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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沈公馆秘闻12

快到元宵,沽城大街小巷挂满灯笼,巷口的铺子为了招揽生意,干脆在门口支着锅,一个人炒芝麻,另一个人在旁边碾,芝麻油香气一轮接一轮飘出去。

“哎哟,今儿这天,”蕙兰嫂将打包完的生汤圆拿给客人,“也忒冷了!”

食客笑道:“可不!眼瞅着还要下雪呢。”

蔺新雪将剁碎的花生端出来,闻言顺势看了看天,黑沉沉地团着一层又一层云,低得像是要压到枯枝上。

“哟!新来的?往日没见过呢!”

和蕙兰嫂正唠着的是个中年女人,一瞧见蔺新雪,登时用极犀利的眼神将她上下扫了几眼,越看眼睛越放出光来。

蔺新雪浑身都有些不自在,但这人想是同蕙兰嫂很熟,若她躲开来,怕是折蕙兰嫂面子,于是生生顿住脚,冲那女人笑着打了个招呼。

“去去去,可别打这丫头的主意,”蕙兰嫂一面笑着赶客人,一面同蔺新雪道,“丫头你别理她,快进去,别让她看。”

“哎你这人,这么俊的姑娘,我看两眼怎么啦!丫头年岁几何啊?可有婚配?家住哪儿啊?嗐怎么跑了!”

原是媒婆。

蔺新雪被蕙兰嫂三两下推进里屋,隐约还能听见那位媒婆在后头喊她。

大抵是说,若没有婚配可去两条街外的茶铺寻她之类的。

蕙兰嫂好一通笑骂。

正好结束一轮活儿,她在屋内没事干,随手拿过一旁的松子剥着。

外头人的聊天便有一搭没一搭地传进蔺新雪耳朵里。

闲话家常向来最容易延展开,几个话题转了转,无非是做媒时候一些趣事,听得蕙兰嫂咯咯笑。

炒开后的松子很容易剥,如葱白的纤指捏住轻脆的外衣,略用力一摁,纸壳般的外衣便裂开来,露出白生生的一颗果仁。

“丢了个丫鬟?”蕙兰嫂讶然道,“怎的费这样大劲儿去找?”

“咔。”

松子壳脆裂开来,微小而尖锐的角刺得指尖生疼。

“可不是!你是没瞧见那位主子急急忙忙的样子,哎哟,面上说是丢了个下人,谁晓得底下丢的是什么人。”媒婆咯咯笑起来,几句话说得绕起三四个调子,很有意味。

蔺新雪一时恍惚,手中细碎的壳同果仁一道掉进剥好的松子里,再要找出便麻烦得很。

她无序地拨弄那堆白胖果仁,油脂沾得指尖发腻。

蕙兰嫂的大儿子杜文彦正好拎着几个竹篾子路过,见了蔺新雪,脚步登时挪不动,站在她身旁问:“你在做什么?。”

没等蔺新雪回话,外头人已经眼尖瞧见,笑着说:“怪道不让我瞧这闺女呢,原是你自己起了心思!好你个杜蕙兰,你看我以后还帮不帮你家其他几个做媒!”

蕙兰嫂立刻去哄她。

杜文彦脸皮极薄,听了话,顿时涨红了脸。

但脚步却一动不动,就这么定定杵在蔺新雪身旁。

蔺新雪手上动作顿了一顿,仰头冲着外面笑了笑,一面拿起那碗果仁走到蕙兰嫂身边,“姐,我不小心掉了壳进去。”

闻言,蕙兰嫂脸上笑容微滞一分。

而那媒婆眼神一闪,唇角上扬更深。

这丫头当着外人的面喊蕙兰嫂“姐”,看似亲昵,实际上将自己同杜文彦的分了辈份。

倒是个郎有情妾无意的故事。

看蕙兰嫂的样子,大抵对这个小丫头也挺满意,要是杜文彦拿不下这丫头,回头不还得找她来说媒么。

媒婆想通了这一茬,干脆利落的笑着告辞:“天色不早,我先走了。”

蕙兰嫂客气地冲她笑了笑,道了声再来。

这一节话题暂过,松子果仁里掉了壳,蕙兰嫂便取了竹筛过滤。

杜文彦脸色慢慢恢复正常,凑过来同她们闲聊,“娘,刚你们在聊什么呢?谁家丫鬟?”

“嗐!沈公馆呗!”蕙兰嫂语气很是不屑,“他老子爹才走多久,过了三七没有?就着急忙慌的满城找女人,啧啧,真是个白眼狼哟!”

