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月亮并不饱满,半遮半掩的躲在云层之后,天上寒星点点,杜鹃花越过了横笛坊的墙头,在夜风中花枝颤动。
阿愔回到横笛坊的时候,夜色已深,楚君珩这几天也不知因为什么好像心事凝重,阿愔有些担心便多陪了陪,两人游山玩水,泛舟饮酒,自然也避开了不少找上门的麻烦。
一直到楚君珩喝醉了,被侍卫带到别馆里休息,阿愔才与他作别,这个时辰横笛坊也已经歇业。
马车一如既往,安安稳稳的停在横笛坊的门口,但就在阿愔要下马车的时候,就发现横笛坊旁边还站着一个人,悄无声息的立在墙根下,要不是突然低低的咳嗽起来,或许还不会被注意到。
“什么人?”
赶车的车夫冷不丁的被吓到,却不忘拦住阿愔原本想要下马车的动作,对站在墙角下的人喝问。
那人倒是很乖顺的走了出来,月色下的花影朦朦胧胧的披在他身上,一袭旧青衣,脸上戴着一张檀褐色的鹿皮面具,唇色苍白,抬手握拳掩着咳嗽,晚风吹过,带起好似浸在他身上的苦药味。
他咳了有一会儿,这才从袖子里掏出一支竹笛,走到马车前对着车上的阿愔问道,“公子,要不要听在下吹一曲笛音?只要十文钱。”
因为不想被认出来,裴初说话时特意变换了一下嗓音,沙哑低沉,宛若被秋风吹动的枯叶,这话一出,俨然是一个生活十分落魄的卖艺人。
但来到横笛坊卖艺?
车夫觉得这人莫名其妙,要知道横笛坊里技艺精湛的乐师不知有多少,每日笙歌燕舞,鼓乐齐鸣,有谁会去听他一个穷酸的街头艺人吹曲?
况且这人是不是不认识阿愔?难道不知道,作为闻名天下,一舞倾城的舞者,阿愔先生身边,有数不尽的,登峰造极的乐师给他伴奏吗?
车夫横眉冷对,一边护着阿愔,一边挥手驱赶其这个看着就奇奇怪怪,来历不明的家伙,“去去去,我们家先生用不着听你吹的破曲。”
被驱赶的裴初倒也不恼,他不远不近的驻足在马车前,目光一抬与阿愔对上,随后握着手里的竹笛对他拱起双手,继续用那沙哑声音请求。
“公子听一曲罢,不贵的。”
阿愔望着那双眼睛,带着闲散和沉静,好似一块熟悉的墨玉。他打量起面前的人,青衣虽旧但整洁干净,脸上戴着面具却难掩其病容,嗓音陌生暗哑,听着像是受过伤,尤其是那一身药味。
阿愔的心软了下来,他本就不是一个心肠冷硬的人,觉得对方必是生活困苦,才这么晚了还在街上游荡,苦苦寻着愿意听曲儿的顾客。
若是没有生意,或许就要露宿街头。
他拦住还要赶人的车夫,冲着裴初点了点头,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而后在马车上正襟危坐,等待着对方开始吹奏。
裴初见状目光轻敛,唇角漾起一点弧度,竹笛横在嘴边,片刻后,指尖在长笛上轻盈跳动,婉转悠扬的笛音在月色下倾泄出来。
横笛坊虽然叫横笛坊,但坊内吹笛的乐师其实不多,阿愔也很少在跳舞的时候选择笛音伴奏了,因为过去那段时光已经回不去,没有谁的笛音能再如那人一般让他感到契合又难求。
而现在这首曲子,如溪水潺潺,又似风过竹林,一开始温柔安静,而后又一声铮鸣,像是踏马而去者,回首相望,旧雨重逢。
低低缓缓的笛音,意境却在不断开阔,空山新雨,海阔鱼跃,似是有人在轻轻诉语,人生不过几十载,如浮光掠影,何必执着于曾经?
终究是往事暗沉不可追,来日之路光明灿烂。
阿愔沉浸在笛音里久久回不过神,等到曲至末尾,悠然而止之时,他依旧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的青衣客,盯着盯着,心中忽然起了一片酸涩。
这曲笛音,就像是对他这么多年跳舞时心境的回应,充满遗憾,又包含祝福和安慰。
过了半响他才反应过来,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送到这个深夜里不期而遇的卖艺人面前,却不想对方只是将笛子重新收好,望着眼前的银子,摇了摇头:“公子好意,但在下只收十文钱便可。”
阿愔手一顿,心里觉得这样确实有些冒昧,于是收回银子,重新递出十文钱,接着对他比划出一番手语,怕他看不懂,旁边的车夫帮忙翻译。
“我家先生说,想请阁下留在横笛坊的做乐师,不知阁下可愿意?”
