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踏出一步,他就被里面的烟气呛了个响彻天地的咳嗽。他不是没吸过二手烟,但还是头一回一口气吸进这么多呛鼻辛辣的烟气。他咳得胸腔都震了起来,仿佛器官都要被他吐了个干净。
正当他满脸通红之时,迎面走来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脑满肠肥,脸上横肉遍生,活脱脱像个男人。可她却生了一副尖细的嗓子,老鸨似的掐着嗓音对季驰说:“哎呀这是小驰吧?来找你爸?”
见季驰紧抿着嘴唇,下颚线被他咬出一个极锋利的弧度,沉着个脸盯住她不答话,女人赔笑似的继续说:“不记得阿姨啦?我小时候还抱过你的嘞。”
说完,女人伸出一双粗手想牵过他,被季驰侧身躲了过去。女人也不恼,笑着摸摸季驰有些扎手的寸头,捂着他脑袋往前推,把他推到一个木头做的小凳子,矮矮的正适合小屁孩坐。她拍了拍他的脑袋,“你爸正忙呢,你在这等会。”说完,她转身走了。
这个麻将馆季驰每次路过,从来没进来过。这相当于前店后屋,把自己家前厅的部分拿出来做点小生意,后屋的地方留着睡觉。一个前厅里,拥挤地摆了三张桌子,也是木头做的。四角再放上四张长椅,大概能坐下两个成年男人的长度,就可以支起店面做麻将馆供别人打牌搓麻了。
季驰又闷头玩自己的手指头玩了半个小时,耳边的欢笑声和咒骂声就没停过,青烟一团一团地挤在这四方狭小的空间,雾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瞧不真切,像上世纪TVB里的武侠片,云雾缭绕里其实别有洞天。
他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不愿再在这里耗下去,站起来去找他爸。大厅里除了摆三张桌子,正中间还挂着一副财神爷的画像,左手捧着金元宝右手拉着对联,黑色胡须老长地垂下来,眼睛都笑没了望着室内有着盘龙之癖的众人,供桌上摆了一些水果,还有两个烧着高香的香炉。季驰看过去,见最后一点燃着红星子的香灰掉下来,铺在炉子里。
这间前厅拢共就三个口子,一个大门一个通往后屋的后门,还有一个木板做的门。上面挂着烂掉的对联,板上刮痕斑驳,角落处还因为经年的潮湿霉掉了,不知道这门是拿来做什么的。
季驰轻手推门进去,里面没有开灯,黑乎乎的一片。他借着一点门外的灯光,勉强看清。什么都没有,就摆着一张床,很普通的板床,随意地铺着垫子和被褥。再有一张小小的桌子,应该是拿来做床头柜。上面摆了些盒子似的东西,但是他看不清。
不过这间房空间挺大,视线挪到远处,他看见金属般的东西在反光。他走进一瞧,是锈迹斑斑的梯子,通往上面一层。
原来楼上还有个阁楼。
他隐约听见楼上传出一些声音,像是还有人。但他也听不清楚,门外打牌的人太大声了,混着乡音吐着口水在欢快地交流着。
季驰轻手轻脚地爬到楼上,楼上也没开大灯,只有床头处亮着一小盏台灯。
这次,他终于瞧清楚、也听清楚了,楼上的人到底在干嘛。
面前一男一女交叠着,男人压在女人身上,女人白皙的大腿缠在男人的腰际间,随着动作的起起伏伏而微微战栗。女人被男人硕大的身影挡着,看不见面容,但季驰听见难以压制的娇//喘//声。男人背对着他,汗水瀑布似的洗过膘肥体壮的脊背,他犹如野兽一般粗喘着,骂着床//笫//间的浑话。
尽管看不见面容,但季驰认出那是他爸。
两人都没看见他,许是这真的是一场尽兴的情事,连季驰上楼的声音也没注意到。
那时季驰8岁,男孩子尽管没听过这方面的事,但在那一瞬间,他确定,他恶心得想吐。
一瞬间,他的脊背像是被人从头到尾地挠了一遍,剧烈地颤抖发麻,肌肉绷起来如铁甲一般硬。冷汗像早晨田间的露,沁在他的皮肤上,滑滑的、黏黏的。他的小手无法抑制地轻微颤栗,最后双手握拳也没办法压制那股想呕的冲动。
不过几秒,季驰转身下了楼梯,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外面,对着灰黑肮脏的路面干呕起来。
他没吃什么东西,中午就着凉水吃了一个糍粑,胃里除了酸水和飞流直下的涎水,什么也吐不出来。他青筋胀起,在发麻的头皮上突突地跳,小小的一团窝在路边。冷风刮过,把那种反胃感强硬地压了下去。等再也吐不出什么东西,季驰睁大着眼睛偏头看向屋子,屋内的人不知疲倦地大笑着,男人们吸了口烟吐向空中、几个女人趴在他们的肩头嬉笑着。他看着屋里人的脸逐渐旋转扭曲,在他眼前逐渐变成一团浆糊,每个人都瞧不清模样。渐渐的,人也不再是人,他们的四肢缩短,手掌化成蹄子,手指并在一起。耳朵拉长,身形变矮,五官变得臃肿,最后化成猪的模样。烟雾升腾,在白炽灯下化作虚无,消失不见了。
太丑了。
季驰走了,泛着恶心地走回了那个小窝。他没有再等男人回家,而是径直走向自己狭小的房间,闷头盖上被子,睡了。
第二天他起床时,手饿得发抖,去楼下小摊上买了包子,吃了一口就吐了,他吃不下。后面连着几天他都没再吃下去什么东西,还是小胖哥看出他的不对劲,强拎着他难得大方一会,请他在巷角胡吃海喝了一顿垃圾食品,虽然大部分还是进了那个胖子的肚里。
