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驰没把李静妍送去医院,一来他们这里穷乡僻壤,正规医院离他们太远,平时生个病受个伤,大家都去小诊所看看就算。二来,当然是因为他没钱。不仅他没钱,李静妍也没钱,就算送到医院,也付不起医药费。
李恪言跟个小尾巴一样追在季驰后边。七月的阳光总是毒辣,日头不留情面地烤着这片土地,不用一会季驰身上就汗如雨下。白色的短袖和刚从水里出来的一样,湿哒哒地黏在他身上。他薄唇紧紧抿着,面上没什么表情,压低的眉头和紧锁的眉心透露出他此刻的焦躁。
就在他马上要撑不住时,诊所终于在转角露出,挤在阴凉的一小片角落里。
重重踏上阶梯,此时是下午,工人都已去上班,诊所里坐着的大夫正昏昏欲睡地支着脑袋,小鸡啄米似的卧在台子上。李恪言先一步地扑上诊台,膝盖磕在边角都是锋利倒刺的木凳上。他手一拍,大力地把大夫从台上拍醒。
自此后的一切,在年幼的李恪言心中,都是乱糟糟的一团,如同浆糊一般注入他的脑中,沉沉的、让人喘不过气。
面前的诊台、潦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头顶的吊瓶、走廊尽头的换药车,最后记忆停留在房间内,经年泛黄破旧的帘子后,静静躺在床上的李静妍。
他有些茫然、有些怕,身前背对他站着的是对门邻居家的哥哥。姐姐总是让他喊这个不高兴的人小驰哥哥,说以后小言会和这位大哥哥一起生活。
李恪言第一次听到后没有产生类似茫然的情绪,他只是面露疑惑地问阿姐:“那你呢?”黑漆的眼眸难得露出点孩子气的疑问,看上去有点生动。
半蹲在面前,和他齐高的李静妍笑着摸摸他毛刺般的头发,“阿姐...要去另一个地方生活啦。”
背对着的哥哥不说话,沉默地站在他面前,如深绿色的松树,挺立的、无言的、但又强大的。他不算宽阔的脊背像一把沉默的刀,锋利地支起短袖,划出凌厉的弧度。小小的李恪言能够看清这位哥哥手臂上突起的青筋、修整得很干净的指甲盖和骨节分明、修长漂亮的宽厚手掌。他到现在还记得那种感觉,哥哥用一只大手呼噜过他毛茸茸的脑袋,和逗小狗一样,把他的头发摸乱。
他走上前,一步、两步,干瘦的小手迟疑地抓上季驰的手。一下、两下,他顺着季驰的手指缓慢摸上,攀着指节握住,一双小手捏住季驰的三根手指。李恪言的下巴绷紧,抬头想去看看季驰的反应。但大哥太高了,顶灯模糊了他的神情。李恪言只好努力把脑袋抬高,微微踮起脚尖,却只看到了大哥和他同样紧绷的下巴,锐利分明。
就这样,季驰握着李恪言的手,两人无言地站在逼仄的诊疗室内。也并不算握,季驰只是没有甩开李恪言牵上来的手,虚虚掩着。小诊所没有病房,李静妍没救了,大夫让出自己诊疗室帘子后的床。这本来是给病人检查时躺的,但现在没人,挪出来给要死的李静妍用用。
季驰其实也有些懵,看见大夫在她身前走走停停,一会摸这一会看那,最后叹了口气,给这个年轻女孩下了判决书——没救了,准备拉回去等死吧。
他冰凉的手握了握李恪言,粗粝的掌心攀上他的后脑勺,摸了几下把他往前推,略微沙哑地说:“和你姐姐说说话。”
接着,他转身出了房间,去找大夫。
面容憨厚活似弥勒佛的医生半个身子斜靠在柜台上,短粗的右腿支起来架住全身膘厚的肥肉。刚刚一瞬间的惋惜已经消失不见,他微蹙着眉头,语气随意地说:“没救啦。这姑娘估计是怀孕去做人流,随便找了家黑诊所。没刮干净,操作也不正规,就搞得现在这副样子喽。”
随即他的耐心终于告罄,转身背对着季驰,不再多说。
这种事情在那个年代并不少见,小姑娘意外怀孕,没钱只能去三无的黑诊所,最终能不能活下来全看个人命数。命大的活下来,但一生都会伴随着后遗症;命不好的熬不过几天,就拍拍手走了。这家诊所的大夫看过太多,唯一的一点可惜就留在了那声叹息里,再多也没有。
