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得知纪勋琨活着,精神好了不少,可当她知道了纪勋琨被皇帝捉下下狱了,老夫人流光溢彩的脸庞失去了色彩。
彼时是中午,是太阳最猛烈的时候,老太太的屋内阴凉,风一溜烟地灌进屋内,门前的风铃被吹得叮当响,凭生徒增了一分热闹,到了夜里,这声便是挠人心悬的利爪,声声敲击在神经上,老夫人刚来的睡意被折腾没了,夜里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一千只毛毛虫,一万只蚂蚁在心脏中爬过。
而今,这声音却格外喜悦,可半炷香都没过,声音变了,格外让人气躁。
对于这样的事情,尚霜她知道,劝什么都不管用。
老夫人要强了半生,如今她年纪大了,人也柔软了不少,那些小辈闹什么事情,她都会兜着,如今纪勋琨不是闹了事情,她也要兜着纪勋琨。
纪勋琨的事情不好兜着,她一股子的要强劲起来了,在萎靡了几个时辰,她终于打起精神,穿上了诰命服入宫。
宫中没有放行,老夫人跪下来了,在宫城门口跪下来了,这事情多稀奇啊,多大的新鲜劲啊,百姓们有见到贵人跪在宫门口的事情,他们跑到了宫门口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起来,各个都在看热闹,他们见过镇北侯老夫人穿着马服,可哪儿见过诰命服,这热闹自然是要凑一凑的。
镇北侯老夫人是犯了什么错了?
老夫人没有理会这些人,跪在地上挺直了身躯,双目直视前方,那张充满褶子的脸在以往风吹日晒中早就厚重,光照对于这层厚皮来说都是小意思,可这些年的娇生惯养,导致了这层皮也薄了起来,在炎热的夏日,日头正好时跪在宫城门外,又穿着厚重的官服,皮肤瞬间就红了一层皮,整个人都在蒸蒸日上地冒汗。
老夫人早就知道自己年纪大了,没想到居然这么脆弱。这才每一会,身子就给出了不适应的指示,可她依旧是笔直着跪着。
老夫人跟前是一片空地,再往前便是一排士兵守着,他们肃着脸目视前方,根本不注视老夫人这边,百姓的喧闹声都被忽略了。
往前去,那便是宫闱内,所有的喧闹被隔绝在城墙外,那是一片的寂静,老夫人的目光一直在那里面。
一辆轿子终于打破了这场面的平衡,轿子一颠一颠地移动,好一会才出了宫门,轿子停下来,丫鬟将门帘给撩开,银发老太太搭着手从里面出来。
老太太出来眯着眼睛瞧着跪在地上的镇北侯老夫人,她走了几步,停下了脚步。
“桂兰啊,你怎么在这里跪着啊?”她侧身看向宫门内,“你现在上折子进去吧,陛下和娘娘现在都是有空的。”
这话,就是空口白话,折子她是一大早就递上去了,可是如今还没有反应,怕是不想见;老夫人闭上眼睛,手握手串,一颗一颗地捻着。
那老太太似乎绝对对一个木桩子没有意思,宽慰了两句,便抬着脚离开了,那脚别提多欢快了。
老夫人对此毫无感受,闭眼跪着,直到那老太太上了马车,她才睁开眼睛。
人离开后,宫门又陷入了寂静,那宫门如同丹青,一动不动,连守门的将士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便再无活物。
好一会才出现了人,那是太监,手中捧着明晃晃的黄色物件,老夫人眼拙,可也瞧出来那是圣旨。
这张圣旨是剥夺了老夫人的诰命之身的旨意,在太监尖锐的声音中,老夫人才回过神,郎朗开口,“......民妇接旨。”
眼下尴尬的是这身服饰当下要回收,这青天大白日之下,一个妇道人家在街上脱外袍着实是不合适,当下情形,老夫人当然可以推脱回去换身衣服,可是老夫人是个脾气硬的人,她还真的当众脱下了身上的外袍,发饰,脱下之后依旧是挺拔跪着。
接下来,有不少权贵走过,大多都是和善劝解的。
这个状态直到老夫人昏了过去。
皇帝对老夫人的表现并没有什么,反而在第二天的时候,送了不少补品,一巴掌一颗枣。
老夫人的身体却在那日之后就不行了,身子是一日比一日差,几乎卧病在床,大夫被尚霜请了一波又一波,却不见老夫人身体好半分,病病殃殃的。
尚霜也没在镇北侯府待多久,就皇帝派来人的人带进宫中,当太监传口谕的时候,她还在老夫人跟前。
尚霜离开前,一只手勾住了她的手,老夫人清醒了,她勾着尚霜的手,啊啊了两声,“酒...就...救...”
