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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恨长生

变故来得那么快,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仅仅是一夜之间,那些娇贵的花草就枯萎了大半。

都是要拿去修补封印的灵物,与人族命运息息相关。

白云歇检查完药园,在院子里看了一下午的天。

来报的小弟子蹲在她旁边,懊恼地揪着头发,“不应该啊,难道是有贼人蓄意破坏?”

白云歇低头笑笑,“并非,此处的禁制如此多,连只苍蝇都难飞进去。它们枯萎其实是因为灵气不足。”

天地自诞生以来便自有规律,阴阳调和、万物轮回。灵气不足这种话,放之前都不会有人信。

可事实就是这样,天地间的灵气忽地消散了些许,普通修者尚未察觉,这些敏感的花草就先做出了反应。

瞧小弟子满脸沮丧,白云歇笑着拍拍他的肩,宽慰道,“不用担心,我们备有多余的量。”

她当然不会犯这种错误。

小弟子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满盈希望。

他欠身告退,没走几步就跑起来,明显卸下了压力的重担。

白负雪冷眼旁观完,嗤笑出声。

当下的事情是好解决,那以后呢?如果灵气再继续衰竭下去,千年后如何维持得了寒涧的封印。

她看向白云歇,后者也正好望过来。

视线甫一对上,白负雪便忍不住低下头,脑子里空空如也。

她暗骂自己没出息,不知道在逃避什么。

倒是白云歇先开口,“没关系,我再想想办法。”

是往常那般的温和语气,不急不躁,仿佛事情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

“别想了,”白负雪烦躁地驳斥完,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又凶了她。

她脖子都僵住了,更不敢抬头看白云歇的表情。

“啧,我是让你少操点心,多管管自己,没定数的事那么多,哪操心得过来。”

她抿起唇,说的都是真心话,只是不知道白云歇能听进几分。

事实上,如果她没猜错,白云歇应该一个字都不会听。

“哦。”白云歇轻轻应声,似乎很乖。

于是白负雪不自觉抬眸,却猛然撞进双潋滟的桃花眼里。

不知何时拉近的距离让她无所适从,还没来得及后退,手就被那人牢牢牵住。

“你会陪我的,对吗?”白云歇的眼睛比刚才的小弟子更明亮。

白负雪别扭至极,可目光就像钉住了,实在挪不开。

她沉默半晌,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嗯”了声。

“好,”白云歇轻快地拍手,“那藏书楼左边的古籍就拜托你了。”

说完就走,明显是早就计划好的,连让白负雪拒绝的机会都不给。

“......”

某妖被丢在身后重重磨牙,她就知道!这人就是为了使唤自己!

虽然表面千般不愿,但白负雪实际上勤勤恳恳地整理出了所有有关封印的古籍。

她早就知道,白云歇是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搞不好这破事真能有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

事实上,白云歇画了三天的阵图,又喝了一夜的酒,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独自抱剑下山。

白负雪发现后沿着气息追出去几百里,在一处桃花林发现了她。

暮春,花都开败了,落红遍地、满目萧瑟。

桌上六杯残酒,座上仅她一人。

她不喝酒、甚至一动不动,就愣愣地盯着某个地方发呆,有妖靠近都不知晓。

白负雪掂了掂酒壶,想看看这人究竟喝了多少。

没想到手头沉甸甸的,还有大半。

不是因为酒,那就是……

白负雪像根木头似的拄一边站着,脸上浮现出纠结神色,她只会打架、纵火,不懂怎么安慰人。

她无比确信,白云歇在难过。

哪怕尾巴急得快要甩出风,嘴也只能干巴巴地问出一句,“你不高兴?”

白云歇肩膀颤了一下,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身边有妖。

她扯扯嘴角,“怎会,我跟你说,我找到解决寒涧封印的办法了。”

白负雪觉得这笑容真的很勉强。

再以己度人,自己在掩饰难过的时候肯定不希望别人多问。

“要去沧州看桃花吗?”她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

然而白云歇很慢很慢地摇头,“不,我要去给我的老朋友送行。”

“送行?”