你问小胖哥是谁?哦,是季驰的发小,叫潘成成,比他大两岁。因为长得一身肥肉,富态横生,被季驰叫做小胖。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随着时间推移,这个胖子越长越肥,颇有一个顶仨的风范,季驰现在很后悔没能及时改口,把小胖改成大胖。
季驰侧躺在沙发上走马灯似的过完了这些年他爸做的糟心事,眨眼的频率渐渐地慢了下来,眼底空得不像个活物。
四周都是静悄悄的,树上的蝉也进入了睡眠,只有头顶行将就木的钨丝灯时不时冒出一点声音。前几天他正上着课,为最后的一点时间冲刺备考,被他班主任突然叫出去,告诉他爸死了。来不及收拾书包,他风驰电掣地飞奔下楼,任由骄阳炭烤他的身体、混着重重暑气的微风吹拂在他脸上,额头前的一点碎发被吹得飞在空中。等到风尘仆仆地赶到大路上,周围闹哄哄地围了一大群人,七嘴八舌地交谈着。
警察觉得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摆在路中间不好看,叫了铲车铲走。等到季驰赶到时,他只能看见一大滩血迹淋在上面,还有零星的组织,鲜红得刺眼。见儿子来了,警察遣散了围作一团的人群,把司机和季驰叫到了局子里。
初步交涉过后,季驰反应过来这人没钱赔。正当他想算了的时候,背后尖叫着大骂:“凭什么不赔啊?”随即,一个急冲冲的身影撞上了季驰的肩膀,猝不及防撞得他险些摔倒。再反应过来,就见一个踩着高跷的女人挡在他身前,包臀的短裙裹在大腿上,熟悉又恶心的香水味扑面而来。
她举起骇人的长指甲,趾高气昂地指着面前的司机,嘴上叫嚣着杀人赔钱、天经地义。
警察显然也是被她这副样子愣到,问她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女人双手抱胸,从鼻腔里哼出一点气音,夸张的双眼皮下翻了个白眼,斜睨着对人说:“我是他女朋友。”
季驰这才从他有限的记忆里搜刮出一点关于女人的画面,好像这一年来只要他在路上遇见他爸,身旁搂着的确实都是这个女人。
女人把他拉过墙角,低声咬牙切齿地命令他,让他大闹一场好赚点赔偿,要不然一分钱都没得捞,被季驰严正地拒绝了。
最后在场的人被闹得烦了,司机颤颤巍巍地给他老板打了个电话。一开始老板也不肯背这个锅,女人在电话里破口大骂,把他祖宗十八代全部都问候了一遍。再加上警察在一旁也想尽早解决赶人,最后老板嘴硬地答应了两万块,再多也不给。
又过了一两天,季驰拿到了钱。女人踏着高跟鞋登门造访他那死了的男朋友的家,大着嗓门地对季驰说这钱能拿到全是她的功劳,要季驰分她一半。季驰懒得跟女人争吵,不想听她那破铜锣嗓子,给了一万块钱把她打发了。
女人捻着口水数着票子,正大手一挥披在肩上的卷发,盛气凌人地准备走时,始终没开口说话的季驰问她:“你真是他女朋友?”
女人没回头,只是冷笑一声,顿了一下丢下一句:“就是来嫖的,你还真信啊。”
现在那剩下的一万块钱好好地放在他的床底下,用一个几百年前的月饼盒子装着。他爸死的时候刚拿了这个月工资,虽然在工厂打工赚不了多少钱,但也够季驰这个月的开销。他先是去手机店买了部按键手机,没买多好的,他就那么一点钱,往后用钱的地方多着,他挑着最便宜的买了。只能打电话发短信,再多的就不行了。
他坐起身,头枕在沙发靠背上,闭眼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除了他爸留下来的那些“遗产”,季驰这些年也攒了些钱。自他看见他爸的活春宫后,他就去家附近的游戏厅“打工”。其实算不上打工,就是干点杂活蹭饭的,他个子太矮老板也不肯要他,什么都做不来。还是季驰死皮赖脸地在游戏厅待了三天,见到活就赶上前去抢着干,擦桌子收钱拔电源,他机灵也不招麻烦,老板本着养小猫小狗的想法留了下来。
等到他14岁的时候,游戏厅换人了,来了个“达哥”接手生意。季驰也没被赶走,新来的老板反而给他开工资,一个月虽没有多少钱,但这么些年他也有点积蓄。最近两年,游戏厅生意越来越好,达哥赶着风口又在二楼开了一家台球厅,全权交给季驰管。
达哥身边小弟不少,一开始季驰也没明白为什么把台球厅的生意交给他来做。后面看透达哥估计是看他聪明把他当作一条狗,一条绝对忠心的狗。他没赶季驰走、给他开工资又让他管生意,给了这么多信任与好处,为的就是把季驰变成一条只对他忠诚的狗。
季驰对他这个做法没什么意见,他从达哥这里拿到了钱,作为等价交换,他也应该给他点什么。忠诚这种东西,季驰向来没有,他留在达哥身边也只是想赚点钱,为自己的以后打算。
虽然对于他这种穷人,还是没爹没妈的穷人,以后是个很虚无缥缈的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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