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名义上还是周天子的天下。天下的士人,却都迫不及待要做覃王的顺民。对于一个王者来说,有什么比四海归心更令他愉悦呢?
疆离最近提拔的一个士人,名斯,来自荆楚大地最南端的蛮荆。他爱慕覃王的威名,几经辗转来到了雍都,为疆离献了不少良策,深得疆离宠幸。
是夜,疆离正在灯下批阅奏疏,斯侍立在旁。
疆离问:“郑国割了周天子的麦子,天下哗然。我们覃国应当奉天子之令讨伐郑伯,还是拉拢郑伯,对抗周室?”
斯反问:“郑伯和天子,谁是大王的敌人?”
疆离合起案牍:“都是。”
斯:“那就把他们都灭了。”
疆离大惊失色:“你疯了不成?姬周,是天下的共主。郑伯,是姬周的同宗。若灭此二国,天下诸侯会发兵攻打覃国的。”
斯:“自平王东迁,二都并存,周天子已经无法调遣诸侯了。郑国本是弹丸小国,郑伯却倚老卖老,把天下诸侯和天子都不放在眼里。”
疆离:“如此,就攻打郑国,以匡周室。”
斯:“非也,是灭了郑国,随便找个别的借口,灭了郑国。周室,匡与不匡,跟我们不相干。”
疆离:“如此,岂不是太冒险了。”
斯拍了拍疆离的座位,说道:“所谓兵行险着,如今我大覃有虎狼之师,却无用武之地。将士们空有报国之情,却壮志难酬。我王,勉乎哉。”
疆离笑了。
诸侯会盟,郑伯无礼于覃侯。覃侯怒,遂发兵击之,郑国除。
天下哗然,也仅仅是哗然。覃国地大物博,国富民强。覃军,虎狼之师,锐不可当。
灭了郑国,安抚了阵亡的将士遗属,作战勇猛的将士们按功行赏,将郑国的青壮编入覃国的军队。虽然有流血和牺牲,虽然建功者寥寥,但是点燃了覃军的希望。如今天下不太平,只要作战勇猛,他们就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覃国的边境上,都是渴望建功立业的青壮。他们不惧战争,不怕强敌,从来只有别人怕他们。
起先也有几个打着正义之师的旗号前来讨伐的诸侯,然而覃军一次又一次打败了他们。覃国前几代君主的渴求不过是称霸天下而已,诸侯和周室尚有斡旋制衡的余裕。年轻的覃王则是一台冰冷无情的战争机器,攻其城,灭其国,毫不手软。
郑伯亡于周,周天子痛恨郑伯的轻慢无礼,将郑伯的头颅赐给覃国。
周天子报了私仇,却失了人心。天子不能再庇护诸侯,诸侯又何必再拥护宗周?
脚下的土,还是那片王土。头顶的天,已悄然变了方向。
各国国君都意识到了:周天子天下共主的名义已经不存在,他们还有什么可顾虑,还有什么可失去?诸侯不再朝拜周室,也不再向天子进贡。
士卿们乘着马车或牛车,向各国君主兜售他们的主张。
为了出人头地,他们的言论一个比一个激进。他们高谈阔论,谁也不服谁,唯一的共识就是周室式微,天子的威严一落千丈。
以往忌惮周室,诸侯打仗只是点到为止。他们设计了繁复的战争规则,生怕把对手打死。
如今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干脆谁也不装了。诸侯个个厉兵秣马:覃虽强,我剑亦未尝不利!
天下,狼烟四起,郊野上是累累白骨,城池中是熊熊战火。
小国合众弱以攻一强,大国恃一强以攻众弱。诸侯互相倾轧、吞并,周王崩,周室除。诸侯瓜分了宗周,甚至没人在意是谁第一个闯进了天子的王都。
短短三年,覃国灭了周边五十余个小国。
短短三年,各国混战,中原大地只留下了七个强大的诸侯。
天下苦战,城池破败,田野荒芜,民不聊生。各国被迫休养生息,天下也实现了短暂的和平。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潮涌动。周室已亡,谁会取代昔日的宗周,成为天下共主呢?
