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作三段的沉鱼剑最终还是递到了霍泷眼前。
少年沮丧得仿佛新婚丧偶,抱着那三段黑黢黢的断剑红了眼圈,嘴唇哆嗦,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毁掉他非我本意。”霍唯尽可能地诚恳,“我会尽力赔偿。”
顾霄看不下去霍泷委屈的样子,遂“呵”了一声,凉凉道:“又哭鼻子。你几岁了?”
霍泷猛然抬头:“才十五!……不对,我才没哭!”
他不抬头倒好,这一抬头,眼眶里的水彻底兜不住了,化作两行奔流,哗啦啦地溢出来。
穆清嘉于心不忍,揉揉他的发顶,写道:{想哭就哭罢。}
少年泪水朦胧,也没看清他写了什么,满眼颠来倒去都是个“哭”字,泪涌得更凶。
穆清嘉手掌刮过木柴,削去一层木片,再张手时,手心里已多了一段吸水的软纸。他将软纸递给霍泷,动作熟练,一看便是善于照顾人的。
霍泷接过,努力睁大眼睛收泪,看着他道:“谢谢、我真的不想哭的,我、我控制不住……”
穆清嘉表示理解地揉揉他发顶。少年的发顶触手没什么阻力,虽然穆清嘉没有触觉,但他想那一定是柔软的、纤细的发丝。
像只小狗狗一样。穆清嘉这么想着,笑意更浓。
站在一边的霍唯做了个深呼吸,出去透气了。顾霄也不太会应付这种场合,他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尾随着霍唯走出房间。
屋外,空落落的后园栽着两棵垂杨柳。两人各自站在杨柳稀薄的树荫下,相互隔着十米远。
俗话说一山不容两虎,剑修是出了名的独来独往脾气差,一般而言,没有哪个剑修愿意和自己的同类待在一起。
更何况霍唯顾霄两人一烈火一寒冰,更是从里到外地不对付。
霍唯率先打破尴尬的沉寂,问道:“水惊蛰怎么和你说的。”
顾霄知道他指的是刘府一事,遂道:“师尊嘱咐我前来处理此事,万事小心,看顾好师弟,又把和释镯交给我,说是或许会派上用场——其余我亦不知。”
霍唯沉吟。在他的印象中,水惊蛰行事向来有理可寻,不管她拿出这天阶法器出于何种考虑,本来又打算作何用,这次的刘府之乱恐怕不是他之前想象的那般简单。
——而且,这里对于他本人来说,也是一个很特殊的所在。
虽说回临皋派要紧,但处理完此事再走也不迟。
“我会留下解决此事。”他最后说道。
顾霄默然点头,心里也有了计较。
“和释镯可有解法。”霍唯又问。
“无。只有师傅知晓。”顾霄答。
必要的情报交换结束,两人皆是多一句话都欠奉。
霍唯细细听着屋里的情状,指尖不耐烦地拍打在“冥蝶”剑柄上。随着敲击速度越来越快,他心里愈发焦躁。
“再过会儿,那小子就该扑人怀里吹着鼻涕泡要奶喝了。”
霍唯如是说着,蹙着眉头摔门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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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说霍泷如何从“痛失爱妻”的悲痛中走出来,就说四人一致决定解决刘府之乱,为了行事方便,顾霄从储物戒中取出两套临皋派的标准服饰,分予霍、穆二人。
劲装素白打底,以青色暗纹为饰,精干而不失飘逸,素雅而不掩高贵。坚韧度更不用说,水火不侵,寻常筑基修士任是如何打闹都无法刮出一丝擦痕。
“师妹的品味真是……”
霍唯素来喜黑厌白,刚想评判一番,转眼忽地看到一身白衣飘飘的穆清嘉,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霍仙长有何高见?}穆清嘉戏谑道。
霍唯面皮紧了紧,一语不发地望向它处。
厅堂正对门,刘太爷安坐在太师椅上,大夫人服侍在太师椅后。他们身旁伴着两名姬妾和一名奶娘,那奶娘正抱着婴孩一颠一颠地哄着。
大夫人时时转眼看向那襁褓中的女婴,神情温柔慈爱,爱女之情溢于言表。
顾霄站在厅堂中央与刘太爷交涉,将新至的三人简略介绍给胖老者。
“……两位都是我派中人,兹事体大,特来相助。”他一顿,道,“那一位穆仙长不巧中了妖魔奸计,受咒术所缚,故而才变作木人。”
刘太爷脸一绿,他自然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德行,又是为何把那“穆仙长”卷入其中。龌龊事都被仙长看了个干净,他顿时有些挂不住面子。
“多有得罪,冲撞了仙长,还望仙长宽恕则个。”他抖着脸皮讪笑道。
穆清嘉礼貌地回以微笑,写道:{无碍。}
他不爱与人纷争,况且刘太爷不知者无罪,那几鞭子也没伤到他,穆清嘉自然不会与闲杂人等置气。
倒是霍唯臭着脸,居高临下把这矮胖老头上下打量了一番,敏锐地发现了系在刘太爷肚侧的马鞭。
穆清嘉知他仍在记挂自己被打一事,怕他说出什么奇怪的话,于是在身后拽了拽他的衣摆。
{礼貌。我们接下来还要靠他配合。}他在霍唯后背上匆匆写着。
手指的温度透过那件做工精良的仙袍,不轻不重地触在霍唯的后背上,带起一阵酥麻。他呼吸一滞,微微颤抖,背部肌肉猛地绷紧。
“我向来信守承诺。”霍唯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刘太爷一头雾水,霍泷也对其中的暗流汹涌一概不知。他刚从顾霄嘴里知道了穆清嘉的姓氏,兴高采烈地对穆清嘉道:
“原来你姓穆呀。穆仙友……我可以叫你阿穆吗?”