大夫让季驰把李静妍拉回去,别在这里撒晦气。季驰只好把李静妍再一次抱回家中,轻轻搁在她凌乱的床上。
女孩像是感应到什么,抬起沉重的眼皮、睁开浑浊的眼。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此时也不复光彩,像是被无休无止的大雪淹没,再也看不见原本清澈的眼底。黄色的分泌物黏在她的眼睫上,眼睫如同薄薄的蝉翼,只需一下就会折断。她气若游丝地对站在床前的李恪言说:“小言,去买个糍粑给姐姐,姐姐想吃。”
李恪言黑如潭水的眼底掺着几缕细碎的光,他一句话也不说,沉默地站起来,拿上钥匙走出家门。
支走李恪言,李静妍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连咳嗽都有气无力。季驰就站在她床前,盯着她,不说话。
季驰从她那断断续续、气息奄奄的话里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小姑娘被厂子的老板看上,为了钱她甘愿和老板上床。意外怀孕后,老板让她打掉孩子。为了省钱去了黑诊所,就变成这样了。
他并没有什么感觉,没有像工厂里的女工一样刻薄尖酸地小声议论李静妍、也没有同男工一般,猥琐地、自以为是地开些黄色玩笑。他明白人各有路的道理,李静妍选了这么一条路,那么随之而来的后果也要一并承担。
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筒子楼的采光并不好,尽管是在炎热的盛夏,她这个房间也是没有什么阳光的。丝丝缕缕的光线穿过浮尘,今天实在是个好天气,照亮了这一片终日不见太阳的空间。恍惚间,季驰想起了两年前,他和李静妍产生交集的那一天。面前浮现了月光下的李静妍和她脸上挂着的未干泪痕,以及女孩胆战心惊地谢谢季驰救了她。
“我...攒了些钱留给小言,阿...驰,求求你帮帮小言,他太小了...”她伸出颤抖的手,骨瘦如柴的手就要碰到他,季驰如梦初醒般猛地挥开,把她的手拍开。
季驰本想躲开她覆上来的手,力气大了些一把拍开。李静妍粗喘几秒,喉间泄出痛苦的叮咛,空口发出几声嘶哑的啊,睁着眼睛流着泪,死了。
最后一口气轻飘飘的,如烟一般。顺着眼角流下的泪洇入枕头,和宿主一样,没了。
她死的样子很不好看,瘦得只剩一层皮堪堪扒在脸上,眼眶里的眼球像是要掉出来,血丝密布。也没有季驰印象里的整洁,皮肤灰败透着浓重的死气,身上很多天不洗澡的味串在一起,熏着直冲天灵盖。薄薄的被子上渗透了汗水和血腥味,黏结的发尾像盘结的树须,毛躁、杂乱。
恰好这时,门被扭开,李恪言回来了。看见李静妍了无生气地挺在床上,他放下手中的塑料袋,搁在床尾,脚步轻轻地挪上前,缓慢握上李静妍的手,用力捏了捏。又举在自己的脸颊旁,用脸微微蹭了蹭她的手,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他的脸上没有泪水,眼眶里蓄满了晶莹的泪珠,像一汪池水。
后面的事情季驰就不太记得了,他没钱给李静妍收尸。况且他和李静妍没什么关系,也没打算大发善心。他不想处理这种破事,当即打了个电话给房东。这片筒子楼里死了人,房东是个迷信的男人,他不信他可以袖手旁观、放着不管。
房东一双皮鞋还未穿好,踩着后脚跟就匆匆赶到李家。季驰站在门口,远远望着他挺着个大肚腩,气喘吁吁地跑向这边。房东见李家就剩李恪言一个小屁孩,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而他不想招霉运,骂咧咧地出了几百块钱,勉强给李静妍火化了。