蔺新雪脸色一白,心底微微泛开苦涩。

果然,那人的话不可信。

她亲口说的还她自由,如今是又反悔么?

她于沈曼辞而言究竟算什么?

是放出去的风筝,牵着的线仍牢牢栓在沈曼辞手里。

沈曼辞心情好,便叫她自由飞一阵子;沈曼辞要她回来,拽一拽风筝线,她就得从天际降落。

蔺新雪心神不定,手上无意识地晃了一把竹筛,饱满圆润的果仁哗啦啦一声滚倒半数。

蔺新雪猛地惊醒,“抱歉蕙兰姐,我——”

“不碍事不碍事,让文彦来收拾便是,”蕙兰嫂一把将蔺新雪拉去一旁,低声问,“妹子,你脸色可不太好,是不是来那个,肚子疼?”

蔺新雪仍有微微恍惚,咬着唇摇了摇头。

她当断未断,一想起沈曼辞,心情便如翩飞在烛火旁的蛾子,上下翻腾,焦灼躁动。

明知不可,却偏偏想起。

“你这身子骨太瘦了,今年天怪得很,你可仔细些别冻着。”

蔺新雪低低“哎”了一声,蕙兰嫂这才满意地拍了拍她手背。

“妹子,你别怪阿姐乱点鸳鸯谱。我家这个是个顶老实的,就是太老实了些,嘴又笨,见了人话都不会说。前些年我给请人给他说了多少家,都讨不得人家姑娘的欢心。我这个愁呀,他倒是一点也不着急,对哪个姑娘都示不出好来。”

蕙兰嫂长叹一声,隔空剜了一眼杜文彦。

“若不是他年纪大了,阿姐也不至于急成这样子。”

杜文彦今年有二十一,放在当下,这个岁数的男人多已成家生子,用蕙兰嫂的话说,要是运气好些,孙子都能替她打酱油了。

蔺新雪半垂着脑袋,只感觉不远处有一道热烈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浑身不自在。

她对杜文彦说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只单纯将他当作老板的儿子看待。

蔺新雪年初一从沈公馆离开,在热闹的街上茫然走了几段,不知何去何从。

首先得解决食宿,而后是找一个能养活自己的活计。

她揣着几辆碎银问遍大街小巷的旅店客栈,才发觉正逢年岁,要价高的惊人。

找活干更是艰难。

要么只收一日两日的短工,要么就是体力活,根本不收女子。

报社一类的地方她不识字,绣坊等多收女子的地方赶在年前就满了人。

好似天地之大,难容小小一个蔺新雪。

便在这时遇见了蕙兰嫂。

蕙兰嫂的丈夫去世多年,她靠着一间小食肆,一个人将几个孩子拉扯长大。

逢正月卖饺子,逢元宵卖汤圆,端午包粽子,清明做草粿,没有节日就卖面条烧饼,总之没有一日是空闲的。

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劳碌一辈子,老了想休息,便想寻个帮工。

蔺新雪正合适。

若是到此,一切都是正好。

偏偏她来第一日,遇上杜文彦采买回家,两边人在门口撞上,她在雪地里冲杜文彦福身做礼,杜文彦手上一松,大块猪肉哐一声砸在地上。

蕙兰嫂是个心肠极好的人,她看穿了蔺新雪的窘迫,帮助她的同时给予她体面,便可叫她堂堂正正受下那些好。

但蕙兰嫂的心也是肉长的,自然就会有偏的时候。

杜文彦喜欢蔺新雪,她们两个人都瞧得清楚。

明里暗里来回扯过好几轮车轱辘话,但谁也没捅破这层窗户纸。

眼下蕙兰嫂直白地说了,蔺新雪心知是再躲不过了。

蔺新雪眼睫微微一颤,深吸一口气,“阿姐,我真的不合适,若真顺了他的心意才是害他。”

蕙兰嫂急忙道:“怎会呢!你若是担心出身,没有嫁妆之类的,我告诉过你是万万不需计较这些的。我这店将来都是给你们小夫妻俩的,够养活一家子,你只管安心过日子就是。”

“不是这样的蕙兰姐,”蔺新雪叹了声,眼眸轻闭,像是鼓起莫大的勇气才能接着说下去,“我就是你方才说的那个,沈公馆里逃出来的丫鬟。”

她这一生,已经同一个人有了割不断的风筝线。

没法再安心落进他人手里了。

她眼前所有的平静都是假象,只要沈曼辞动一动手中线,假象便全然碎裂。

如那松子壳一般,轻脆纤薄,一捏就这么裂开来。

蕙兰嫂显然愣了,大抵是想起那个媒婆所说的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你,你——”

她犹有几分不信,好半天才道出一句,“当真是你?!”