白负雪满头雾水,这和封印有关吗?但她就是不问,她想等白云歇给她答案。

哪想白云歇确实为她“解答”了。

只不过不是用嘴说的,而是让她亲眼见证,见证这场特殊的故人离别。

有一人一刀独自前来的,红衣被大漠的风吹得猎猎不止。

她大大咧咧地去揽白云歇的肩,“小白,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啦。”

随后决然往深渊里一跃,天地间有金玉铿锵之声久久未歇。

有一大帮子人排着整齐队伍,听一宗之主事无巨细地交代后事。

“务必戒骄戒躁、谨慎行事,莫要同门相残……”

她叮嘱完又温声道,“云歇,往后千万保重身体,别再操劳,少喝点......”

接着突然看向白负雪,“劳烦阁下多照顾她了。”

白负雪只能僵硬点头,反倒是白云歇打趣回去,“明明是我在迁就她。”

那些人是满脸肃穆的来,哭哭啼啼地走。

有人来得匆匆忙忙,嘴里咬着半个包子,与同伴交代几句后三两口吃完,拍拍手。

她朝白云歇喊,“白云歇,记得替我烧壶酒!要你亲手酿的不老春。别太想我!”

连回答都没等到就走了,生怕自己再反悔的样子。

还有一个拉着白云歇的手殷切嘱咐,“我的那些画......”

白云歇早有预料,“我知道,全都找来烧掉是吧?”

“对,千万别让人知道是我画的,否则我在地底下都要名声扫地。”

解青衫真的很在乎她那些“**”,反复说了三四遍。

最后却又转回来,“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留着罢。”

又是红霞铺满了天。

那晚白云歇说起解青衫的书,笑得直颤,酒杯里的酒晃出去不少。

“我本来就没打算毁掉,给后来人见识见识多好。”

她笑着笑着,却突然呛到了酒,咳得躬起身、发髻散乱不已。

白负雪连忙去看,拉开白云歇纤细的手腕,正对上一双怆然通红的眼。

一滴泪从那眼眶滑落,砸到了白负雪的心尖上。

她从前日夜盼着白云歇哭,如今真的见到了,又心疼得难以接受。

“你何必……”

“负雪,”白云歇似笑非笑道,“这是我画的阵,我提出的计划。”

那一个“我”字咬得极重。

白负雪顿时失了言语。

她只觉得白云歇挺得那么直的脊背上,压着无形的重担,别离一次就更添一分。

到头来连后退的理由都没有,只能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凄怆,只能举酒杯向着明月,一饮而尽——

道一声,“诸君,幸会。”

寒涧封印大阵的修补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献祭的顺序与时间白云歇计算过,在别离的空隙里,她会坐在廊下抚琴。

头发也懒得挽、衣服也不好好穿,就盘腿靠着栏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了完这桩事我们就乘船出海,凤凰说蓬莱洲的珊瑚和珍珠都很好。”

白负雪想反问她“有什么好看的,不如睡觉。”

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吞进去,最后憋出句“随你。”

她不喜欢这样的日子,比刚来停云山时更觉得憋闷。

因为找不到发火的对象,怪来怪去,只敢恨这造化无常。

幸好,这一切快要结束了。

她没来得及松口气,山石长阶上就传来哒哒的脚步声。

白负雪舔舔犬齿,只有那个冒失的小弟子能跑得这样匆忙。

而且,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白师叔,”小弟子跑得满头是汗,气都没喘匀就说道:“不知道为什么,那些魔物突然改变了行进路线。”

琴弦振出声嗡鸣,白云歇停下抚琴的动作,“嗯?”

小弟子手舞足蹈地比划,“全都往昆仑跑了!”