他本来想用草席随便给李静妍裹起来找个野地一丢就完事,但李恪言这小崽子鬼机灵,看房东的表情就猜到他想做什么。这种事在那个年代不算什么怪事,多的是人死了没人收尸没钱处理,最后被随便丢到野坟地就算了。
李恪言登时就不顾脸上断线珠子似的眼泪,双臂一展,死死环住房东肥硕的大腿,用尽全身力气缠住他。姐姐这一个月来身体越来越不好,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吃过饱饭。但李恪言咬紧牙关,瘦小黝黑的的手臂上罕见地暴起青筋,一边死也不松手一边带着不易察觉的哭腔对房东说:“求求你...叔叔...求求你。”
季驰站在一旁见到这场景,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这小屁孩用小小的手指头轻轻地戳了一下。既不疼、也不痒,但很酸。他转过身去,没再看李恪言。
处理完后事,房东骂着街离开了这片不吉利的地方。季驰没有犹豫,打算问问小屁孩家里还有没有没死完的亲戚,丢给他们养。他正打出手把李恪言提溜起来时,李恪言耳聪目明地闪到一旁故技重施,双手打开,死死抱住了季驰的大腿,不动了。
季驰蹙着眉闷头一看,就见他的小脸被自己的腿挤得有些变形,伶仃的一些肉堆起来。他不再流眼泪了,但脸上还留着斑斑泪痕。嘴唇紧紧闭着,眼睫低垂看不见情绪,只能瞧见他有些翘的鼻头和下巴尖。
他低下身,伸出手臂试着把他提起来,没有拽动。李恪言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赖上他,瘦得跟猴一样的手臂看上去一折就断,却紧紧勒着季驰的小腿,纹丝不动。
季驰不想在过道里和他掰扯,用了十足的力气打了李恪言手臂一巴掌,李恪言吃痛,霎时间就松了手。季驰抬着长腿迈进自家的家门,李恪言似乎是怕他丢下自己,脚赶脚地追在他后面,抢在季驰关门的那一瞬间挤进了屋。
季驰很轻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无奈到极点。他蹲下来比李恪言还高点,手撑在膝盖上。
“小...是叫小言吧?我养不起你。”季驰自从生下来就没有和人这样有耐心地说过话,更遑论叫着带点亲昵的小名。他难得地磕巴了一下,语气不算严厉,甚至有点温柔,每个字也讲得极慢,像是把一句话掰开了揉碎了,企图能让李恪言明白过来。
他摊开掌心,“你看,我家和你家一样穷,不能再多一张嘴吃饭。”
李恪言脑袋垂着,眼睛停留在他的掌心,上面还沾着已经干掉的血迹,那是李静妍的。他抬起手,又一次覆上面前的人的手,抓住季驰的三根指节。
尽管李恪言瘦巴巴的,但也还是带着小孩子的特质——小孩的皮肤和肉总是更细腻更软,一戳就会陷下去,形成圆圆的坑。季驰看着李恪言因为抓着自己,手指头的肉微微凹进去,又小又软。
“我...可以少吃饭。”
跟小屁孩讲不通,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季驰没再说话,他骤然站起身,扯着李恪言的后脖领子把他拎起来。李恪言慌乱地挣扎几番,发现自己根本无力对抗这位铁石心肠的哥哥,三下五除二地就被季驰丢出了门外。
李恪言摔了个结实的狗吃屎,还未从麻痹的痛感中反应过来,耳边就传来一声剧烈的关门声。他猛地抬头一看,最后一眼就是季驰冷着脸,甩上了木门。
他顾不上屁股还是麻的,撑着手从地上麻溜地爬起来,两只手抓上外面的铁门。低头一看,看自己沾了满手的铁锈,黄褐色的铁锈斑斑驳驳,楼道昏黄色的声控灯一照——
那一瞬间,李恪言酸了鼻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