蔺新雪艰涩地扯开唇角,企图露出一个松快的表情。

“蕙兰姐,多谢你这几日的收留,我明日便走。”

沈曼辞大动干戈地寻她,她不想给蕙兰嫂惹麻烦。

蕙兰嫂张着嘴,好半天才应了一声。

蔺新雪见她神情几变,轻轻垂下眼眸不再去看。

“不行,我还是得和你说一声!”蕙兰嫂脸色一凝,语重心长道,“你真看不上这小子,阿姐也不强迫你,可你好好一个姑娘,何必和那种人扯上关系?!你老实告诉阿姐,是不是他逼你的?”

那种人?

蔺新雪眉头微微一拧,很快便想通了。

是了,那日去平述镇前,不也有个男子一直喊沈曼辞“疯子”么,如此说来,蕙兰嫂这样讲也不稀奇。

至于逼迫……

蔺新雪咬了咬后槽牙,没有回答。

即便如此,光看她脸色,不是傻子的话便都能猜得几分。

再说了,要不是你情我愿,何必一逃一追呢?

“唉!”蕙兰嫂重重叹了一声,带了几分愤懑,“你别怪阿姐心狠,只是他放了话要捉你回去,我也是没有法子,若让四少爷知道你藏在我这儿,我这生意往后是不能做下去了。”

蔺新雪一愣:“四……少爷?”

不该是七小姐么?

“嗯啊,”蕙兰嫂睁大了眼,“你不是四少爷的填——丫鬟么?”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对小眼,皆是一片茫然疑惑。

还是蕙兰嫂先反应过来:“那他捉你做什么?”

蔺新雪道:“或许沈公馆里又逃了一个出来?”

“也有道理,”蕙兰嫂先是认同,后又道,“小妹,阿姐问你个问题,要是冒犯了,你可千万别怪罪。”

“阿姐你说。”

“你当初,可是许给了沈老爷做冲喜娘子的?”

蔺新雪正要说话,杜文彦在那一头来回踱了几圈,许是蹲不住,磨蹭着往她二人这边靠。

蕙兰嫂喊他:“去去去,我们女人讲悄悄话你过来干什么?”

杜文彦闻声顿住脚步,讪讪笑了几声,转过身走出屋外。

蔺新雪才开口说:“确有此事。”

蕙兰嫂猛地一拍大腿,恨声道:“这畜生,捉的正是你呢!”

未等蔺新雪说话,她立刻又安抚道:“妹子你别怕,也是这个媒婆她消息忒灵通,才知晓这个内情,旁的人只道是丢了个丫鬟。冲喜一事是完全不知情的。”

蔺新雪扯了扯嘴角,顺势点头。

便是那位四少爷没有大张旗鼓地宣传,这消息灵通的媒婆也已四处漏口风。

就连买个元宵也能同店主说上几句沈家“秘辛”,这事早晚会传遍沽城。

不过她倒并不在意这个。

所谓名声,千斤重,拽的都是自身。

在旁人嘴里说来,只是拎着元宵嗑瓜子闲聊时,三四声调子里转来转去的闲谈。

今儿是她,明儿是旁人。

无非如此。

她更在意的是,“四少爷是谁?”

蕙兰嫂讶然:“你不知道?”

“我在那里的时间——很短。”

蔺新雪垂眸晒笑,眼底蔓开涩味。

“沈家四少啊,”蕙兰嫂拖着长音,想了好一会儿,只道出一句,“总之不是什么好人。”

蔺新雪被她逗笑,那点涩味便沉进深湖般的眸子里。

“我说真的呢!你想啊,他爹才去世多久?如今就兴冲冲地办什么新舞厅,那舞厅里去的都是什么人,里头的女子穿得,”蕙兰嫂在身上咔咔比划,“就这么点!”

蔺新雪没去过舞厅,也不晓得里头的女子穿得都是什么样子。

不过当日她在沈曼辞面前量身裁衣,只怕是万万不能符合蕙兰嫂的标准。

“这话又说回来,你既不是他的丫鬟,他捉你做什么?”

蔺新雪想了想,问道:“四少爷同……七小姐,关系很好么?”