白负雪不耐烦地呵斥,“前因后果你倒是说清楚。”

或许是威压太盛,小弟子登时噤若寒蝉,瞪着眼睛不敢回话。

“别紧张,你慢慢说。”白云歇起身从回廊中踱出,低声宽慰道。

小弟子这才磕磕绊绊地把事情描述清楚。

原本应该按照既定路线往人族城池的魔物集体改道,过处生灵涂炭。

不仅如此,同为一方妖王的开明兽似乎也打上了昆仑,动静大到方圆百里都听得见。

整个昆仑的妖兽都在往外逃。

前后夹击,怎么想那只凤凰都抗不住,怕是最后也会放弃领地逃命。

“她不会走。”仿佛是猜到了白负雪的想法,白云歇突然开口。

白负雪不懂她为什么如此笃定,但既然都这样说了,料想下一步应该会抽调人手去支援昆仑。

可白云歇皱紧眉头,脸色白得吓人,唯有嘴唇被咬出了丝艳红的血。

她语速极快:“你去清点一下没用完的引灵蛊,然后联系裘掌门。”

小弟子连忙应“是”。

吩咐完,她似乎有些缺氧,单薄得如同纸片一样的身体晃晃悠悠,眼看就要晕倒。

白负雪往前一拉,把人搂进自己怀里。

怀中人没反抗,甚至反手抱住了她,额头抵着她肩,鸦羽似的睫毛轻轻颤抖着,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脆弱。

这次她们没久等,前线来报,用来牵制妖族与魔物的“饵”疑似出现在昆仑,而裘唐更是找不见踪影。

白云歇强打着精神核对消息真假,确认准确无误。

那一瞬间,总是潋滟着春光的桃花眼黯淡下去,像蒙上了擦不去的灰。

眼下最重要的是寒涧大阵,献祭的时间如果错过,就会在大阵上留下隐患和瑕疵。

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白负雪心烦意乱地续上冷茶,塞进白云歇手里。

“不想做就别答应,这种时候失踪,裘唐安的是什么心?”

白云歇抿了抿干涩的唇,“凤凰不会离开昆仑,那里有她认定的伴侣。”

为了保护心爱的人,凤凰甚至可以拼上性命,魂飞魄散在所不惜。

这听上去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正解答了白负雪的疑惑。

白云歇费劲心思做成的、能吸引妖魔的引灵蛊,曾经是她重要的一步棋。

靠此在妖与魔之间辗转腾挪,戏耍它们于无形。

如今棋子落向无辜的旁人,选择权丢给白云歇。

白云歇相交千年的旧友,“朝同歌、暮同酒”,如今撕毁了当初盟约,留下一场进退两难的局。

败在自己信任的人上,这比死还难受。

在死寂般的沉默中,白负雪蓦然开口,“现在去更正魔物的行进路线,还能救下昆仑。”

“不。”白云歇出乎意料地干脆。

她的手仍在颤,杯子里的茶一口没喝,唇上倒是有道深深的咬痕。

整个人看起来无比狼狈。

白负雪难得耐着性子劝,“你若真袖手旁观,往后你会愧疚一辈子。”

“不。”

白负雪的眼神冷了下来。

白云歇全然不知,“负雪,我不会让她们的付出功亏一篑。哪怕是把我的命赔给凤凰……”

“够了!”

压抑的气氛被火星子点燃,炸得面无全非。

白负雪捏住白云歇的下巴,强硬地逼迫她与自己对视。

那双眼睛里是惊慌、是无措,是根本没有准备好面对现实的茫然。

“这根本不是理由,你明明有更好的办法。”

她当然有更好的办法,白负雪心知肚明。

契约尚在,完全可以命令自己去祭阵,这样就不会牵扯上任何无关者的性命。

白负雪不在乎什么昆仑,甚至天下苍生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受够了这人的眼泪,更见不得她作茧自缚。

“没关系,我去,”白负雪忽然放缓语气,抬手去抹白云歇眼角的泪水,“你不用愧疚。”

可白云歇颤得更厉害,猛然拍掉她的手。

她喉咙滚了滚,几乎是声嘶力竭道,“你让我亲手送你去死?”

她涣散的眸光逐渐凝实,手一松,茶杯就此落地。

茶渍溅上白裙,瓷片则碎得不成样子,每一片上都倒映着她的影子。

“是我不谨慎,是我盲信他人,是我修为不够格,撑不起这样的大局。”她越说表情越平和,似乎在点评一个陌生人。

“可是负雪,”她嘴角上扬,眉眼却没在笑,“你怎么可以把抛弃我这件事,说得那么轻描淡写?”