尚霜笑笑,她拍了拍老夫人的手,“外祖母好好休息,尚霜去了。”
尚霜很少去宫中,上次去还皇后的赏花宴,大抵不过是皇上想她了,寻了个由头让她入宫。
这次进宫,尚霜始终保持这不好的念想。
“郡主,等着吧,陛下还在里头议事。”
尚霜只笑笑了,“麻烦公公了。”
陛下的大臣没一会就一连串地从大殿里面出来,个个目光意味深长地在尚霜身上扫过,这都是忠诚于皇帝,他们绝对知道点什么。
跟在大臣身后的太监也显露身形,捏着嗓子跟尚霜说,“郡主,陛下有请。”
小太监说完就甩了袖子带路,根本没有接尚霜后面行礼,直接无视了,尚霜的身躯微微躬着,停滞在半空之中,这就有些尴尬了,尚霜假装无事,跟了上去。
宫路虽宽,却不是一条慷慨大道,尚霜走在这条路上,只觉得空荡荡的,还是一条被岁月侵蚀的路,上头有着蛛丝网一般的坑坑洼洼,侵蚀得很均匀。
她顺着这条路走上台阶,两旁的宫女们再也没有眼睛乱飘的情况,都是个规矩的人,手哪只先出去,脚哪只先迈出去都是有顺序的,见到她也是恭恭敬敬的,一连好几个,动作跟同一个人一样,尚霜看多了,只觉得眉眼都有几分像了。
“陛下。郡主到了。”
小太监一来,守着门口的太监就将门推开,让太监进入。
尚霜一进大殿,就闻到了一股子的女人香,浓烈而冲鼻,差点引得尚霜强行打了好几个喷嚏。
她咬牙忍住,这才制止了一场失态。
尚霜从进了屋内,就始终是低着脑袋的,她看到的只是一方地,灰皮皮的,踩在上面完全没有踏实感,软塌塌的,让她有一股子的眩晕,头很疼。
“怎么不抬起头来?孤记得以前你很大胆。”
尚霜并没有抬头,始终低着脑袋回话,“臣女不敢。”
她越是长大,越是知道何为不可做,或者说自从接触了皇权以后,她知道自己是多么错误的存在,在她闹混的时候皇帝不喜欢她,那个会解决她,可偏偏当时皇帝稀罕这个少年时的错误,并没有计较她这个错误中的错误。
可这样的喜欢经不过岁月的侵蚀,往后的岁月,皇帝会怨恨她,恨不得见到她就掐死她的程度。
她知道皇帝这次的目的,无非是为纪勋琨的钱财,只要,只要在纪勋琨没出来之前,这当中的事情都可以操作,所以他和纪林辰都想要纪勋琨的资产,后者是没办法,如今还被老夫人关着,只能想想。
前者倒是有能力,今日就找她来说这事情了。
“陛下,小镇北侯在国家有难之时冲锋在前,臣女相信他也很愿意帮助陛下,这是小镇北侯的资产,臣女不好擅自做主。”
皇帝够委婉,学会了将国库空虚来打掩护,与太监一迎一合,将要钱的目的说了出来。
尚霜只能打周旋,努力稳住。
皇帝,她是有了解过,虽然每次皇帝对她还算是‘和善’,平日都是笑着笑着的,可那荒唐无度的事情也确实是存在,只是在她这个女儿跟前,他愿意装。
皇帝念着之前的旧情,并没有对她下手过,一直是和风细雨,她没有见识过,想来,今日会见识到了。
“小镇北侯定然会同意的,事出有因,他肯定是能够理解的,孩子,你不必这么多虑,你要相信我。”
小镇北侯,纪勋琨什么性子,那是长了一张巧嘴的主子,最会的说话,要是他不满意,总是能够找个由头搪塞过去的。
小镇北侯,会将财产给他吗?当然不会,这小瘪犊子野性高,一直看不上他,听他也是不情不愿的,当初听到小瘪犊子和这个女儿定亲了,他很不乐意,让这小瘪犊子得到了他的女儿,可转念一想要是用个女儿套牢一个野性十足的将军,这也划算。