荆王芈圧,邀请覃王前往颖都,缔结两国盟约。
荆国和覃国,并为大国。荆国在南,覃国在北,隔着山和河,两国得以相安无事。疆离带着亲信随从前往颖都赴约,自然也遇见了沐桜。
她精致的眉眼褪却了曾经的青涩天真,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妩媚和柔情。圆润的脸蛋褪去了婴儿肥,巴掌大的精致小脸衬得五官更加明艳动人。
她穿着明红色的大礼服,繁复的发髻上戴着金色凤冠,坐在荆王身侧,像一只慵懒的猫咪。她和荆王言笑晏晏,却连一个眼神都不肯施舍给疆离,很显然已经忘记有这号人物了。
不,覃王疆离的威名,**八荒无人不知。这场盛大的宴会正是为了欢迎他而设,她的丈夫亲自设宴拉拢自己,她就是忘了自己,此情此景也该想起来。
席间有丝竹管弦,清歌妙舞,吵得他眼睛和耳朵都不得安宁。疆离举起酒杯,垂下眼帘,透过宽袍大袖和酒樽的间隙正好能窥见沐桜的动向。她正欣赏着歌舞表演,时不时停下来和荆王议论一番。
她是真的很爱看表演,明明他就坐在她正对面,她看也不看他一眼。疆离内心升起一股无名的火,熊熊燃烧。他一杯又一杯地灌酒,企图浇灭内心的火,却无济于事。
隐在屏风后的史官在竹简上记下:覃王寡言,善饮。
疆离面前的酒樽一空,就有侍婢给他添满。他频频饮酒,侍婢们频频添酒,绝不怠慢了贵客。疆离不死心地又看了沐桜一眼,只见她正在打赏表演滑稽戏的侏儒。
王后把自己的酒爵赐给侏儒,侏儒斟了满满一杯酒,扬起脑袋,以滑稽的姿势一饮而尽。沐桜鼓掌,众人亦喝彩。疆离愈发气闷,想他一国之君,在她的眼中竟比不上一个小丑。
若是沐桜还在意着他,只是赌气不理他,他只消和身边的婢女们调笑几句,就能激起她滔天的妒意。如今的她,当真不再在意他了。他来颖都做客,若是和别人家的侍婢们嬉笑,倒显得不庄重,白白辱没了覃王的身份。
宴席未过半,疆离就告辞了。芈圧留意到覃王饮了许多的酒,心想他定然是醉了,遂命近臣领着覃王及使臣前往南苑休息。
疆离喝了醒酒汤,胡乱躺下了,浮想联翩。这三年多来,他见过无数美人,其间不乏国色,却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走进他的心里。原本他以为自己被沐桜伤了心,再也不会对女人动心了。如今只是远远见了她一眼,他的心竟再也不能平静。
夜深人静,疆离披衣而坐,月光透过棱窗洒进来,在锦衾上镀了一层霜华。他凝视着这轮明月,想到今夜的月华也伴随着她入眠,内心涌起别样的情愫。
自梁州一别,他刻意不再去想沐桜。这三年多以来,她的眉眼在他心里已经模糊了,他曾经狂热的爱也冷却了。如今只是远远一见,她的形象和他的心,又重新鲜活起来。
他还爱着她,事业上的成功不能抵消情场的失意。在感情的博弈中,他已经输得彻彻底底。他为自己的软弱和情不自禁感到悲哀,于是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在荆国王宫客居的这几日,他魂不守舍。荆王欲与覃王结盟平分天下,他开出了种种诱人的条件,疆离却兴趣缺缺,只是胡乱附和。覃王言简意赅,荆王也不能夸夸其谈,倒是两位君主的近臣和士卿们唇枪舌剑,吵得有来有往、不亦乐乎。
疆离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沐桜。他隐在暗处,看着沐桜和荆王的甜蜜互动,嫉妒得发狂。她扑进荆王的怀里,用甜的发腻的嗓音唤他“夫君”;她看他的眼神蓄满了柔情,她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
不错,她曾经爱的是自己,可是在她爱着他时,他却没有珍惜。他亲手推开了她两次,却又第三次爱上了她。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那就索性不要控制了。他已下定决心,要带走沐桜,无论是用何种放式。
荆王,有问鼎中原的野心。荆国,还需要和覃国东南互保,才能吞掉相邻的几个国家。他相信,荆王绝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和自己翻脸。
疆离理智占据上风时,便会过度压抑他的情感。当他情不能抑时,他的理智则会推波助澜,把他变成一个清醒冷酷的疯子。
沐桜眼眶红红的,显然刚哭过不久。她捂着脸,显然是挨了打。沐桜负气离去,荆王抽出佩剑对着花园里的树一顿砍,这两人显然闹了别扭。沐桜的脾气疆离可是领教过的,荆王没有第一时间上前去哄她,已经犯了大忌。
这是他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是日黄昏,荆王邀覃王小酌。既是小酌,覃王也只带了近臣昭前往。两人在殿前解了佩剑,就有侍卫引君臣入座。
昭径直冲向大殿,指着沐桜喝骂:“你这妖女,陷我王于不义,实属红颜祸水。我此番就要替天行道,杀了你,以绝后患!”
晚宴规模不大,只有十余名侍奉酒水、糕饼和浆果的僮仆,分散在大殿各处。国君和夫人正在置气,一个坐在大殿左上首,一个坐在大殿右上首,谁也不肯理谁。两人身侧几个婢女和奴仆也是手无寸铁。
千钧一发之际,荆王冲了过去,将夫人护在身后。
终究是迟了一步,匕首破空,裂帛,扎进了覃王疆离的后背。
覃王伏在了王后的案上,汩汩地流血。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覃王睁开眼,看着荆王的王后,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阿桜,我来,是要带你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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