穆清嘉笑着点头。
“穆姓世家,我倒是没听说过。”霍泷捏了捏下唇,“是化名吗?”
{不,我就姓穆。}穆清嘉写道。
霍泷不知想到了什么,挠挠后脑勺,笑道:“别介,我小时候也是在人界长大的。其实血统出身没什么分别,天赋才决定修仙之路能走得多远。只有老古董才会轻视人界出身的仙修。”
穆清嘉似懂非懂地点头。经霍泷一提醒,他倒是回忆起修仙界这仙凡有别一说来。
灵气讲究血脉,仙修基本都出自修仙界的古老家族,而人界出身者不足万分之一,出生在九州之外属于魔修的荒土更闻所未闻。
修士既以仙者血脉为尊,反过来便会鄙夷人界出身的修士。在他们眼中,凡人即便有灵根,也大多作洒扫服侍、随意使唤之用,一般留在外门做些经营之事。
不巧的是,穆清嘉模糊地想起,自己就出自人界。
他倒不甚在意外界眼光,闻言只是笑着耸耸肩,表示自己浑不介意。
另一边,刘太爷已经同意给予临皋派最宽裕的权限,只要他们能揪出杀害刘大郎的妖魔,还刘府一个清净。
至于偏院被冲塌半边的事,他也不再计较。笑话,这新来的仙长随意一击便能毁掉一排木石房屋,他怎么敢再行索赔?
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霍唯竟主动站了出来。
“偏院是我毁的。”他对刘太爷露出彬彬有礼的假笑,举起了手中之物。“这幅法器便权当赔偿罢。”
霍唯一直以来不苟言笑,相貌虽俊美,却太过凌厉。尤其是一双眉眼,剑眉下锁着对狭长的凤眸,仿佛靠近他一步便会被剑风削成碎片。
他这一笑,即便是虚情假意,也像那苍白的人偶突然活转过来般,多了丝人气。
服侍在刘太爷身边的两名舞姬被这笑容晃瞎了眼,纷纷扑闪着眼睛偷眼瞄他。
大夫人一晃神,淡淡道:“老爷,这是玄阶法器,人界不可多得。依妾身之意,不如收下仙长好意,以法器护自身周全。”
刘太爷浑不知这一瞬间自己头上戴了多少顶绿帽子,注意力全被这法器夺了去。听罢大夫人之言,他顿时笑得合不拢嘴,一边道谢一边接过了法器。
那法器,是一副宝光闪烁的蟒鞭。
比之鞭笞穆清嘉的那副普通马鞭,不知坚韧了多少。
抽人定也更疼,更久。
霍泷浑身汗毛倒竖,不自觉往顾霄身后躲了一步。他本来就憷霍唯,这人不笑倒好,笑起来不知怎的就更恐怖了。
穆清嘉看清那法器,心下苦笑。
这刘太爷,怕是有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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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诸事皆备,已近夕阳西下。
四人各有安排,霍泷替换了一柄新剑,跑到后园里比比划划找手感;顾霄则手中抄了一厚叠符咒,准备挨门挨户地贴上,以防万一,作捉妖之用。
穆清嘉轻拍顾霄的肩膀,写道:{这是你画的束缚符?}
“束缚符”乃是筑基修士便能画就的入门符咒之一,注入自身属性灵气后,可唤起周围天地灵气作捆缚之用,像顾霄这种金丹后期仙修,量产不是问题。
“是。”顾霄恭敬答道,“师伯有何吩咐?”
