“吼。”龙小小叫了一声。
龙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温柔的暖意，龙须舒坦得直发抖，爪子轻轻扣着梅雪时的胳膊，喉咙叽里咕噜的。
梅雪时弯起眼睛笑起来，“这么说，你同意了？”
“吼。”
那便是同意了。
梅雪时狭长的莲花目里含着清冷月光，龙崽子看着他，愣了一愣，然后用角顶了顶他的掌心。
梅雪时屈起食指刮了刮它鼻子，“你可是公的，这么小就会撒娇，等你化形那天，羞不死你。”
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万年前，古神东皇太一的妻子便是应龙，能呼风唤雨，水淹蚩尤，风伯雨师尚不能左右，因此，龙乃是上古神物，绝非妖族。
梅雪时含着笑看它，估计这龙崽子也快化成人形了，还不知道是什么样，要是个小娃娃可就有趣了。
然后，龙崽子被他安安稳稳地揣进胸口的衣襟里。
梅雪时体温低，唯独心口一点热意，就全给了这龙。
龙在他胸口盘踞成一团，很乖很乖。
梅雪时拢了拢衣襟，顶着风雪，一脚深一脚浅，朝着南麓峰走去。
山路泥泞，下雪之前下过雨，山路两旁的树木歪斜着，走几步路就要被地上的树枝绊个踉跄。
梅雪时又走得急，不经意呛了好几口风雪，只好并拢五指捂在嘴上，勉强挡挡风别灌进气道里。
山路不好走，尤其是病弱身子一边走一边咳血，昆仑山是修仙界一等一的苦寒之地，修身养性，再磨练不过，再嘴硬的弟子被山风吹上个把小时，什么骨头都能吹软了。
有时候梅雪时很纳闷自己当年为什么要参加昆仑宗的仙门大会，为什么没直接去往人间，做个逍遥自在的散人？
不过他无亲无故，世间无人牵挂他，他也不牵挂旁人，他这样的人没有家，但也处处都是家。
他好不容易才找了一个家，昆仑宗是他落脚的地方，他以为可以一直待下去的。
如果不是他们伤他太深，梅雪时还不至于非要离开这里。
他不是草木，并非无情。
世上没有无来由的爱恨，也许，他从未得到过他们的信任，他过于孤傲的性格，也着实不讨人喜欢。
梅雪时心里明白，但他知道自己改不了，他这辈子就这样了，无药可救。
他是来一个挡一个，挡一个打一个，打服为止。
谁也别想阻碍他拯救修仙界。
…
夜已深，山中风雪更盛。
就在宴会厅四公里外，南麓峰一片寂静，一山之隔就仿佛两片天地，南麓峰里面有无数座洞府可以闭关修炼，也是九州的界膜所在地。
往常，梅雪时时时刻刻要来查缺补漏，看看哪处有破损，再用枯荣剑补上，今日也是如此。
只不过，昆仑宗的界膜许多年平安无恙，梅雪时却劳累过度，跪倒在雪地里。
他身心俱疲，又吐了几口血，以袖口擦了嘴角，他对这幅身子快要习惯了，一路支撑着病躯，循着记忆，寻了处药泉泡泡身体。
泉水清澈，冒着滚烫的白色蒸汽，梅雪时觉得骨头缝都冒着寒气，但是又有枯荣剑灵的屏障护体，还不至于疼痛难忍。
习惯就好了，失了大半修为，也就失去了抵御寒暑的能力，往后的春秋冬夏，他都要和普通人一样忍受酷暑、严寒，甚至还不如普通人耐受。
他也不当回事，能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已经是天大的恩惠，莫不敢多求。
“好得很。”梅雪时抚掌道，“做个闲人亦是快哉。”
龙从他衣服里钻出来，好奇地看着他。
梅雪时脱了衣裳缓缓下水，只把脖子以上留出来，撩起热水，清洗身上的血渍和泥点子。
他喜欢衣裳是干净的，人也是干净的。
龙那一方面的神智尚未开，所以不觉得旁观梅雪时洗澡有何不对。
梅雪时洗了几下，然后停下动作，扭头看了它一阵。
龙直勾勾地和他对视。
梅雪时：“……”
罢了，说到底他们都是公的，也没什么要避讳。