白负雪怔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白云歇拂袖出门。

她突然觉得自己根本不懂白云歇。

摸不清她喜好,也猜不透,她的喜欢到底给了谁。

寒涧大阵成的那一天,天地间最后一只凤凰陨落,昆仑覆灭,不死木一夕枯死。

人族在庆祝他们成功渡过此劫,从此以往都是坦途。

那晚的事情两人极其有默契,都当没发生过。

白负雪呆在停云山料理杂事。

明明一天学都没有上过,还要捧着把算盘咬牙切齿地算开支。

至于白云歇,她在昆仑附近转悠了许久,最后领回来个小女孩。

白发如瀑,眸若秋水,眼尾一颗淡色泪痣,平添一分妖气。

“这是个什么东西?”白负雪面无表情,心里隐隐有个猜测。

“她叫卿浅,没错,就是昆仑那棵神木。”

听见自己的名字,小女孩茫然地眨眨眼,就再没了反应。

白负雪上下打量片刻,评价道,“看起来不太聪明。”

好好的妖怪变成这样只有两种可能,疯了,或者快死了。

白云歇牵着卿浅的手来到桌边,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

吹散茶汤上的浮沫,慢悠悠地说:“她把妖丹拿去救凤凰,所以才变成了这样。”

这无疑是在白负雪心上投雷,她不敢相信,“谁?”

白云歇平静道:“凤凰,看样子还成功了。”

“那寒涧岂不是又要——”

白负雪才不管什么死的活的,她只关心白云歇的。

那天的事情要是再度重演,白云歇非疯掉不可。

“没关系,封印似乎还能维持一阵,”白云歇温和地打断她,“再给我点时间,应该能找到替代的办法。”

半晌,她又重复了一遍,“一定能找到。”

白负雪深吸气,头疼地把账本拍到桌子上,实在拿这人没办法。

“好吧,但你要怎么救她?”

妖丹就是妖怪的第二心脏,她可没见过没了妖丹还能活的妖。

她也知道,白云歇必定会不计代价救活卿浅。

果然,白云歇早有打算,此刻娓娓道来,“卿浅的人身天生地养,和其他妖怪都不同。若是把她当做普通人,修习人族的术法或许能续命。”

小卿浅呆呆地站着,并不能理解她们在说什么。

事已至此,白负雪无话可说。

她其实想让白云歇狠点心,追杀裘唐,再放弃掉这个小孩,将凤凰杀死在蛋壳里。

如此方能掐灭所有的隐患。

可惜白云歇做不到,她甚至无法释怀自己的视而不见。

她的无情是真的,多情也是真的。

譬如现在,白云歇正不厌其烦地询问卿浅渴不渴,有没有哪里难受。

耐心细致,口吻温柔。

白负雪瞥眼堆得高高的账本,瞥了口闷气继续算钱。

每算一笔就暗自在心里记,这些都是白云歇欠她的,往后必定要讨回来。

春芽抽长成矮树,三两桂花酿成陈酒。

白云歇的猜测没错,卿浅和其他妖怪不一样,竟然能良好的适应人族术法。

起初,小卿浅还是痴痴傻傻的,只会模仿,也不常说话。

她有时候会突然停下修炼,蹙眉问,“我要怎么才能捉住一只飞鸟?”

“把它翅膀折了就行。”白负雪答。

白云歇连忙捂住卿浅的耳朵,佯装警告道,“不要带坏小孩。”

“她?小孩?”

白负雪轻嗤一声,拈了块准备给卿浅的糖糕。

白云歇失笑,“你可比卿浅幼稚多了。”

三两口吃完糖糕,白负雪嫌弃地拿帕子擦手,一听这话又不乐意了。

“怎么,不让我吃?”

白云歇也不恼,“吃,你还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她其实会做饭,只是平日里都懒得动手。尤其擅长烤野山鸡,唯有白负雪吃到过几次。

“哼。”

白负雪继续垮着脸抄书,没再提这事了。

随着修炼的时间增长,卿浅看起来越来越正常,与普通小孩无异。

只是话少些、不爱笑。

但偶尔的偶尔,她还是会心悸,恍然无措地捏着红色剑穗哭。

白云歇问她为什么要哭。

小卿浅磕磕绊绊地解释,“我不知道……我不应该、留下她……”

白负雪扯起嘴角,“留,怎么不能留,手段越狠地位越、唔——”

这次白云歇没有捂卿浅的耳朵,反而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

清雅的香气充斥着呼吸,白负雪抬眸,凶巴巴地说:“放开。”

白云歇没放,又好笑又无奈,“你就不能温柔点?怎么对我也那么凶?”