穆清嘉被这声“师伯”喊得一愣。他没想到,不仅是霍唯暴露身份,连自己的底儿也被顾霄兜了去。
他可从未提及自己身份,又故去甚早,这师侄年纪尚轻,到底从何得知?
“我不似霍泷。五十年前的那些往事,我多多少少有所耳闻——包括师伯缘何身亡。”顾霄淡淡解释道,“穆师伯若有什么不便,尽可向我提,顾霄自当尽力为之。”
原来自他死后,已过了五十年之久。
穆清嘉微笑点头,心里却升起怪异感。不过,若是惊蛰师妹向他讲述过那些陈年旧事,顾霄能猜到自己身份倒也说得通。
于是他道:{麻烦了。不知可否借“束缚符”一用?}
顾霄照做,穆清嘉双手握着那一叠符咒,浅青色的光华蕴藉于其中,倏尔消失不见。他将之归还给顾霄,写道:{布置符箓,不患寡而患不均。}
“是。”顾霄应道。
他正欲离开时,穆清嘉又叫住了他,微笑着写道:{这些符,都是水灵气画就的罢。}
顾霄一顿,抬眼看他。
“师伯说笑了。师尊收徒要求极为严苛,非单水灵根不要,顾霄自然只有水灵气可用。”
他用往常的淡漠语气答道。
{是我眼拙了。}穆清嘉微笑着道歉。
随着顾霄远去,他的笑意愈发不到心底。
寻常目明之人自然难以发觉,偏巧他“眼拙”,又有霍唯所画的“灵眸”,便能分辨仙修的灵气属性。
他“看”得到,那仙修体内冰蓝包裹着耀金,分明是水金双灵根。以金为御剑的基石,金生水,水灵根又有变异为寒冰的资质,顾霄是天生的剑修。
只是,他为何要骗人?
穆清嘉无意识地搓着手指,思索着自己所处的境地。
现下这四人中,除了年少单纯的霍泷以外,每一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难以尽信;而自己的失忆,更把他推向不利的地位。
他必须尽快捡起足以自保的能力才行。
穆清嘉魂游天外,想着想着,脚下便要逛游出庭院。另有旁人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正是方才被无视了个彻底的霍唯。
“他们做他们的,你跟着去作甚?”他面色不虞道。
穆清嘉醒神,解释道:{去昨夜的案发现场,说不定有什么发现。}
“走。”霍唯率先迈出门槛,显是要与他同去。
穆清嘉无奈,但思来想后也无甚坏处,便抬步向前。
两人并肩走过弯弯绕绕的游廊,来到昨夜刘大郎遇害的东厢房前。或许是刚刚死过人的原因,东厢房门庭清冷寥落,冷气森森,一两个侍卫在石阶下走过,行色匆匆。
霍唯打开房门,刺耳的“吱嘎”声刮破寂寥,房前梨花树上扑棱棱惊起三两飞鸟,抖落下一地惨白的梨花瓣来,如同一地白纸钱。
两人相继入室,穆清嘉细细观察着房内陈设,手指延着床案划过。当夜染血的被褥早已被下人焚毁,只剩下一张光秃秃的楠木雕漆床。
那木床中央仍留有一大块浓郁的血迹,足见出血量之大。
他绕着房间走过一圈,见霍唯兴致不太高的样子,问道:{你感受到了什么?}
霍唯眉头紧拧,努力屏息不去闻房间里的味道,闷闷道:“浓重的妖气,狐狸的腥臊,还有一点……魔气。”
提及魔气时,他眼中划过一道厉光。那厉光中混杂着厌恶与仇恨,还有沾染无数魔修鲜血才炼就的杀气。
穆清嘉点头,又开始四处摸寻。
“在找什么?”霍唯问。
{能发出清脆响声的东西,许是铃铛一类。}穆清嘉写道。
那晚狐妖袭击他不成,发出微弱的清脆声响,许是她从窗口逃脱时掉了什么东西。他俯下|身,欲趴低在床底一探究竟。
“我来。”霍唯道。
他单手拉起沉重的木床,一手撑着,一手探入床底。刘大郎的雕漆木床乃形制最大的拔步床,足容得下七八人,其重量可想而知,在霍唯手中却轻若无物。
当他放下雕漆床时,手心里多了一只铜铃。
那铜铃长约半掌,铃身上半刻有细密繁复的咒文,边缘和凸起处泛着青绿色铜锈,隐去另一半咒文。
霍唯将铜铃翻倒过来,只见金光一闪,一颗小巧的狐狸脑袋正藏匿其中!
那铜铃内用作敲响的铜子被雕刻成狐狸的形状,椭圆形铜子栩栩如生,宛若真狐狸般。
他神情凝重,道:“魔气,就源自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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