那段时间,他对尚霜和小镇北侯一直旁观,没想到居然还是错过了,是幸灾乐祸还是惋惜,他已经分辨不出来了。
尚霜这小丫头,他喜欢,就一直宠着这个孩子,没想到有一日,居然要和这个孩子打交道。
“国库困难,相信小镇北侯是有大格局的孩子。”
尚霜差点呸了出来。
纪勋琨被抓进去了好几十日,连纪勋琨的部下都被抓了不少,兵呢,也被囚禁了起来,可到底还是瞒不住纪勋琨的作为,在边疆做生意的商贾,将纪勋琨的战绩带了回来。
纪勋琨消失的那段时间,谁也不知道在哪儿,直到...某一日,纪勋琨带着传闻中消失的军队出现,直击敌人的窝,将可汗杀了,他提着可汗的脑袋走,往回抢夺城池,直到城池都被攻了下来,纪勋琨又出现了。
在那日,纪勋琨对于边疆百姓来说,就是救于水火的英雄,这个英雄给他们带来了活的希望,他们大赞纪勋琨的事迹,让来往的人群都知道了,这就传到了京城。
可汗的脑袋被纪勋琨带来了,皇帝没有要,他看到头颅恼火着呢,这头颅如今还在军帐上挂着。
至于那边没了可汗,那几个备选的小可汗吵的不行,计谋都用上了,纪勋琨不可能放着这么好的机会不去,可这个想法被皇帝否认了。
这样的帝王,真正让人失望啊。
尚霜低头看着地,只觉得这块地都扭曲,四方块的地成了一团团的,在她眼旁高低起伏一直在晃,晃得她脖子的汗密密麻麻恒生。
“陛下,这...”尚霜跪下了,“陛下啊,我与小镇北侯关系不好,这次没经过他的允许将他的东西赠与你,下次,他就要掀了我的皮了。”
纪勋琨倒是没有这么蛮横,但是他蛮横的名头在外盛传,他们坚信纪勋琨能够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皇帝疑惑了一下,随即又安抚,“有孤在,他不敢。”
为了尊敬陛下,确实是不敢,可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呢。
尚霜只归不说话,到最后气得皇上直说孽障,那东西物件如同雨点一般扔到尚霜身上,尚霜只能沉默,跪着沉默没有发言,那些物件,一件件得划过尚霜,留下了些痕迹。
“你是抗旨吗?”皇帝脸色很难看,“孤既然让你生下来,也可以让你去死,你的命是孤的。”
皇帝这些年被酒肉饭囊给填充了,也被甜言蜜语给迷惑了,每个人都说好听的话,导致他逐渐地放了自己的思想,只是有时候又多疑,想多了。
现在的情况是被气得脑子不愿意多想,他显然没料到自己这么宠爱的女儿,居然而背叛他。
“陛下...”今日就是来受气的,实在不行,尚霜还是愿意将纪勋琨送给自己的那一份给皇帝,只是皇帝的样子,只怕求得不只是这么一点点。
“陛下,太子殿下来了。”
皇帝在听到太子两个字眼的时候,脑子瞬间清灵了不少,这段时间,太子可帮了他不少,太子的提议,他会听。
只是皇帝不想见到太子,太子这家伙就是倒霉玩意,一来,绝对没有什么好事情,每次都是阻断他的事情。
“陛下,太子说他来是献策的。”
尚霜瞧瞧抬了一眼眼眸,看到了那公公的长相,那是一位没见过公公,看着怪眼生的,不是带她来到那几位。
这位太监显然是瞧见了她的小动作,反而是安抚性地眯着眼睛笑着。
“父皇召唤这个...干吗?”