这话听起来太古怪,白负雪顿觉耳根发烫,生怕自己脸也烫,被白云歇发现端倪。

遂继续假装凶狠地拂掉白云歇的手,偏过头,“带你的小孩去。”

再往后,卿浅连这些事都记不得了。

她修行越发顺利,思维也越来越理智、敏捷,真正成为了停云山的大师姐。

懂事、知礼、特别听白云歇的话。

白云歇算准时间带回来的小凤凰,她敢拿命去护。

不知是出于前缘、还是囿于今恩。

白负雪那段时间随白云歇四处云游,往往都是帮故人带带徒弟、解决麻烦,以及寻找裘唐的蛛丝马迹。

每回一趟停云山,都能看见凤凰像狗皮膏药一样跟在卿浅后头。

白云歇喜欢开玩笑,一本正经地对江如练说:“人与妖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

小江如练听完,眼泪就开始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却还是要大声喊,“我就是要喜欢师姐!”

等卿浅背着筐竹米回来,更是飞快地扑上去,扯着袖子委屈地哭。

“呜,师姐、师姐——”

像是下一秒自己就要死去了。

白云歇说起这件事时,笑个不停,“变小了真好欺负啊,连这种话都信。”

白负雪反问,“哪句话?不会有好结果?”

“不然?”白云歇面不改色,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你难道也相信?”

“……”

白负雪没有回答。

她对江如练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讨厌。

或许是觉得江如练太蠢,一颗心不管不顾地递出去,爱得浓烈又直白。

什么世俗、什么后果,江如练不在乎。凤凰一族放在妖怪里都算异类。

那个时候白云歇的身体已经逐渐开始衰弱。

嗜睡、体弱、时常头疼,棋下不了半时辰就喊困,都是早年夙兴夜寐、耗尽心神的苦果。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人的寿命终有尽头。

白云歇依旧四处晃悠。

在凡人的城池里赶集,走一路吃一路,拿不下的小吃都丢给白负雪。

在破破烂烂的野庙里摆摊当神棍,每天一卦,专骗贪官污吏。

被发现后就躲在白负雪身后,楚楚可怜地揪她衣袖,“负雪,救我!”

在路边小店点壶酒,嘻嘻哈哈地讲她年轻时候的故事。

白负雪一般都不说话,就安静地听。

在野草地里晒一下午的太阳,晚上又拉着白负雪看星星。

点一丛篝火暖手还不够,非要摸摸祸斗的毛。

白负雪拗不过她,只能变成大祸斗给她当毛绒靠垫。

夏夜虫鸣四起,野草连天。星辰如同流淌的河流。

白云歇拨弄着祸斗的毛耳朵,自顾自地说话。

“卿浅好像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总让我放凤凰下山。”

“就算我答应了,凤凰也不会走。”

她忽而纠结皱眉,“是不是该告诉凤凰真相了?但事关妖丹,我并没有太大把握。”

纵使相关的书籍查阅过千百遍,都是纸上谈兵,她心里没底。

又忽而释怀,“算了,留下来也好。只要凤凰在,往后人族与妖族的关系无论是进是退,都有回转的余地。”

她把毛耳朵放在手心里揉搓,慨叹道,“啊,我真坏,这种时候还在利用她们。”

白负雪忍无可忍,一翻身把人压在自己爪子下,声音嘶哑,“你再揉试试?”

