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
当我在湿冷的晨风中再次睁开眼时，檐外的天仍旧低压压的，黑云翻墨，冷雨纷飞。
只是，我身边的少年早已不见了踪迹，只余青石板道上那几片孤零零的碎酒坛。
糟了！
我噌的一下从地上蹿了起来，陆怀钦就这么跑了，我去哪儿找他呢！
今天是他的苦难的开始，我既然顶着救赎的名义来找他，即使无力挽回陆家灭门的惨剧，但至少得陪在他身边吧。
哪怕，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立马闯入了雨帘，奔着昨晚陆怀钦行进的方向，只期望能在路上遇到三两个行人，好打听打听陆家宅邸的所在。
青石板铺就的街巷很长很长，暗沉沉的，始终看不到尽头。
我跑呀跑，跑呀跑，一个行人也没看见，甚至没有一户早起的人家。
就在我越来越焦急的时候，眼前忽的开阔一片，脚下猛然踏进了红色的积雨里。不太艳丽的红色水花溅到了我本就脏兮兮的裤腿上，洇染出朵朵暗沉的污秽。
我怔然抬头，放眼望去却是一条血色长街。
沿街的一幢幢房舍门窗紧闭，沉默地矗立在黑洞洞的雨雾之后，不敢作声。
长街的尽头似一团浓墨，丝毫不见天光，许是这天不敢亮起，或是羞于亮起。
心脏的怦然鼓动在我的耳朵里响起，脚心似踩在火石上一般滚烫。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再次奔跑了起来。
…………
终于，我在街道的尽头看到了一座挂着“陆府”牌匾的宅邸。
只是，本应鲜亮恢宏的高门大院，已经被血洗一空，血腥气浓得发红，发沉，久久化不开。
朱红的大门敞开着一半，里面灰蒙蒙的，隔着雨帘更是看不分明。
要进去吗？如果进去我应该会看到许多死不瞑目的横尸，还有……还有陆怀钦。
对了，里面还有一个活人，陆怀钦应该在里面吧？
他是在凌晨忍着宿醉的头疼慢悠悠地晃回家的吧，路上可能还念着远去的白月光，怅然若失。
刚看见街上的红色雨水时，他可能都不会想到那是被血染红的，更不会想到那些红都是他的血亲，是他在这世间的归属。
他是怎样一步步踩着这些红色雨水，从散漫到惶恐，从平稳到惴栗，从街尾到朱漆大门外的呢？
他又是怎样鼓起勇气，跨过那道暗红斑驳的高高的门槛的呢？
忐忑间，我屏息走进了那扇半开的红色大门，走进了陆怀钦作为美强惨反派的命运伊始。
…………
找到陆怀钦的时候，我的脸和身心早已麻木，只余苍白。
隔着灰的红的掩映，远远看到少年枯坐在雨中，一身华服早已狼狈不堪，原本规矩的束发也凌乱松散。
那颓萎的身影被冰冷的雨水所模糊，白蒙蒙的轮廓颤颤巍巍的，如同朦胧秋霜，仿佛某个突然的瞬间便要化在这场雨中一样。
我抬起灌铅的脚一步一步地靠近，最终在他眼角余光所能及的边缘处站定，无力再前进。
我只能在一边看着，沉默地，毫无作为。
陆怀钦的身周是勉强拼凑出的几具残尸，他深深垂着头跪坐在一旁，纤弱的背脊弯曲得像快要折断了似的，一双苍白瘦削的手染了血污，穿过垂落的湿发紧紧捂着脸庞颤抖不停，任雨水反反复复，也洗不去那刺目殷红。
不清不楚的呜咽声在雨中艰难传响，又干又涩，甚至不及雨打芭蕉的声响。细听去，那呜咽声却又似声声作呕，虚弱又难捱。
我根本不知道现在该干什么，该说什么。
我们之间隔着一片用他至亲的血肉浇筑的惨象。
作为来救赎他的人，或许我该上前安慰开导，即便无法沟通，也该让他知道他的身边有一个活人，他依旧身处人间，而不是在无尽的炼狱。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跨不出那一步，只能顶着绵密如针的细雨，眼睁睁地看着。
或许，从踏进朱漆大门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救赎不了他。
这一路寻来，我走得那样急，不敢乱看细看，不敢有一刻停驻，甚至不敢大口呼吸，我心中对活人的期盼是那样迫切……但这份期盼仅仅是对一个活人的期盼，而不是对陆怀钦。
这样恐慌胆怯的我，连自己都救赎不了，又怎么救赎身处无数族人尸身之间的他呢？
我垂下眼帘，手脚虚软地滑坐在地，眼眶不住地酸胀发热，面上却湿冷一片。
这一刻，正遭受厄运的陆怀钦反倒成了我的慰藉。
呵，我可真是个坏人啊。
如果，如果这场救赎是被安排好的，是有计划的……那陆怀钦遇上我这样的救赎者，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他，真的好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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