太子的态度始终是在上,提及尚霜,却又懒得看尚霜,视她为无物,态度轻蔑,这是情理之中,太子是中宫之子,尚霜不管是在尚家,还是皇家,都是外室的果子。
尚霜的身份就是诟病,被人知道后不管是到哪儿,都是这么结果,她都是要被唾弃的,为了皇家颜面,至今这事情都被压着,这对于尚霜来说也是好事情。
太子不喜欢她,在旁人看来,也属于常理,尚霜出现的很奇怪,有段时间他人传言尚霜是即将要入后宫当妃子,这谣言在旁人眼中可信度很高,在过往几届的皇帝,没有一个人会娶一个郡主,这毕竟有血缘关系,可他们的皇帝荒谬无度,什么事情都有可能,他们都习以为常了。
尚霜始终跪着,不敢多说什么,太子来后,她松懈了很多,虽然她目前没有和太子交涉纪勋琨的事情,可她有百分之七十笃定太子会帮她。
“她...我找她是有事情。”
“父皇求什么,儿臣知道,只是儿臣不建议。”太子的声音雄厚,说话声音嘹亮,大殿内清清楚楚地回荡着,“父皇,尚霜手中的是小镇北侯的资产,之后回去,小镇北侯定是要追究这事情,小镇北侯向来无理,指不定伸手问陛下讨要,要不过,便将这事情大肆公布,百姓们都倾向于小镇北侯,父皇...”
小镇北侯和皇帝,百姓们的倾向太明显了,在之前,百姓为了保安,庆幸皇帝的抉择,如今有更好的决策了,是个人都会选好的,因此,在小镇北侯能够好好护着他们的消息一传传来,皇帝这个选项自然被放弃了。
自然,这当中有那些被送出去城墙百姓的功劳,他们哪儿能不恨,自己一座城都被送出去,当做赔罪。
事情发酵,皇帝始终没有回应,百姓们怨恨着,一点都不配合皇帝,从宫外运输皇帝的菜肴都会被百姓给破坏,气得负责人直跳脚,对待皇帝的谴责连连下保证,只是这保证到底没有实现,下次还是发生这样的事情,等负责的太监命人抓人,能抓到几个,可百姓一次行动,哪就这么几个人!
负责的太监还是被皇帝处死了,换了个太监来,偏偏事态根源没解决,还是如此,事态重复的发生,太监是一个又一个死掉。
这事情对皇帝来说,是大大的打压,他的好日子被人破坏了,朝中大臣们一些基础工作都不好开展,哪怕是税收,也有了一些不配合的,一个不配合好镇压,十个不配合也好镇压,当千人万人之时,就不好控制了。
皇帝很头疼,底下的大臣们也开始变得不好管控,在朝堂之上顶撞他,气得他浑身发烫,气冲脑门。
“孩儿明白父皇苦衷,如今国库空虚,就算是抢占了,那百姓也不服气,只怕会直接鼓舞...”
造反,尚霜在心里补了一句,面上却依旧冷着脸,继续低头。
“你退下吧。”皇帝终于想起了地上还有一个尚霜,他慈悲地打发了出去。
尚霜从进宫来就是低着脑袋的,出去自然是低着脑袋,目光始终在地上,只不过她低头不弯腰,认真走路。
出来的路格外的长,她的目光逐渐地融进去了不少花花草草,有茉莉花、六月雪,百合等等,有些甚至叫不上名字,倒是有小太监围着好好的修建。
一阵风来,额头间的密汗被拂去了大半,她越是往外,脑袋越是起来,直到出了宫门口,她终于抬起头,窒息感逐渐的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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