他方才也跟在旁边听了许久,虽不曾像阿愔那般,触动极深,但也能听出这个街头卖艺的吹笛人曲艺高超,如余音绕梁,因而说话也比方才客气了几分,横笛坊出来的,总会对真才实学的曲艺人有着本能的尊敬。
却不想对面还是摇了摇头,他接过那十文钱以后,就再次拱手,那暗哑的嗓音在寒夜里沉静缓慢,像是被风侵蚀的石头般,历经风霜。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阿愔公子,能听在下演奏这一曲,在下已经心满意足。”
他说完直起腰,又是奉劝了一句,“阿愔公子心地善良,但最近出行还应该小心为是。”
面具后的那双如玉般的眼眸望着阿愔,里面的笑意慵懒似风,但到最后,他也只是低低的道了一句,“后会有期。”
原来他知道他的名字。
原来他是专程在这里等着他回来的。
阿愔不知道他的奉劝是什么意思,但等他下了车,顺着这条街往外望的时候,那人的背影早就融入进了夜色,青色的衣角如一缕春烟,不过片刻便了无痕迹的消失了。
只有杜鹃花还在晚风中摇曳,散发着阵阵幽香。
他说:“后会有期。”
***
裴初回到小巷的时候,夜鸢还在那里,霍员外一行人被五花大绑的扔在一旁,只等天亮便扭送官府。
裴初手里将那十文钱攥得温热,恢复了自己平常的嗓音,对着夜鸢说道,“明天,我们便入京。”
夜鸢点了点头,并没有什么意见,如果没有今晚的事情,他们大概不会再想踏进京城的。
但远在渔阳城里的阿愔,都因为武安侯府的关系被人不怀好意的盯上,那么身处京城的武安侯府,只怕会面临更多的狂风恶浪。
裴初心中到底还是担忧的。
并且......
黑暗里有猛禽掀动翅膀的声音,就在这小巷的墙头,一只褐羽红隼眼睛锐利的盯着小巷,一直等到裴初回来,它才一跃而下,盘旋着落到裴初的肩膀上。
夜鸢对那只鸟没什么好脸色,在裴初没回来之前与它大眼瞪小眼,不止一次盘算着干脆把它炖了算了。
但此刻站在裴初肩膀上的红隼睨着夜鸢,如同有了靠山般,明亮眼神中充满了傲慢和鄙夷。
夜鸢:......
夜鸢摸了摸藏在身上的软剑,暗地里磨了磨牙。
红隼自然是单于逊送的那只,名字叫‘雁书’,前几天往大漠送信去了,今天晚上才回来,脚上的信筒里还带着一封回信。
在夜鸢看来,这隼简直就是单于逊阴魂不散的化身,每次来信的内容都是啰嗦又烦人,在去找阿愔之前,裴初便将这封信展开看过——
“音问久书,垂念已深。
忽得兰言,欣喜若狂......”
略过开头几句肉麻兮兮的问候,省略过大半没有必要的篇幅,这次的回信单于逊还是给他透露了一点讯息。
北狄和大燕终于打算重新建交在边境开放的互市,但这一两国利好的政策却在大燕那边受到了刁难。
刁难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几年里在对待北狄的态度上变得有些激进的主战派秦麟。
但实际上秦麟的要求也不是太过分,他只是告诉北狄,如果想要恢复建交,最起码的诚意就是,将当年被北狄带走的林子琅尸首归还给大燕。
这无疑是一桩旧怨。
但事实上裴初还活着,当年下葬的不过一具衣冠冢,北狄又哪来的林子琅的尸体还给大燕呢?
单于逊在信里好一番吐槽,明目张胆的对裴初蛐蛐秦麟,但在信的最后却告诉裴初不必为此事牵挂忧虑,大不了他好好找一具与林子琅身形相仿的白骨,还给大燕就是了。
林子琅已经战死。
裴初只管好好的活。
末了又照例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能再回大漠看看?
“纸短情长,不尽依依,余侯面叙。”
裴初轻轻叹气,知道事情大概没单于逊说的那么容易解决,当初他的离开太过匆忙,如今的后患都在一点一点的显现出来,就像曾经的许多次那样。
但现在,他终究会去回首面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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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全男朝堂番外·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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