梅雪时对它道：“一起吗？“
龙得到允许，非常期待地在水池里游走过去，龙身紧紧攀住了梅雪时的后颈，绕他脖子缠了一圈，一动不动像条项链。
梅雪时缓缓睁开眼，垂眸看去，龙身光滑柔软的鳞片在喉咙处蔓延，带着些许的痒，鳞片微微张开，还有些疼。
这龙崽子要干什么？
梅雪时有种被锁喉的危机感，拍了拍它，“松开，你别把我当成猎物。”
龙还是不松开。
梅雪时对龙还是很慈爱的，“饿了就去抓野兔，你是一条成熟的龙，该学会喂饱自己了，我辟谷多年，可没吃的喂你。”
“啊…还是说，你想问这个？”
梅雪时也没把这龙当成个人，但也知道野兽的直觉比较准，心里明镜似的，抬手撩起白发，将鹤一般纤长的脖颈露出来。
龙立刻瞪圆了眼睛。
梅雪时慢条斯理地指了指凸起的那条筋络：“你这龙粘上毛比猴子都精，你是在找道伤吧？”
那是与魔族战斗时留下的，险些要了他的命，是老宗主用了多少灵丹妙药才把他救回来，他铭记师恩，因此才照顾了薛子凡多年。
“每到阴天下雨都会疼痛，”梅雪时垂眸道：“所以，我绝不容许魔族再次为祸九州。”
龙的脑袋完全钻进柔顺暖和的素白发丝之下，小小的龙角顶着他的下颌，冰凉的舌尖舔着伤疤。
梅雪时默然，这龙在用唾液给他疗伤……可见这龙，也不全然是条畜生。
可是梅雪时的脖子没被谁碰过，在修道人心里，脖子通常与痛意划等，而他浑身上下都与疼痛挂钩。
他不喜欢别人的触碰，龙的话，勉勉强强能接受。
“轻点，”梅雪时敏感地闭着眼睛道：“你的龙舌头上有倒刺。”
龙慢悠悠地舔了许久，终于肯放开他。
水面之上，梅雪时垂眸看了看，发现那陈年的伤疤不见了。
“多谢。”梅雪时懒怠地闭上眼睛，靠在石壁上小憩。
龙试探着下了水，龙身顺利变大，黑色巨龙盘踞了大半个温泉池，池水顿时外溢。
龙低下头，龙目灼灼，无声地望着梅雪时。
梅雪时没睁眼看。
龙这种动物一向笨拙，又很忠诚，听信他人的话，极易被指使，所以从上古开始，龙就是打仗的利器。
龙一直用担忧的眼神看着他，小心谨慎地将自己的魔气散出来。
龙在向他释放信任。
梅雪时不由得心软，轻叹一声，摸了摸它的龙尾：“我知道你身上有魔气，无妨，我养你也不是为了你给我报答什么，我仅仅是希望你活着。”
梅雪时的声音清冷中透着一丝沙哑，却显得别样的温柔，泉水潺潺，像给他的声色氤氲了雾。
……他说话时语调带着独特的腔调，像一壶古茗，好听得很。
至少龙崽子是这么觉得的。
“吼！吼！”龙有点着急了，不停用尾巴撩拨他的脚踝。
梅雪时抬起眼帘，看了它几眼，耐着性子教导它，“我知道你想说话，急着化为人，但是你先别急，凡事总要有个过程，你只需要记得，不论什么时候，我会保护你就足够了。”
龙不依不饶的，可是它观察了一会儿，沮丧地趴了下来。
梅雪时也不知道怎样哄它开心，他活了太久，孤寂如雪的修炼道途，他一个人走过，像雪从天上落在昆仑时，就已经度过了漫长的冬季。
天下太平盛世，灵气复苏，人人得以自由幸福地生活，可最后留给他的只有一身的伤痛，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可还有一条龙心疼他，龙只是不会说话罢了。
夜晚的南麓峰一片安静，泉水潺潺，梅雪时想要逗逗它，便道：“其实你也挺好的，许多年前我杀过龙，还没养过龙呢，不知道你们龙都爱吃什么，爱玩什么。”
龙：“……”
梅雪时这才笑道：“放心吧，现在我与你相依为命，不会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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