“噗嗤。”白云歇笑个不停,丝毫不带怕的。

她笑够了,就伸手勾住祸斗的脖子,眼睛澄澈而明亮,像是洒满星辰。

“我死之后,拜托你替我看顾那些小辈。”

她把死亡说得如此坦然,还有心思开玩笑,“还有凤凰。你就大人有大量,当一回红娘,给那两只牵牵线,再选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她们真相。”

祸斗松开爪子,独自走到一旁背对着她卧下,看样子并不想搭理。

白云歇就在她身边盘腿坐下,把祸斗头扳向自己。

眉眼往下一耷拉,可怜兮兮地说:“求你,就当是完成我的心愿。”

祸斗闭上眼睛不看她,她便又道,“这件事做完,契约自然会解除,到那时你便自由了。”

说完她手一空,毛茸茸的祸斗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脸色极差的白负雪。

白负雪张了张嘴,冷冰冰地开口,“你最好说的是真的。”

于是白云歇柔和了神色,“当然,我怎么会骗你。”

她如释重负般躺倒在白负雪怀里,仰头正是亘古不变的星空。

她举起手,指尖有白色的灵气缠绕、交织。

“很久以前卿浅曾告诉我,昆仑之下是魂魄的归处,每一点萤火都是一只生灵的念想。”

灵气逐渐勾勒出蝴蝶的虚影,单薄的翅膀轻轻颤动,像是要被风吹走。

“我不想变成萤火虫,太普通,混在里头都找不到。要变就变大的,显眼,比如蝴蝶……”

白云歇的声音越来越小,那只指尖上的蝴蝶一振翅,终于慢慢悠悠地飞向天空。

天高地阔,星河恰如它飞过的轨迹。

白云歇凝望许久,忽地对上了白负雪那张凶巴巴的脸,随即展颜一笑。

“你看,蝴蝶飞走了。”

*

后来修者们都说,白云歇的那个时代是修真界最后的辉煌。

往后再也没有出过那么多惊才绝艳的人物。

白负雪回停云山的时候听见了这话,对此深表认同。

她的洁癖不减反增,墓碑擦了好几遍,又烧掉周围的杂草才肯罢休。

碑前斟了杯酒给自己,剩下的整壶都给白云歇。

碑上只有八个字,“浮云平生,负尽故人。”

是白云歇自己刻的。

白负雪每次看到都觉得好笑,怎么会有人自己给自己刻墓碑,刻完后还挺高兴。

兴高采烈地对她说:“瞧瞧我这字,拿出去能卖许多钱。”

白负雪皱眉,试图把白云歇的声音清理出去。

她盘腿坐下,怨气十足地开始抱怨。

“灵气还在消失,修真界过不了多久就会完蛋。”

“停云山的那些人都蠢死了。江如练最蠢,吃下去的竹米全用来长尾巴了。”

她每年除夕会回一趟青萝峰。

前年江如练在给卿浅盖被子,去年江如练守一整晚给卿浅盖被子,料想今年还是只会盖被子。

脑子大概是被寒涧的阵法烧没了!

越说越恼,索性把酒一口饮尽,摔在墓碑前。

“给我安排这种任务,是想要故意恶心我?”

她耳边仿佛又响起白云歇的声音,那人拿着折扇潇潇洒洒地扇风。

一边调侃道,“别生气呀,摔坏了杯子你还要自己收拾。”

再一晃神,眼前依旧只有孤零零的墓碑,以及不知从哪飞来、停在墓碑上的白蝴蝶。

她沉默许久,细碎的头发遮挡住双眼,什么也看不清。

却突然低头扼住自己的脖颈,那里曾经烙有一圈金色契印。

契印在,她就不得不听白云歇话。

她似乎是恨极了,咬牙切齿,每一声都在质问,“白云歇,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摆脱你?”

白负雪去过很多地方。

路过熟悉的酒家,会不自觉地进去点一壶桂花酒。

歇在沧州,在半梦半醒之间会听见有人问她,“负雪,桃花开了吗?”

就连打马穿过妖祸后的村庄,都总觉得有人在前面等她。

那人一身白衣,手里拎着把长剑,桃花眼里含着笑意,从漫天飞雪中向她走来。

她伸手,总是扑了个空。

处处都是白云歇,却又处处都找不到她。

白负雪在墓前独自坐了一整天,天蒙蒙亮时启程,不知道去往何方。

蝴蝶飞走了。

这是白负雪独自度过的第一百个秋。

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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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恨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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