蕙兰嫂“哎哟”一声,说这可不晓得了。

“不过那个七小姐,我倒是见过一次。”

蔺新雪耳尖微动,没有追问。

蕙兰嫂已经往下说道:“有一年,在法宁寺见过那位小姐,远远儿的,就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身段,那叫一个好看喔!”

“不过呢,脾气好像不太行,看起来疯疯癫癫的,佛前还敢这么放肆,也不怕惹罪孽哦,然后我就不敢再看她啦,怕青天大老爷怪罪我心不诚。”

屋外传来动静,听着隐约是个年轻女子来买芝麻糕,问杜文彦这现磨开的芝麻粉能不能做。

杜文彦支支吾吾说不上话来,蕙兰嫂拔腿往外招揽。

走到半道儿,忽而转身同蔺新雪恨声道:“青天大老爷应该还是怪罪我看热闹了,不然怎么能叫我摊上这么个锯嘴葫芦!”

蔺新雪瞧着她风风火火赶出去戳杜文彦脑袋的背影,忍不住抿了抿唇,化下唇角的笑意。

心思转念,突然想起自己也曾在平述镇的菩萨观里上过香。

平述镇的菩萨观是个土庙,就这么空荡荡一座观摆在那儿,连个扫地僧也没有。

当时她拜得不虔诚,一面磕头,一面打量破败斑驳的莲花座。

沈曼辞是否因为那一次佛前失仪而得因果,她并不晓得。

但她或许就是那次心不诚而被怪罪。

那时的她身心不一,如今亦然。

送走了买芝麻糕的客人,蕙兰嫂又转身进来问她:“好端端,怎么问起那位七小姐?你是她手底下的丫鬟?”

蔺新雪顿了一顿,道是。

蕙兰嫂奇了:“你既是她的丫鬟,怎的问我晓不晓得她与四少爷的关系?”

天边的暗云忽而滚滚,才一会儿功夫,有雪片飘落下来。

杜文彦在外头叫唤,蕙兰嫂急匆匆又赶了过去。

蔺新雪去帮忙时,楼上响起咚咚脚步声,是蕙兰嫂的女儿和小儿子被骂下来收芝麻。

几人好一顿忙活,等收拾完门口的摊子,风已经刮开了来,吹得门槛上全是乌黑的雪水渍。

蔺新雪给杜文兰打着卷帘,最后一盆芝麻粉上覆着薄薄一层雪,一入屋里就开始化。

蕙兰嫂嘴上骂了几声,小兰吐了吐舌尖,飞快跑开。

蔺新雪放下门帘时,不经意向外瞥了一眼,指尖突然顿住。

是初见时起的雪,不似当日宁静乖巧,如今狂舞乱飞,遮得视线紊乱不已。

纷白一片里,巷口拐角,半阙棕红色衣摆拢着一抹暗绿流光,窗台风铃大作,巷口亦有一尾压襟流苏相撞,叮当两下,尽消于风雪。

许是路过,许是看错。

蔺新雪猛地收回手,门帘啪嗒一声贴紧在潮湿门槛上。

天公作乱,小的几个不敢呆在蕙兰嫂面前,蹑手蹑脚又爬回楼上。

蕙兰嫂点起灯烛,不知怎么,又想起前头的话题,问蔺新雪。

“那位七小姐怎么不来寻你,反倒是四少爷来寻呢?”

前一日烛芯没剪好,燃起火时噼啪两下,惊得火光跳动,晃惑一闪。

如那一片衣摆。

蔺新雪眼睫沾了雪片,湿漉漉压着,显得意外沉重。

“我不知道。”

“哎,看来你在那儿当差的日子,也不见的多好,虽说是大户人家,终究是伺候人的活,低人几等,不舒坦,不回去更好。”

蔺新雪应和着笑了笑,无言。

谈及沈曼辞,她好像总是不晓得该说什么。

是非对错都很难捋出一条条。

但刚刚,她忽然明白过来。

她与沈曼辞的缘分,就像是早起看见窗外枝叶上的一滴水。

因时间不巧,因时间太短。

都来不及分清是叶片沁出的露,还是融在日头里的雪。

是孽还是缘。

但终归,都是露水之缘,过了,也就过去了。

蔺新雪的脸半隐在烛火昏暗里,轻笑一声:“是啊,不舒坦,不如不要。”

来晚了,勉强二合一QAQ

最近这几天略忙,更新时间有点不固定,一般都是24点前,1月初左右改为中午12点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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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沈公馆秘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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